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當晚,蘇斂一顆荔枝也沒吃,将自己關在屋子裏。
她用被子将自己捂在裏頭,蓋住天地,遮蔽人聲,但那婦人的哭泣和狼狽總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一如從前。
“斂斂,認個錯,認個錯就好了。”
“娘,是那個慕容卓他先對我動手動腳,我才打他的!”
“別胡說!”
“我沒胡說!他之前還偷我的手絹!偷我穿過的腰帶!還——總之他是流氓!”
“斂斂你別說了!他......他也沒把你怎麽樣,聽娘的話,去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啊。”
“憑什麽我認錯!我很難受啊娘!”
“讓你認錯就認錯!小小年紀怎麽這點虧也吃不得!”
“同樣都是人,他慕容卓比我多條腿了嗎?憑什麽你們都向着他!”
“斂斂,這是慕容府,我們寄人籬下,要懂得隐忍,否則我們會被趕出去的。”
“那我們走吧娘!我們不住慕容府,我本來也不姓慕容啊!我爹他是——”
“你閉嘴!”
“......斂斂,娘不是故意打你的......你聽娘的話,不要胡言亂語,乖乖的好不好?”
“娘,我們出去吧,斂斂會養你的,不會讓你餓着凍着的,斂斂對天發誓。”
“不......你不要異想天開了......”
直到她和慕容卓之間的矛盾激化,被重責後趕出了慕容府,那個女人都始終沒有改變過立場。
世家水深似海,人心叵測,他們這樣的人一腳踏進去便如石子一沉到底,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就連今日所見的那位顧七公子,想來對那小姐也未付真心。
思緒亂如麻,蘇斂起身去抓了一付安神的藥方煎了。
“她自作自受。”她将一碗苦澀濃汁盡數飲下:“自己選的路,自己走下去吧。”
兩日後,顧歧便等來了整裝待發的蘇斂和邵小胖,二人大包小包背來了用具,并且事必躬親的對靜和居的雅間進行了淨掃。
肖凝被這前所未有的陣仗弄得持續受驚,好幾次像是要厥過去,為防旁生枝節,顧歧只能勉為其難的讓她跟自己共處一室。
“歧哥哥。”肖凝哭哭啼啼的說:“我好害怕,那兩個江湖郎中神神叨叨,都不知道要對我爹做什麽!我真的好害怕!”
以往這種問題都會由升平回答,可升平被支去給蘇斂幫忙,分身乏術,顧歧正看一本雜記打發時光,被吵嚷的頭疼,推了一下果盤道:“別哭,吃水果。”
這是典型的連口舌都懶得費,肖凝卻以為這是某種回應,感動非常,取了一個香梨握在手心裏,忽而凝重道:“歧哥哥,那個女郎中一看就不是正經出身,把我爹交予她,我實在是不放心啊!”
顧歧翻了一頁:“恩?”
“哪有正經人家姑娘抛頭露面的學這些呀!”肖凝說:“她的眼神一點都不純潔,狡猾的很,尤其是跟你面對面說話的時候!”
顧歧翻書的動作一頓,腦海裏順勢浮現出那天蘇斂吃荔枝的模樣。
那眼神裏頭,全是光,白亮白亮的。
怎麽會有人因為吃個水果就露出那麽虔誠的表情,稀奇。
他“嗤”的笑出聲,搖搖頭。
肖凝以為他茍同而嘲笑,锲而不舍道:“我方才偷偷的去翻了她帶來的包袱,歧哥哥!你絕對想不到她包裏帶了什麽!”她将一物事拍在案上,義憤道:“歧哥哥!你看!她包裏居然帶着利器!這是圖謀不軌的證據啊!”
顧歧眉心一動,終于擡起了頭。
“你擅自翻人財物?”他望着案上一把小刀慢慢道。
“我.......”肖凝辯解道:“我是防人之心——”
“防什麽人?”顧歧道:“防她?還是防我?”
“我怎麽會防歧哥哥你呢?”肖凝勉強笑道,她還欲解釋,升平推門入,正色喚道:“主子。”
顧歧合上書道:“升平,走,出去喝杯茶。”
主仆二人不動聲色的出了靜和居,去了酒坊,放下小竹簾,升平道:“榮王殿下明日設家宴。”
“又不是逢年過節,他設什麽家宴?”顧歧皺眉道。
“榮王妃有喜了。”升平說:“榮王殿下還邀請了主子您。”
顧歧用手婆娑着酒杯,升平低聲道:“主子,肖家如今這會兒......也走不開,要不我去回絕了吧,就說您身體不适。”
“請五殿下了嗎?”顧歧問。
“沒有。”
顧歧沉默。
當今聖上有七子,娶妻成家後封王建府者有四,其中老二老三不得重視,紛紛賞了封地遠在他方,留在長安城內的便是大皇子胤王,四皇子榮王。
胤王榮王皆是皇後所生,卻有雲泥之別,胤王是名副其實的嫡長子,于皇帝早年所生,寵溺過分,養的富态有餘,智慧不足,越往後便越難上正軌,皇帝恨鐵不成鋼,還因此與皇後生了嫌隙。
随着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出世,皇後深感不安,千金求良方,終于又懷上了如今的榮王殿下,榮王殿下出生後便顯出過人的才智,識字說語早于常人,皇後又請名師良将教授其文韬武略,大力培養。
後來五皇子六皇子出生,随後,七皇子顧歧也出生了。
皇子雖如雨後春筍,但如今被薅的只剩下一個榮王在皇帝面前發光發熱,其中的彎彎繞繞不足與外人道也,這場突如其來的宴席是鴻門宴無疑了。
顧歧道:“我去。”
升平擔憂道:“主子,您不必——”
“釘子不在眼前就會怕紮着肉。”顧歧說:“再怎麽樣也得有一個現身令他安心才是。”他一仰頭将杯中酒水飲盡,從容道:“回宮。”
大周皇宮
雖說是榮王設宴,但架不住皇帝和太後高興,便要大興操辦,着意布置寧福宮,取安寧福壽的寓意。
榮王今年二十有五,建府有六年,妻妾無數,卻獨獨不生子,皇後生怕這兒子繼承了自己的缺點,四處燒香禮佛的求,王妃各例湯藥沒少喝,今日終于得償所願,歡喜非常。
榮王顧行湛炙手可熱,寧福宮宴席竟落座在左列第一位,與皇帝談笑風生,太後與皇後則頻頻關懷榮王妃的身體如何。
聊及開枝散葉,榮王道:“如今五弟身殘,六弟又庸碌,便剩七弟,七弟樣貌好,品學兼上,只可惜霜母妃早逝。”
提及霜妃,皇帝剛硬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柔情哀惋,但随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不惬意的哼道:“老七那個小子。”
榮王微笑道:“七弟雖叛逆些,也是自小喪母所致,更需要一個可心的人照顧。”
太後正與榮王妃說着話,聞此嘆道:“這麽一提,老七今年好像十八了,可有般配的貴女啊?”
榮王妃巧笑嫣然:“回禀太後,兒臣有一位閨中小友,年方十九,工部侍郎之女,貌美端莊,尚未婚配,兒臣與榮王殿下商讨後覺着與七弟甚為相配呢。”
“哦?”太後饒有興趣:“如此可人?何時帶來哀家瞧瞧模樣?”
“兒臣擅自做主,今日家宴就邀請她來坐坐。”榮王妃道:“蕾兒。”
自外頭婷婷步入一清秀少女,跪拜行禮:“臣女喬蕾,參見陛下,太後娘娘,願陛下與太後娘娘福澤萬年。”
言行舉止皆規矩方圓,模樣也中上之姿,太後頗為滿意,又問了幾句便安排入座,其樂融融。
皇帝道:“開席吧。”
貼身的內侍郎喜忙道:“陛下,七殿下還沒到。”
皇帝眉心一蹙,環顧座下,胤王榮王兩家皆在,榮王不消說,胤王雖不能參與高談闊論,但拉起家常來十分熱忱,胤王妃還帶了剛出生的小兒子,一派活潑的承歡膝下,唯獨末處孤零零空着一個位子。
皇帝盯着那空位子瞧,宛如一個大寫的孤傲不群,眼神也變得冷冰冰的。
“他還有沒有點規矩了!野在外面野的目中無人了是不是?”他壓低了嗓子道:“派人去找!”
皇帝聲音不大,榮王卻聽得分明,用酒杯掩住了唇角笑意。
郎喜一顫,提着小碎步繞旁往門外奔了,甫一出門卻又退了回來,仰着頭,一張圓臉上掩飾不住的笑意:“七......七......”他“咣”的跪下去行禮:“參見七殿下。”
他平日裏替皇帝吆喝宣讀,這一聲嘹亮,令殿中人紛紛一凜,轉眸睇向殿外,一人撩衣跨過朱紅色的門檻,攜風而入。
喬蕾原是坐得端正,此刻卻不由自主的前傾了身體,一瞬不瞬的望着來人。
她們這一輩的世家貴女無人不知霜妃的傳奇故事,聽聞霜妃膚白,欺霜賽雪,尋常素緞穿在身上都會顯得黯然蠟黃,另容貌奪目,鮮有笑容,與皇帝初相遇時驚鴻一瞥,盡顯冷豔無雙,令皇帝恍恍惚以為霜女降世,策馬追數裏。
就是這樣一個絕色女子,被皇帝納入宮中,盛寵不衰,在生下七皇子以後沒多久,紅顏薄命,病逝了。
皇帝痛徹心扉,幾度不能上朝,後來他試圖将自己對霜妃的愛轉嫁到他們的兒子身上,失敗了。
他不僅沒能從顧歧身上尋找霜妃的影子,反而屢屢被顧歧氣的半死,以至于後來幹脆對顧歧放棄了管束。
大周皇宮以及親貴裏廣為流傳着這位七皇子的斑斑劣跡,比如十二歲的時候把他成年的大哥顧行渺氣的當着衆人的面哭鼻子,十五歲的時候開大朝會,當着天下朝臣的面挑撥兩州節度使,那兩位都督差點沒當着天子的面捋袖子肉搏。
皇帝好幾次忍無可忍對着顧歧發火,對着他那張酷似霜妃的美貌的臉,半晌憋不出一句話來,只能用手指着他的鼻尖怒吼:“你這張嘴,朕就不該教你行文識字!”
顧歧說:“您還不如直接毒啞了我。”
皇帝險些脫口而出“你以為朕沒考慮過嗎?”,但為父為君的操守令他住了嘴,他想,朕是明君,是慈父,一定要樹立個榜樣。
說白了,他拿顧歧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