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千世界,冤家路窄
冬季的陰天有時會給人一種“睡懵”的感覺,似乎神智還裹在厚厚的棉被裏,尚未跟随眼睛,接觸到晦暗的光明。
今兒是個大陰天,瞅老天的面相,八成是有雪要下。空氣流動也很不友好,但凡一抻頭,東北風幾乎能“嗷”一動靜,将那半吊二懵的腦瓜抽厥過去。
一輛炫目黑的奧迪Q5吉普,賴在街道上靠邊磨蹭。大家夥走出了小裹腳的別扭揍性,車速表盤上的紅色針指僅僅宕在十格半。
車裏的暖風烘烘造作,吹得駕駛座上的人面皮發燒。
張蔚岚索性伸手,将車載空調掐斷了氣兒。他悶得難受,又将車窗開了個縫隙。
寒氣順着縫隙溜溜往裏鑽,拱進張蔚岚的衣領裏,黏糊上他的頭發絲。
一腦袋涼快逼得他太陽穴猛地一蹦,立時感到一陣頭疼,像腦筋塞進麻花機扭崴了一樣。
張蔚岚皺了皺眉,趕緊給車窗關了。他又晃蕩兩下腦袋,好歹緩和了一些。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輛車超了他。這回屁股後攆上來的是一輛香槟金桑塔納。
桑塔納車皮璀璨,走位騷包,它掠過奧迪Q5揚長而去,同時不忘短促地“滴”一聲喇叭,表達鄙視。——背大號鼈殼的蝸牛崽子都不爬這麽慢。
張蔚岚終于給了腳油門,将車速提了提,沒讓自己的炫黑吉普再擱路面上裝大塊雞屎。
前方趕上一個紅燈,張蔚岚懶得等,于是打了方向盤右拐。
他将道路走得非常随性,并不是因為條條大路通羅馬,而是他此行漫無目的,所以快慢,方向,都無所謂。
張蔚岚稀裏糊塗拐進一條街。街角的路牌子在陰天裏不顯眼,像蒙了灰。上面寫着“鐘水路”,尾巴底下跟一對小箭頭指東西。
張蔚岚打晃看過一眼,掃到兩家KTV。這是條商業娛樂街。
半下午了,還有幾家店沒開門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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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蔚岚遛着車輪,兜裏的手機響了。
他抄起手機接通:“喂。”
張言歡的聲音又細又甜,是典型的小家子丫頭:“哥,你什麽時候回來?這個月底?或者元旦?”
“找我有事?”張蔚岚不答反問。
“沒事......”
張言歡踯躅半晌,知道自己繞不過張蔚岚,只好直說:“你今年能不能回來過年?”
她緊接着半撒嬌半央求:“哥,你回來吧,好不好?”
張蔚岚頓了下,沒立刻說話,他将車子停了:“小歡,別胡鬧了。”
張言歡不樂意:“我沒胡鬧。”
“就算你不來舅舅這,起碼呆在我伸手能夠得到的地方。你上個月剛出院,誰能放心你自己......”張言歡說一半自個兒啞巴了。
她放不放心頂屁用?她的混賬大哥何時管過別人的心是吊着擎着還是挂着?
張蔚岚果真不管,噎過去一句:“還有什麽事?”
“......”張言歡不得不換個茬使勁兒,“那你一定一定注意身體!”
張蔚岚:“......”
張蔚岚實在鬧不清楚。他摳良心想,自小便将張言歡用雙手捧着養活,結果卻不如人意。甭提閨秀,張言歡表皮和裏子出入太大,竟實質進化成了個鹹吃蘿蔔淡操心的少教啰嗦貨,蘿蔔根淨往他臉上甩。
“一定要按時吃飯你知道嗎?一日三餐別不當回事,我會給你打電話查崗的。你要是再生病,我跟你沒完。你聽見了沒有?沒完!”
張蔚岚的頭更疼了,被叽喳得很絕望,實在招架不住。
“行了,知道了。”張蔚岚囫囵過兩聲,沒等張言歡再嚎,就挂了電話。
此刻張蔚岚車輪下的土地,是他打小生長的家鄉,距離他目前生活工作的城市有些遠,有兩千多公裏的距離。
而所謂的“家鄉”,對于張蔚岚,也不過是一個空殼形容罷了。
近些年,張蔚岚回了“家鄉”幾次。幾次,他領教到了“時過境遷”的殘忍。
校舍翻新了,老城區的房子扒了重建,年邁的磚瓦全被丢棄。地脈因風霜雨雪的侵蝕産生扭曲,格局颠覆。連同那條雞零狗碎的舊街道也沒了。雞蛋餅的香味,烤地瓜的熱氣,糖葫蘆彤彤的山楂紅,陽光下晶瑩剔亮的糖衣……全沒了。
他在這裏再無親人,更沒有家。
就像老化的皮膚終歸會剝落。時間和空間重步更疊,橫豎均掩埋在世界的廣闊中,死掉,清空,屍骨無存。
雖然一切早已了無蹤跡,甚至無法觸景融情構成懷念,張蔚岚卻還是要回來。尤其近兩年,他一有空便會回來,還會獨自在這裏過年。
張蔚岚會找一家酒店住下,溜達在他不熟悉的,“家鄉”的街道上。
張蔚岚明白自己的症結在哪。他總在執着某個虛無缥缈的歸宿。或許,他在乞求遇到那座海市蜃樓。
張蔚岚閉了閉眼再睜開,視線産生錯覺,四周好一陣天旋地轉。車頂似乎剛被他蹬在腳底踩了兩秒。
張蔚岚發現,他大概是病了。他的寶貝妹妹真是長了一張活潑可愛的烏鴉碎嘴。
他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頭,白費。——如果發燒肯定是全身都燙,自己能摸出根鳥毛?
他又從手邊薅起一瓶礦泉水,擰開咕咚了一口。
冰涼無味的液體滑下喉嚨,讓他舒服了一點。
張蔚岚停車的位置,正右方有一座獨棟小樓,牆上刷個花體的“Bar”。
張蔚岚還看到了招牌:“Azure。”
Azure,蔚藍。
張蔚岚心裏倏得動了下。店名和他的名字讨巧,若不是他此刻渾身上下難受得想上吊,他定是要下車,走進去瞧瞧。
但是算了。他一副病軀擔不起大任,只能先行打道回酒店。
張蔚岚把礦泉水蓋子擰上,然後開車走人,可惜還沒等開出去二百米,胃裏突然傳來一陣絞痛,疼得張蔚岚眼前發黑。
張蔚岚連忙再踩下剎車。他這車今天是開不動了。他沒逞能,怕撞車。
張蔚岚捂住自己的倒黴胃,趴在方向盤上倒氣兒。
這悲催場面要是讓張言歡看見,肯定會數落:“胃不好還灌什麽涼水?”
張蔚岚當了幾分鐘屍體,腦門上的冷汗涔涔往外冒。
他正痛苦,一輛雪白的哈雷大狗忽然一溜風拐過來。摩托上的人穿了件純白色短款棉服,長腿分跨,正頂風招搖過市。
哈雷正對張蔚岚車門停下。它停下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張蔚岚的吉普是個黑瞎子,正巧橫截在小道出口,擋它前路。
鐘甯本想坐在哈雷上,擡頭高雅罵爹,但他一掃眼,瞅見駕駛座的那位居然挂在方向盤上,像是一命嗚呼,或是命不久矣。
鐘甯只好屈尊下地,摘下頭盔,繞過去敲對方車窗:“哎,你沒事兒吧?醒醒,你還好嗎?”
張蔚岚聽到有人喊他,勉強擎起一張煞白的臉。然後,他胃裏忽作一陣強烈的翻江倒海,劇痛難當。
隔着車窗,張蔚岚好久沒能從對面那張臉上撒開眼。
太巧了。海市蜃樓出現了。
……
十分鐘後,鐘甯坐在奧迪Q5的駕駛座上開車。張蔚岚坐在副駕駛,捂着胃,腦袋死沉,就差給脖子壓折。為防斷頸,張蔚岚将頭靠在車窗上分重,同時翻開眼皮,死眼珠一樣盯着鐘甯看。
此景萬分的戲劇化。找個逗哏的,捏貧腔陰陽怪調哼一段諧谑曲,正好附和。
鐘甯是打死也想不到。他今天的糟事,除了睡到中午起床,頭昏腦脹,上廁所又擱廁所門框上磕了腳丫子以外,還能在抄小路去自家酒吧的途中,撿到一個半死不活的故人。
提起張蔚岚,曾經的某一時段,他是離鐘甯最近的人。他們在一個院子裏長大,在一個泥坑中打架,在一間教室裏懂事……他們跺彼此痛腳,挖對方心窩,更有太多大不韪,交換過情窦初開,分享過歡喜悲傷,互相潑灑滿臉的滔天怒恨……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最親密,分開的時候最決裂。
鐘甯打心眼裏認為,他與張蔚岚,愛恨皆曾歇斯底裏,結局該是“老死不相往來”,“魂飛魄散于江湖”。
奈何歲月磨刀,手起刀落,抽刀難斷水。江湖上風雲多變,他們還沒等老死,就又相見了。
——大千世界,冤家路窄。
“他一點也沒變。”鐘甯看到人的一瞬間,心肝脾肺好一頓南簸北颠,硌楞出了第一個想法。
一秒後他又想:“還是變了。”
“你又是胃疼又是發燒,不去醫院真的沒問題嗎?”鐘甯的目光直視前方,太直視了多少有些僵硬。
張蔚岚愣了一會兒才說:“沒事,不嚴重,現在已經好多了。你送我回酒店就行,我有藥。”
張蔚岚:“沒耽誤你什麽事吧?你摩托車都停路邊了。”
“沒關系。我今天也就是出來随便逛逛,沒什麽正經事,不耽誤。”鐘甯說。
他這麽說也不算蒙騙。Azure有徐懷那個靠譜的幫忙打理,鐘甯作為老板,當慣甩手掌櫃,渾不是玩意,平素只會打醬油,白坑店裏的酒喝,的确不算正經。
不正經的轉念尋思:“張蔚岚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怎麽就回來了?他當年不是說“一輩子都不回來”嗎?
不過張蔚岚住酒店,那應該是剛回來還沒穩當落腳?或者有什麽原因暫時回來幾天?
鐘甯:“你就住酒店?”
張蔚岚的目光動了下,“嗯”了一聲。
鐘甯:“......”
鐘甯發現自己再問不下去。時間是個毀滅者,甚至讓他找不到一種熟稔自然的語氣,用來面對一位故人。
鐘甯終于瞥去一眼餘光,瞄到張蔚岚在皺眉。
這人病成這德行,還敢獨自拽着吉普上街。
不過張蔚岚以前就這樣。他兩極分化得很,輕重不挨,小命還沒扽裂算是奇跡。他有譜沒心,要麽穩穩當當,就算頭上摞十個碗碟站高腳凳,都能像耍雜技一樣紋絲不動。但若是他捅了簍子,定要将無底洞戳穿,一屁股栽十八層地獄坐實惠。
——看來還是沒變。
鐘甯一路上不走字兒,張蔚岚全身難受,也沒提話茬。陰森森的大白天,連鬼都不敢穿進車嗝屁。
直到到了酒店門口,也沒人多崩出一個字來。
“那我走了。”鐘甯和張蔚岚對視時移開了目光,跟火燒眼球似的。
張蔚岚胃疼得一撕二挦,他想:“你還那麽恨我嗎?連看我一眼都不稀罕。”
張蔚岚終于說了句重逢時該說的客套話:“留個電話吧。今天多虧你,好久不見了,下次請你吃飯。”
“......好。”鐘甯臉上貼着“大人”的“客氣”,掏出手機,和張蔚岚交換了聯系方式。
存好電話,鐘甯微微皺眉說:“你病了多休息,實在不行就去醫院。快進去吧。”
他差點問張蔚岚:“誰照顧你?”
但這和他沒有半毛錢關系。
鐘甯頓了頓,轉身走人,甚至沒跟後面那句“下次再聯系”。
張蔚岚胃裏又狠抽,他臉色更白,疼彎了腰。今天的空氣特別冷,周遭如同一口煎熬大冰塊的零度鐵鍋。
“我錯了。我再也不走了。”張蔚岚心說,“你轉頭讓我再看看。求你。就多看一眼,我去死也知足。”
第一卷 ? 熱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