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修】
顧歧緩緩地握拳,他自負孤傲,從不肯承認自己會力不從心,然而......
他在街上游魂似的逛,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到靜和居,站在門前他遲遲擡不起手,臂若千鈞沉重。
從前只覺得肖凝煩擾聒噪,可如今卻又生出了幾分愧疚。
門開了,肖凝紅着眼睛望着他。
“七殿下,您回來了。”她讷讷的說:“我去,我去給您倒茶......”
顧歧踏入門,心中盤算着安置肖凝的法子,肖凝已将一杯熱茶擺在了他跟前。
“七殿下,我爹托您的福好了......”她語無倫次的說:“他剛睜過眼,沖我笑了......我,我給您跪下了。”
顧歧詫然,肖凝已跪在地上,面紅耳赤,強忍着淚意道:“我之前會錯意了,把您的恩情當福氣......我......我不會再癡心妄想......但是給七殿下為奴為婢,乃至赴湯蹈火,我都願意......”
顧歧猛地起身走到屏風後,看見肖再林躺在床榻上,微微張着嘴,呼吸淺而綿長,頸子處平坦,新包着厚厚的繃帶。
他沒回應肖凝,疾步走入隔壁的雅間,屋裏空蕩蕩的,藥箱和筆墨收拾的一幹二淨,只留了一張字條。
“你救我,我救你老丈人,兩清,再也不見。”
顧歧望着那上頭龍飛鳳舞義憤填膺的幾個字,冷不丁笑了。
“笨蛋。”他低聲說:“哪裏兩清,連筆賬都算不清楚。”
***
蘇斂連夜回到杏林堂,被蹲在門口的詹平逮了個正着,這西洋人摁着蘇斂的頭嚎啕大哭。
蘇斂原本只是眼眶熱,被詹平哭的悲從中來,幹脆也摟着老洋人的腰嗷嗷哭了一場,兩個人如同生離死別,哭的忘我,如果不是邵小胖來幹預,怕是左領右舍都要給吵醒了。
梳洗後蘇斂躺在自己的硬板床榻上,卷起褲管袖子,發現渾身痛不是沒緣由的,到處青一塊紫一塊,她起身取了藥膏,糊了點在手心裏搓開搓熱,推拿。
門開,詹平站在門口,端着一小碟點心和一碗牛奶。
“牛奶是我跟陶掌櫃要的,給你熱過了,這個是我做的糖酥,你将就吃點,晚上也不能吃太多,對腸胃不好。”
蘇斂笑嘻嘻的接過:“要發胖咯!”
詹平坐到床邊,有點局促的将雙手擺在膝蓋上:“對不起。”
“為什麽說對不起?”
“如果我沒有接他們的請帖,你也不會在外頭吃苦。”詹平說:“你一個小姑娘.......”
“不要再讓我聽到小姑娘三個字。”蘇斂将一塊點心塞進嘴裏,憤憤然說。
詹平不明所以,蘇斂端起碗将牛奶一飲而盡,滿足的擦了擦嘴道:“你對我有教養之恩,烏鴉反哺,我護着你也是應當的。”
“可是......”
“如果沒有你,我蘇斂還是個人人喊打的乞丐,死了都沒人知道。”蘇斂說:“所以你就不要再跟我說那些肉麻話了。”
詹平低下頭,他半長的金色頭發紮成一束在腦後,幾天沒打理下巴上胡須也長成簇了,有點像個大型的金毛犬,蘇斂盤膝坐回床上道:“我下午用蘆葦管給那個大脖子老頭吸了痰。”
“你有沒有——”
“有!當然有,我檢查過的好不好,不是傷口血腫,就是油腥給他膩出痰來。”蘇斂說:“你教給我的東西我都記得牢牢的。”
“斂斂真棒。”詹平給她比大拇指:“別的呢?”
“什麽別的?”蘇斂咬了一口糖酥,另一手兜着碎屑奇怪道。
“那個一表人才的小夥子,你們沒發生點什麽嗎?”
西洋人的腦回路是不是都是這麽浪漫而不切實際,蘇斂強忍不适說:“你不要侮辱小夥子這個詞了,那家夥有媳婦兒還有老丈人,除了長得還可以以外,別無長處,我不想跟他發生什麽,并且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他。”
詹平一臉的失望透頂。
蘇斂忍不下去了,把這個滿腦子漿糊的洋毛子趕出了門。
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狗窩,蘇斂抱着被子,一沾枕頭便睡死過去,後半夜,她便被風雨之聲擾動,窗戶被濕漉漉的風催開,她不得已起身關窗。
窗臺上已經是一灘水漬,倒映着無邊的夜,如墜深淵,蘇斂控住兩扇拍動的窗,朝裏拉。
驟然間一只手反扣住了窗緣,阻止了她的動作,蘇斂駭了一跳,黑夜中漆黑的人影,被雨水沖刷成模糊的輪廓,像個鬼魂,手也是冰冷的,搭在她的手背上。
兩個人在窗邊僵持了一會兒,蘇斂已是半身濕透,就着屋內有限的燈光,她看見對方前襟上蜿蜒流下的血水,随後看清了對方的臉。
“你——”蘇斂一陣驚詫,顧歧微微回首,退一步“砰”的按上了兩扇窗戶。
濤濤風雨之聲瞬間被隔絕在外,蘇斂蒙了會子,冰冷的頭發濕噠噠貼在臉上,她擡手摸了摸,覺得納悶。
姓顧的是想進來的吧?為什麽又把窗戶關上了?
她慢吞吞走回床邊,隐約覺得不對,一個機靈跳下床,披了件衣裳撐傘沖出去。
暴雨傾盆,深夜的長安城連高角樓上的燈也看不清晰,像是被怪物吞沒了,蘇斂提着一盞青璃燈,那是詹平撿了廢棄琉璃融了自制的,防水防風,勉強探路,她踩水從後門出,很快就全身濕透,燈光所及之處有限,她和盲人并無兩樣,這尋覓更是沒有來由,雨砸在傘頂震耳欲聾,蘇斂沿着小巷跋涉,有點不明白自己圖啥。
她深一腳淺一腳,雨水積蓄很快沒過了腳踝,她腳下一滑,傘在風中翻轉,她仰面摔下去。
“啊!!”她慘叫,在磅礴大雨裏叫聲微不可聞,有人在她後面支了一把,她短暫的松了一口氣,随後那手一軟,兩個人一前一後跌進了雨水裏。
水花四濺,蘇斂幾乎嗆水,倒是沒怎麽摔疼,水位也沒漫過她,她仰面躺在一人身上,聽到對方輕輕哼了一聲。
“我說你這個人!”蘇斂手忙腳亂的爬起來,幹脆把那把七零八落的破傘給扔了,把燈垂到那人臉上一個勁的照:“英雄救美有你這麽救的嗎?”
“你是美嗎?”顧歧艱難的撐地。
蘇斂:“......”
雨水順着她的眼睫毛落下,聚落成小小的雨簾,她艱難的打量着顧歧,發現顧歧穿着一身玄色武服,箭袖窄靴,不似平日那倜傥風流的格調,古怪的很,他許久不曾爬起來,只是用手肘支地,低頭喘氣。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蘇斂上前去拉住顧歧的一條胳膊架在脖子上,又摟住他的腰,氣沉丹田:“起來!”
顧歧忽然低笑出聲。
蘇斂扶着他踉跄而走,心裏窩火,擡頭道:“你笑個錘子?”
“原來那天那個自吹自擂的人是你啊。”顧歧的嗓子喑啞,烏發貼面襯的膚色雪白,瞳孔裏卻隐約有亮光。
蘇斂傾盡畢生所學才壓下了把姓顧的扔水溝裏去的欲望。
将姓顧的運進屋裏,扶到桌邊坐下,蘇斂第一時間去關門關窗,顧歧撐着桌緣坐端正,竟然騰出手去拎茶壺倒茶。
“陳水,別喝。”蘇斂正跟那扇不講理的孤拐窗框作鬥争,抽空提醒:“等我燒熱水。”
顧歧沒理會,将茶壺嘴對唇,仰頭便飲。
這簡直是牛飲,早就冷卻的茶水順着溢出來,順着他的喉結滾落進領口,讓原本就吸飽了雨水的衣裳更濕,這和他先前的文雅作風格格不入,蘇斂愈發覺得今夜的顧歧不合常理,沖過去劈手奪下了他手裏的茶壺。
“你——”她剛要批評,陡然發現顧歧的嘴唇毫無血色,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這家夥本就膚白,這會兒簡直像鬼。
“你怎麽回事?”蘇斂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是哪裏受傷了嗎?”
“恩。”顧歧點頭。
“恩算什麽事啊!!”蘇斂抓狂:“你倒是說句話啊!”
顧歧合了一下眼,淡定有餘,從袖子裏取出一件物事擺在桌上:“蘇大夫,上次你走得急,另一半診金忘記取,今日我給你送來,這只羊脂玉扳指價值連城,另外,煩請蘇大夫給我開兩帖止血的藥。”
蘇斂:“......我是大夫你是大夫?”
這恐怕是蘇斂行醫幾年來遇到的最淡定最會做主的病人了,不過正常的顧歧反倒沒有這麽多的話,蘇斂心裏已經有了三分底,抓住顧歧的手腕将他雙手平舉,顧歧似乎是有些發暈,任由她擺弄,蘇斂一一掃過他前身,在他前胸側壁發現了一道隐蔽的切口。
她伸手上前一摸,果真血還在汩汩的流,尚且溫熱,她伸手壓住傷口邊緣,低聲說:“別動,忍着。”
顧歧“恩”了一聲,蘇斂這才用力,将兩邊皮肉稍稍拉開,顧歧的身體僵硬,卻終究忍着沒動,蘇斂渾身卻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切口看似一線,內裏極深,含着一方薄薄的鐵片。
“肯定是傷着血管了。”蘇斂沉聲道:“削的這麽深,你都沒感覺的嗎?”
“當時只覺得涼,沒覺得痛。”顧歧低聲說:“男女授受不親,把手從我腰帶上挪開。”
這家夥簡直是別扭給別扭他媽拜年,別扭到家了,蘇斂氣得差點以頭搶地,松開他,豎了一根手指對準了姓顧的挺翹的鼻尖:“姓顧的我告訴你,管你是地主少爺還是皇親國戚,這裏是杏林堂我說了算!你再敢指手畫腳的!我待會兒麻沸散都不給你用!”
說完蘇斂不再浪費口舌,起身去準備剪刀繃帶,又燒了一鍋熱水。
“參片,參片。”她翻箱倒櫃:“不會吧,吃完了?小胖子沒切新的?真是懶死了!”
她一狠心拿了根完整的老參出來,放在盤子裏端進屋子。
取鐵片要劃開傷口,鐵片上有鏽,創口得敞開,蘇斂覺得自己是個人,還沒殘忍到那個地步,又轍回去找麻沸散包。
“不是吧?!”
抽屜空空如也,只有一張沒出貨的訂單,蘇斂只想把邵小胖吊起來抽一頓,不知怎麽的她竟然提前開始心疼顧歧了。
“我這張烏鴉嘴啊。”她輕輕的在腮幫子上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