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修】
蘇斂再回到顧歧的馬背上時神色凝重,顧歧看了一眼遠去的梁景之流,輕輕一夾馬腹,邊慢行邊道:“你們談了什麽?”
“你沒聽見?”蘇斂問。
“聽得不齊整,還是問一句妥當。”顧歧看起來不甚在意:“不說就算了。”
“你根本不叫顧七。”蘇斂低下頭,細碎的頭發被涼爽的夜風吹得飛舞,似是精疲力盡,聲音也失了生龍活虎:“肖小姐說我的契約是僞造的,字是仿的,這裏沒有人叫顧七。”
顧歧微微一怔,遂想起走得急,那張一式兩份的契約還沒來得及交給肖凝,他默了片刻道:“下次不會了。”
“沒有下次了。”蘇斂低聲說:“你知道我的名字住處身家底細,我對你一無所知,這本就不公平,你對你的妻子有所保留,她便對我心存芥蒂,我不會再跟你們這種身份的人打交道。”
顧歧無言,的确,至始至終還沒顧得上問她,颦眉道:“他們有沒有對你.......”
話未說全,臂彎一沉,蘇斂撐不住睡了過去,斜斜倚在他胸前,發絲如冰涼的流水不經意拂過他的手腕,顧歧收了話語,不再問,勒緊缰繩。
蘇斂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酸疼,床又軟的不像話,腰那處像是懸空似的無處安放,她睡慣了硬板床,這會兒再也待不住了,扶着腰從床上爬下來。
她挪到桌邊自己給自己倒茶喝,環顧四周,悚然僵硬。
這富麗堂皇不是靜和居又是哪兒?
習慣居安思危的蘇斂頓感警覺,她低頭檢查了下衣物,幸而完好,随後開始回憶始末。
正回憶着,門被人敲響,先是“咚咚”兩聲,随後一連串焦躁的啪啪聲,竟是拍門,依稀能聽見女子叫喊。
蘇斂茫然起身,拉開門,瞬間被一人撲倒,蘇斂“哎喲”一聲,只覺得那不堪負重的老腰險些要折斷了,仰身跌坐在桌邊。
香風陣陣,熏得她頭疼,耳畔是肖凝“嘤嘤嘤”的哭泣:“蘇大夫,你救救我爹吧!我爹他不好了!求求你了!”
肖凝伏在她膝上,如千斤墜,蘇斂一手扶額道:“你當初是看着我縫完最後一針才叫大理寺來抓我的,眼下又來叫我作甚,讓開。”
“我不!”肖凝哭泣道:“你既然答應了醫治我爹,就要管到底!”
蘇斂:“......姑娘,麻煩你也要點臉好嗎?”
肖凝淚眼婆娑的擡起頭:“你說什麽?”
這副淚眼曾還讓蘇斂覺得可憐,如今只覺得很是惡心了,她剛要再說,沒關嚴實的門被升平打開,升平驚道:“肖姑娘,讓你求求蘇大夫,你怎麽這般求人哪!”他上前來扶肖凝,将蘇斂放開。
蘇斂冷眼看着升平,轉而望向門檻外現身的顧歧。
“歧哥哥!”肖凝轉頭撲進顧歧懷裏,哭道:“這個蘇斂,她見死不救還辱罵我!歧哥哥,這樣的大夫既無醫德又無仁心,實在是可惡!我爹他危在旦夕,歧哥哥你想想辦法!”
蘇斂一條腿被她壓麻,幹脆伸直了仰靠在桌邊,一手捶着腿一邊冷笑:“如果醫德仁心等于犯賤,不好意思我真不會。”
顧歧看向蘇斂:“蘇大夫,肖老剛喝了半碗骨頭湯便嗆住了,難以呼吸,請你......”
“我有沒有讓人告訴你三天之內除了參片吊氣連水都不要給他喝?”蘇斂老大爺似的換了一條腿捶:“有沒有?”
肖凝讪讪拭淚:“不就喝了半碗湯,有什麽打緊的......我爹病的那麽重還不能喝碗湯了?你分明是找茬!”
蘇斂怒極反笑:“姓顧的,你媳婦兒是不是進來的時候腦子被門夾了?”
顧歧:“你好好說話。”
“好好說話,行吧。”蘇斂說:“有人要找死神仙也攔不了,我話放下了,老頭子死活我不管,誰愛管誰管,如果人真的死了,全賴他閨女。”
“你!”肖凝尖叫,轉而抓緊了顧歧胸前的衣裳:“歧哥哥!!這個大夫她詛咒我爹,她禽獸不如!”
蘇斂側目瞪着顧歧,整個人繃緊在桌邊随時準備繞到桌後面去,以防顧歧為了博美人一笑趕鴨子上架。
誰料顧歧并沒有把她怎麽樣,只垂眸對肖凝道:“你鬧夠了嗎?”
“鬧.......”肖凝被他猝不及防的一問凍的渾身一個機靈。
“也許這就是肖再林的命數。”顧歧的語氣驟然變得溫柔。
“歧哥哥.....”肖凝沒料到此,瞬間呆住了。
“肖小姐。”就連升平也不着痕跡的轉變了态度,在後面颔首疏離道:“尊卑有別,還請自重。”
“歧哥哥!”見顧歧當真要走,肖凝撲上去抓住他的袖口,苦苦哀求道:“歧哥哥你不能不管我們父女倆!不能啊!”
顧歧回眸,冷冽的眼神令肖凝瑟縮了一下,不自覺的改了口:“七殿下......”她終于覺得怕了,嗚嗚哭泣道:“我爹是為了保五殿下才會變成這樣,七殿下您忘了嗎.....”
提及此,顧歧神色微有波瀾,随後他道:“我會厚葬肖再林,升平,送肖小姐去休息。”
顧歧一言既出是再無轉圜的餘地,肖凝哭哭啼啼的被帶走了,蘇斂還懵在原地,心想:“這上演的是哪一出啊?”
顧歧掩上門,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蘇斂愣了愣,這仿佛是一口真心實意的嘆息,原來這個姓顧的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她警惕的退到桌子另一邊,看着顧歧轉身,坐下,倒茶。
“怎麽你要變卦?”蘇斂警惕道:“我蘇斂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說不治就不治!”
“沒人讓你治。”顧歧說:“不治就不治,原本也不是你的錯。”
蘇斂受寵若驚,稍稍放松了些戒備,悄咪咪在顧歧對面坐了下來,圓溜溜瞪着眼瞅他:“你怎麽了啊?”
顧歧默然。
蘇斂心裏“咯噔”一聲,心想完了,我好像破壞了人家的夫妻感情,還讓女婿給老丈人買棺材,這都是什麽作孽的操作。
她惶惶而不安的在桌邊對手指,顧歧掀起眼皮:“你這個表情,腦子裏又在想什麽污穢的內容?”
蘇斂慌忙擺弄了一下臉,像個松鼠:“沒有你別胡說。”頓了頓她說:“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頹廢的就像是被黑熊抓去擦屁屁的小白兔。”
顧歧:“......出去。”
蘇斂應聲滾出門。
與此同時,靜和居門外盤踞已久的影子不聲不響的縮回了半截身體,轉而驅馬去了榮王府。
“你說的是真的?”榮王灑了一抔魚食進池子:“老七看上的不是肖凝?”
“奴才瞧的真真的。”那線人說:“七殿下抱着一個陌生的小姑娘回的靜和居,後來肖姑娘又哭哭啼啼的出了門,應該是挨罵了。”
“老七豔福不淺啊。”榮王望着水面上的漣漪笑道:“我原來還以為他是看上了肖凝才千方百計的保肖再林,原來是我想多了,他單單是想要保肖再林,同我作對罷了。”
“肖再林應是保不住了。”線人說:“我親眼看見升平去了棺材鋪。”
“那就好。”榮王說:“你再盯兩日,務必不能叫肖再林活着,必要的時候補一刀。”
“奴才明白。”
線人退了下去,榮王伏在欄杆上賞了會子魚,忽問:“王妃呢?”
“回主子,王妃約了喬家千金喝茶,不在府中。”
“王妃有孕,你們竟還讓她奔波勞累?”榮王面色一沉道:“喬氏當真是不明事理,要拜會不知親自來府上拜會嗎?簡直毫無誠意。”
他轉身離了魚池,沉吟,原還想用喬氏挑撥顧歧與肖凝的關系,現在看來卻是多此一舉,況且喬氏也的确是愚笨無用,以後還是少來往的好。
皇帝對顧歧的寵愛源自霜妃,十年如一日的根深蒂固,他想,顧歧遲遲早早,早早晚晚都是一個威脅,他不得不未雨綢缪,儲位之争非朝夕之所成,只能徐徐圖之。
棺材定做加急也要兩日,顧歧看完了升平帶回的訂單便應允置辦,肖凝哭不動了,昏昏沉沉的伏在肖再林身邊睡去,顧歧将她抱去小榻上,蓋了薄毯,随後關上門,獨自走出了靜和居。
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漫無目的,腦海裏零散的回想起那日胤王的生辰,也是大擺宴席,排場比之寧福宮宴席更大更壯觀,遍請皇親。
胤王妃的表妹宛郡主忽而尋死覓活,衣衫不整的鬧到了皇帝跟前,她哭着說五殿下顧盈借行動不便為由,诓騙她推行輪椅,至僻靜處欲行不軌。
她哭天搶地,說的有模有樣,加之宮女兒太監目擊者左呼右應,叫人不得不信。
顧盈低調多年,自雙腿殘廢後更是鮮與人交集,此時冷眼旁觀者多,無人替他說話,家醜外漏,皇帝震怒,當衆給了他一巴掌,便要将其貶為庶人,以封悠悠之口。
顧歧姍姍來遲,竭力懇求皇帝三思,至少不應當衆發落,皇帝耐不住他求,才同意移駕禦書房。
甫一回到禦書房,顧歧便再不能忍,據理力争,他向來不懼天威,與皇帝大吵一架。
正僵持着,肖再林那半百老頭如沒頭蒼蠅似的闖入了禦書房,他分明怕得要死,根本不敢看周遭事物,便以額頭觸地大聲道:
“五殿下的輪椅是微臣親自設計的,當初五殿下與微臣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雙腿殘廢已是愧對雙親,無論如何不會再煩擾他人,因此特意囑咐微臣在兩輪後方裝了一對特殊的剎,旁人是無法從後面推動輪椅的。”
此話一出,顧歧了然,這剎本是五哥防旁人再害他用的,他寧願自己驅動輪椅,緩慢前行,也不要旁人推他促他,自殘廢後顧盈就變了,将聰慧化為謹慎,閉關鎖國不與他人來往,謹小慎微的度日,今日卻為何又被人所害呢?
皇帝聞言總算有所動容,他盛怒之下根本沒有給顧盈辯解的機會,肖再林不過工部一小小匠人,竟再拜倒:“五殿下為人寬厚善良,決計不會因為身殘就自暴自棄,遷怒他人,皇上若不信,親自試一下輪椅便知。”
若不是肖再林,宛郡主與胤王的私情不會被揭露,原是胤王不肯納宛郡主入府,致使其心生怨恨,恰巧在蓮湖旁看見了玩耍落單的胤王庶子,意圖推小兒下水,被顧盈發現阻攔,宛郡主怕東窗事發,祈求顧盈保持緘默,顧盈不願,才鬧出了這樣的事。
後皇帝斥責了胤王,驅逐了宛郡主出宮,處罰了一幹下人,厚賞顧盈已示安撫,此事才算了了,顧歧伴着顧盈回宮,心有疑惑,為何偏偏是五哥發現了此事,難道是巧合?
“我看陪同晟兒的宮人獨自回來了,覺得蹊跷。”顧盈轉動着輪椅走過鵝卵石的小徑,慢慢道:“不放心才去看看。”
“胤王的位置距離你甚遠,他就算有事臨時回來禀報,繞至你跟前也太多餘了。”
“他......還撞了我身後的玉屏,我未曾計較。”顧盈說:“現在想來,的确是刻意了。”
“五哥方才為何不對父皇說?”
“有什麽可說的。”顧盈擡起頭,淡淡一笑,他面容俊秀卻蒼白,帶着病氣,像是一張被浸濕的宣紙,一碰即碎:“被貶出宮才是解脫,只是,庶子無辜。”頓了頓,他握住顧歧的手道:“我不打緊,倒是那個匠人,保了我卻動了他人羹匙,以後怕是不好過了。”
一語中的,肖再林遭貶谪,一步步淪落為喪家之犬。
顧歧想,他原保不了五哥,肖再林完成了他的願望,他便要保住肖再林。
說好要保肖再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