第2章 鐘家有些玄乎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紮起來。哎,紮呀紮起來……”
“門神門神騎紅馬,貼在了門上守住家,門神門神扛大刀,大鬼小鬼進不來,哎,進呀進不來。”
鐘甯少年時代最頭疼的事,就是被自己外婆“綁架”,聽她唱曲兒。
“外婆”這個稱呼擱他們這不常用,整個三趟街也就鐘甯一張嘴從早到黑地喊,別家的小孩都叫“姥姥”。
是嚴卉婉本人不讓叫“姥姥”的。她嫌棄,非說“姥姥姥姥老老死了”,讓外孫改個說法。
嚴卉婉是三趟街道最時髦的老太太。說“時髦”算褒義派,還有一部分貶義派,經常紅着眼背地戳脊梁骨,罵她“老嘚瑟精”。
她今年正值六六大壽,喜好将一頭斑白的短發燙出蓬松大卷,左側鬓邊習慣夾戴各式各樣的發卡,有帶水鑽的,帶珍珠的,有琉璃的,有樹脂的……多姿多彩,什麽天鵝大蝴蝶,繁花小月牙……梳妝臺專門倒個大抽屜放發卡,輪換着戴一個月不會重樣。
上身的衣服也偏愛新鮮色,不是紅橙黃綠印牡丹,很難能入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手也巧,轉得了手絹,敲得響腰鼓,水袖一甩,引領街區老年舞蹈隊奔夕陽,出盡了風頭。
嚴卉婉年輕的時候丈夫就病死,她如今能這般潇灑,靠的是有個出挑的閨女。
她閨女叫鐘姵,鐘甯親媽。
鐘姵不是善茬,某種程度上她是個惡茬。
那個年代人都迷信,算命打卦的說鐘姵命硬,身上帶煞,甚至她剛會跑,就被指責克死了親爹。可嚴卉婉不管那套,照樣一把屎一把尿将鐘姵拉扯大。
嚴卉婉當鐘姵是手心肉,怕她委屈,又撐着不肯改嫁。
可惜孤女寡母總歸坎坷。
鐘姵二十三的時候懷了鐘甯,沒結婚,孩子是被強奸犯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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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姵那段時間肚子裏揣貨,成天想死。嚴卉婉抹着眼淚拎她去婦科堕胎。
那天鐘姵神不守舍地進醫院,又突然詐屍一樣,一溜煙跑了出去。
于是鐘甯就沒死成。
鐘姵對嚴卉婉說:“這孩子我要了,不管他是男是女,都叫鐘甯。”
——“甯”,說是有寧死不屈的意思。
大概是上蒼垂憐,紅鸾星天降,鐘姵出了醫院就去買彩票,改明兒竟中了二等獎。鐘家于是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
鐘甯生下來不久,有消息說鐘甯的強奸犯親爹死了。就在警察逮捕他的時候,他躲到化工廠,掉污水池裏嗆死了。
鐘姵這女人心肝長得不對稱,竟在自己兒子面前大笑:“這畜生死的好!普天同慶!”
鐘甯遺傳鐘姵的骨血,當時他屁大的孩子,“媽”都哼不清楚,居然能歪頭咧嘴,嘿嘿直樂。
至此,外人都覺得鐘家有些玄乎。
鐘姵領了女強人的人設,并沒坐吃山空。她出去抛頭露面,仗着長相嬌美,能力出衆,結識了不少大老板,做起了物流生意。沒過幾年,鐘家越來越富裕,成了三趟街實至名歸的有錢人。
人紅是非多,嚼舌根的也不少。街頭巷尾的七姑八姨,明面擺出一副“笑貧不笑娼”的姿态捅刀,暗地還放槍,直說鐘姵是個蕩/婦。
嚴卉婉聽了以後,成夜在家掉眼淚,鐘姵一聲冷哼,詢問到是誰惹她媽哭,第二天拎着一把菜刀,就最近的一家踹門,給人家裏一通砸。
砸完還甩一把臭錢作賠償,又說:“‘蕩’我認了,我也沒辦法,誰讓我投胎這張臉,春風對着我就吹,跟你們這些凍死在髒土堆裏的窩瓜不一樣。但是‘婦’,我告訴你,老娘就算再生八個兒子,依然是少女。管好你們的狗嘴,再惹我媽哭,我掀了你家房頂。”
後來再沒什麽人能亂呲牙。
可見,鐘家這母女倆,祖上得是掘人墳墓的土匪。
現下,鐘甯正蹲在嚴卉婉對面一把紅木椅子上當蛤蟆,被外婆轉脫的手絹蓋住臉,鬧了個紅蓋頭。
“外婆唱得好!”鐘甯一巴掌揍響紅木把手,回饋親外婆一出拍案叫絕,“真的太好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鐘甯薅下臉上的紅手絹,朝嚴卉婉豎起大拇指:“外婆,你是人間富貴花。”
鐘甯是分毫沒覺得,外婆給白毛女配着扭了遍東北“一人轉”有什麽不妥,笑嘻嘻地将紅手絹遞給了嚴卉婉。
老太太被鐘甯的小嘴哄得眉開眼笑:“就你會說話。”
“哪兒呀。”鐘甯一高從椅子上蹦下來,蛤蟆落地,“外婆唱的就是好。”
他們鐘家男人緣不好,鐘甯一枝獨秀,自然是寶貴。鐘少爺從扒蛋殼起,幾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他也讨人喜歡,恃寵而驕的同時,油腔滑調的功夫修煉得爐火純青。
鐘甯抱住嚴卉婉一只胳膊賴塞:“外婆,我晚上想吃地三鮮,還有炸雞腿。”
“好,外婆給你做。”嚴卉婉拍了拍寶貝外孫的手。
鐘甯趕快捏兩下嚴卉婉的肩膀:“外婆真好。”
屋內正祖慈孫孝,院裏忽然傳來一串大響,劈裏啪啦,像是什麽東西接二連三摔了出來,又摻和進嗷嗷的狗吠。
鐘甯:“是大朵子在叫!”
“這是怎麽了?”嚴卉婉皺上眉頭,拍了一下鐘甯後背,“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東頭又出幺蛾子了。”
“哦。”鐘甯接旨,撒蹄子跑出去。
鐘甯家獨家大院,四方四正。院裏兩間平屋,立地而起。坐北朝南的一間大,自家住。
東側的那間小,出租,給了呂箐箐一家。
呂箐箐不是別人,是鐘姵閨蜜。兩人從紮羊角辮的時候就一起念書,感情很好。
可憐呂箐箐不開眼,十八歲跟了張志強。
張志強是窮光蛋,家裏還剩個光棍老爹當破爛拖油瓶。呂箐箐卻願意對抗父母,所向披靡,單瞅他一張俊臉吃飯。兩人年輕意氣,情比金堅,囫囵過幾年登了記,生下一個兒子。
早些年呂箐箐爹媽過世,他們沒地方去,鐘姵這小屋算是救濟他們,每個月崩星意思點租金就算完。鐘姵又幫張志強介紹了些海上的活兒,能支持他們一家四口生活。
呂箐箐過意不去,經常給嚴卉婉捏肩捶腿,掃地做飯,掙了老太太歡心,又幫鐘姵盡孝。
所以單挑呂箐箐這個人,和鐘甯家還是有不少情意在。
于是鐘甯沒怠慢,他幾個箭步沖出去,臨門口腳下打禿嚕,擱瓷磚上滑了半米漂移。
他一推門,正巧看見一個小馬紮起飛,落地“咣當”“咣當”,被砸颠了個兒。
“你滾!喪天良的王八蛋,你出門就得被車壓死,你死了我一滴眼淚都不掉。”呂箐箐扯着尖嗓門谇。
“你少又摔又拎的,你作這一套給誰看?你看看你現在的德行!”張志強緊接着怼上。
鐘甯看見,呂箐箐後退着,兩步從門口絆了出來,不到半秒張志強也攆出來,伸手戳呂箐箐鼻子:“你這個潑婦。”
看來呂箐箐是被張志強推出來的。
“我潑婦?我呸!”呂箐箐噴張志強一臉唾沫,“你怎麽不說你在外頭不做人事?養那麽個婊/子精,還生了個小婊/子。”
張志強一抹臉,急了,刻薄地罵:“你還不如婊/子,你看看你肚子上那圈肉,坐下兩個褶子,站起來颠三下,醜死了!”
“我醜?我沒給你生兒子之前還不是一尺九的小腰?你這個沒良心的牲口,我跟你拼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呂箐箐邊罵邊去撿一旁的小馬紮,對着張志強掄。她腳丫上蹬了雙拖鞋,踩在一地雜碎上,左腳腳後跟不知被什麽割得,正滋滋冒血。
鐘甯沒有太目瞪口呆,張家兩口子經常鬧得雞飛狗跳,不過今兒個這架勢着實劇烈了些。
就在鐘甯琢磨要不要上去拉一把,拉誰更有勝算的時候,院門口突然“刺拉”一聲剎車。
一輛大貨車停在門口,駕駛座的門打開,下來的竟是個嬌小漂亮的女人。——是鐘姵。
鐘姵脫下一雙恨天高,左右手各一只鞋,打眼一看,她便是個從滾滾紅塵裏摘出來的光腳美仙,大步生風。
鐘姵張開一雙烈焰紅唇:“張志強,你個龜孫養的孬種,在誰家院子裏撒野?你動箐箐一下試試,老娘叫你滿頭都是窟窿!”
她話音落下,擠開呂箐箐,立時舉起手,左右開弓,将細長的鞋跟往張志強頭上捶。
張志強八分躲,一分忍,剩下一分推搡着還手,嘴皮罵罵咧咧,聽不清是什麽渾話。
呂箐箐眼瞅替她出頭的回來了,一屁股坐地上,手掌拍地哭嚎:“我怎麽瞎了眼跟了你這麽個王八蛋!”
鐘甯實在不敢愣着繼續看戲。他嗷一聲跑進戰場:“媽!”
鐘甯一把抱住鐘姵,将人往後拖:“媽,媽,別打了。”
“你滾蛋,不關你事。”親媽并不搭理他,慌亂中沒注意,胳膊肘拐了下鐘甯的腦袋。
眼見鬧劇愈演愈烈,就要無法收場,嚴卉婉老太太忽然出現在門口,老泰山一樣,穩穩當當喊了一聲:“再打我報警了,都滾出去,去警察局打吧。”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秒,氣氛陡降,鐘甯終于将親媽拽後幾步。
“鐘姵,把你的鞋穿上。什麽德行。”嚴卉婉教訓完,又去看地上的呂箐箐,“箐箐別在地上坐了,來進屋裏。”
老太太說完就扭頭進屋,誰都不稀罕再搭理。
鐘姵瞪了張志強一眼,掙脫鐘甯,扶起眼淚八叉的呂箐箐進了自己家門。
張志強和鐘甯臉對臉站了一會兒。張志強朝地上啐了口濃厚的唾沫,轉身走出院門。
鐘甯瞪着張志強的背影看了兩秒,朝他比了個中指。
去他媽的張志強,他就是個張弱智。
這場“腥風血雨”全怪這個弱智。
張志強表面吭吭哧哧,實際是櫃裏鎖的偷腥貨,早在外頭找了個女人。也不知他兜裏沒幾個子兒是怎麽勾搭的人,賤胚子果真埋哪處臭水溝都能發/騷,挑都不挑。
更該死的是,他還跟那女人生了個野丫頭。
鬧成這樣是因為紙包不住火,終于暴露了。
這些是鐘甯後來聽嚴卉婉唉聲嘆氣嘆出來的。她覺得呂箐箐難,再琢磨自家情形,最後歸納出一句:“女人啊,命真苦。”
這全是後話了。
當下一場鬧劇結束,鐘甯杵在東屋門口站了一會兒,揉了揉被親媽一胳膊肘拐懵的腦袋,突然回過神:“狗怎麽不叫喚了?”
他大喊了一聲:“大朵子!”
鐘甯喊完不到五秒,對眼的門裏拱出來一只土黃色大狗。
這狗分不清是哪串雜種,站起來到鐘甯膝蓋高,是當年嚴卉婉逛早市,十五塊錢牽回來的,進門時還是個跛蹄崽子。
它雖然血統不淨,但勝在腰條順當,臉盤清秀,尤其眼球,跟黑珍珠似的。
這狗一雙耳朵特別大,像兩個蒲扇,偶爾動兩下,又像大花瓣。鐘甯給它起名叫大朵子。
“大朵子,你是誰家狗?舔誰家飯碗?往別人家窮鑽什麽勁兒?”鐘甯沒好氣兒地批評,“你這頭弄得什麽?真惡心。”
大朵子嗚嗚嘤嘤特別委屈,一臉的黏糊糊。鐘甯蹲下來,皺眉屏氣瞅了瞅,判斷是雞蛋液。
估摸是張家兩口子打架,大朵子去裹亂,被迎頭賞了兩顆笨雞蛋。
鐘甯啧一聲,正嫌棄,門口又出來了個人。
鐘甯擡頭看,是張蔚岚。張志強和呂箐箐的兒子。
剛才親爹親媽好懸沒打成篩子,這親兒窩哪去逍遙了?居然現在才現身。
張蔚岚手裏拿着一條濕毛巾,一個啞屁都沒吭,蹲下來薅住大朵子後腦勺上的毛,給它擦了一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