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是你說的。”蘇斂将紙張一抖,踱步到顧歧身後:“契約第一張倒數第二條是什麽?”
“不出虛恭不予飲食。”
蘇斂有些不信,換頁道:“那第二張第七條是什麽?”
“第二張哪有第七條?”
“哈你記錯了吧!分明就有!”蘇斂得意洋洋。
“你仔細看看,第七行是棺材鋪的地址。”顧歧說:“讀書讀傻了吧你。”
蘇斂:“......”
這個人的嘴真是比鶴頂紅還毒,蘇斂有氣沒處撒。只好将那兩張契約往顧歧面前一拍,惡聲惡氣道:“簽字畫押!”
顧歧舔墨執筆,忽而猶豫了一下,行雲流水的簽了名。
“顧七?”蘇斂伸着脖子看:“這是你真名嗎?”
“我家公子在家排行老七,所以叫顧七。”升平道。
“你爹娘還真随意。”蘇斂說:“那行,這一式兩份,你都簽一下,另外一份擱在我這兒,我先開個方子服着,記住這藥方一旦服用了就開工沒有回頭箭,非動刀子不可了,否則症狀會比現在更嚴重。”
顧歧點點頭,那廂屏風後的老頭兒又開始口中嚯嚯,許是要咳痰,顧歧起身對蘇斂道:“隔壁說。”又吩咐了升平将肖凝叫進來伺候老爺子。
仿佛就不願意跟肖凝同時出現似的,擦肩而過的時候肖凝挽留的眼神幾乎要伸出小鈎子,就是勾不住顧歧的衣角,那富家少女又一副要哭的模樣,但在她哭出來之前,顧歧的門“哐”的關上了。
“劊子手”蘇斂悻悻然站在門邊一動不敢動,滿腦子都是肖凝的表情。
“進門連門都不知道關。”顧歧坐下道。
“我又不是你的下人!”
“所以說□□過的就是不一樣。”
“......”
“你那個表情剛才出現過。”顧歧用扇子點了點她:“要咬人了哦?”
蘇斂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道:“顧七公子,你一個人住這麽大一屋,不開門不開窗,不悶嗎?”
“覺得悶到街上站着去。”
“......”
算了,再怎麽分辯也不能改變是她關上了這扇門的事實,蘇斂捂臉,聽顧歧道:“坐。”
桌上擺着兩副果盤,蘇斂目光瞟了一下,發現甭管時興不時興,都新鮮的擺在跟前了,七八種,經玉碟分割,玉色剔透,鮮果缤紛,當真漂亮極了,叫人饞涎欲滴。
但顧歧沒怎麽動,好像那些東西都只是擺設。
蘇斂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繞着裏頭的荔枝打轉,紫紅色的荔枝像是冰鎮過,水汽蒙蒙,各個圓潤碩大,如果它會說話,大概一直在呼喚“來吃我,來吃我啊”。
荔枝生于南國,不好保存,長安能吃荔枝的一是終日跑動的行商富賈,二便是貴胄皇親,先霜妃在世時,聖上為博其一笑翻遍古籍,尋荔枝樹保存之法,在霜妃的宮殿裏栽植數棵,共摘共品,乃一段佳話。
幾年前詹平機會得了三枚,給了邵小胖一枚又給了蘇斂一枚,兩個崽子囫囵吞棗,意猶未盡,詹平看他們哈喇子流的可憐,便将自己的那枚貢獻了出來。
蘇斂和邵小胖因着這多一枚的荔枝劃了一個下午的拳,愣是誰也不讓誰,結果詹平做主把荔枝剝給了小蘇斂,邵小胖嗷嗷嚎哭了半宿,喋喋不休的祈禱蘇斂趕緊嫁出去。
時光荏苒。
顧歧坐在蘇斂對面,覺得這家夥忽然安靜得不像話,用扇子敲了敲桌面:“蘇大夫?”
“啊。”
“剛才話說到哪兒了?”
“啊......我都說完了。”蘇斂說:“我開個方子,兩天以後再來。”
趁她埋頭寫方子的功夫,顧歧伸手取了一枚荔枝,慢條斯理的剝開了荔枝皮。
他手指修長,靈活,指端圓潤幹淨,剝皮的動作更是精準,荔枝肉晶瑩顫動,分毫未傷。
“喂。”顧歧忽然出聲。
蘇斂茫然的擡頭,這一擡頭不好,冰冷的甜香撲鼻,鼻尖不遠處,正對着那一枚剝好的,水光潋滟的果中王後。
顧歧手肘穩穩的支在桌上,似笑非笑的伸着前臂,欣賞着少女外則呆若木雞內則天人交戰的狀态。
蘇斂腦子裏正有兩個小人在打架,打的是血肉橫飛戰況激烈。
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啊?
剝好了送到面前的,不吃是傻嗎?
可是他為什麽要剝荔枝給我吃啊?看我寫方子太辛苦了嗎?
不可能的!你做什麽夢呢?
萬一下毒怎麽辦?詹平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可是他幹嘛給我下毒?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他給我下毒圖啥啊?
難道是貪圖我的美色,所以——
蘇斂!你矜持一點!只是一個荔枝!大丈夫不為五鬥米折腰!
蘇斂:“嗷嗚——”
顧歧适時一抽荔枝底,皮和肉徹底分開,荔枝肉完整的滾進了少女的嘴裏,他順手将荔枝皮丢進手邊的鎏金小缸,斜睨了一眼蘇斂,發現少女的眼神居然在發光。
顧歧:“。。。。。。”
“你笑什麽?”蘇斂将滿口甜汁咽下去,終于從溫柔鄉裏回魂了,含着核兒警惕道。
“沒什麽。”顧歧将那鎏金小缸舉到蘇斂面前:“吐核兒。”
蘇斂:“噗”。
“沒咽下去還不算太笨。”顧歧說:“來,握左手。”
“.......”
蘇斂抱着一包荔枝,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自己丢失了身為人的尊嚴。
她擡手錘了捶腦袋,覺得自己着了魔了,當時怎麽就抵擋不住誘惑呢?
升平打包荔枝交給自己的時候,就應該再拒絕一下!
但看那個顧七公子的表情,好像都是算準了自己不會拒絕一樣!
蘇斂絞盡腦汁,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顧七公子是魔鬼!
不過,就算是魔鬼,契約簽了就不怕,而且她一想到帶回了這麽一大包荔枝,詹平和小胖子都有口福了,心情就好的不行。
車馬過市,行人被迫退居兩側,那是一輛富貴盎然的馬車,前頭有四人駕馬開路,陣勢浩大。
蘇斂跟着人流退至一旁,馬車轱辘傾軋着青磚過,車廂輕輕震動,波及四角金紅色的朱穗。
“慢着點!仔細颠着夫人!”前面管家吆喝。
小簾随風而起,掀開一隅,車廂中的女人若隐若現,耳垂上的墜飾早已從碎珍珠變成了昂貴的翡翠,那是正房的象征,體面、端莊,蘇斂抱着懷裏的包袱譏诮的想,沒想到啊,一朝舍棄了自己,她過的居然這麽欣欣向榮。
什麽噩夢,分明是預知夢,蘇斂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沒走兩步,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吵鬧,從百歌樓裏摔出一個酩酊大醉之人,滴溜溜滾到路中央,擋住了慕容府車馬的去路。
“呸!沒帶錢還敢在老娘面前晃!”
“莺歌兒!莺歌兒!”地上那人爛泥似的扭動,半天不起來,幹脆爬行着去攥那老鸨的裙角:“我要見莺歌兒!”
“莺歌兒還要陪別人呢!你啊,省省吧!”老鸨将自己的衣擺抽回手裏,嫌棄道:“還慕容府的少爺呢,瞧瞧你那副潑皮無賴樣子,糊弄誰?”
街上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行人,堵着車馬,前頭管家模樣的人忽而下馬,走到車廂邊,半撩開簾子。
“夫人,恩,明白,不逗留,這就走。”
似乎是接到了命令,他催促着車馬動身,然而沒動兩步,地上的慕容卓渾渾噩噩一擡頭,竟像是老馬識途一般的認出了自己家的陣仗。
“哎!”他宛如新生了一根脊梁骨,四肢并用的站了起來,嘹亮道:“誰說我沒錢?恩?我慕容家嗝——”他帶着濃重的鼻音,大聲宣告:“給我送錢來了!”
情節急轉直下,慕容卓“蹬蹬蹬”跑到那高頭大馬前,一扯缰繩蠻橫道:“祝旸,拿錢!”
好好一匹溫馴的馬被慕容卓拉扯的晃動不已,祝旸臉色難看的下了馬:“少爺,小的護送夫人去護國寺進香,沒帶那麽多銀票.......”
“現銀呢?”
“......”
“出門不帶錢?廢物!”慕容卓狠狠推搡了一下祝旸,氣急敗壞:“誠心讓本少爺出醜!廢物!廢物!”他越說越氣,竟将怒氣都撒到了這年輕管家身上,拳打腳踢起來。
衆目睽睽之下,這場面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衆人竊竊私語:“車中難道坐的不是慕容夫人?一家主位,如今又是朝廷命婦,都這樣了居然還不管不問,任由家醜外揚?”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如今這位慕容夫人是續弦。”
“什麽續弦,原本是個妾,大夫人病死了才上位,這慕容卓是大夫人的兒子,她當然不敢管教。”
“你小聲些,別教他們聽見了。”
馬車中的婦人渾身僵硬,她五指蜷縮的抓緊了膝上的衣料,胸口起伏,過了一會兒,她慢慢的撩開門簾,皺眉道:“卓兒,住手。”
祝旸已經被打的鼻青臉腫,這一聲出,慕容卓仿佛一個被新獵物吸引了注意力的豺狗,迅速丢開了他,背着手漫步走到了馬車前。
“你有錢的吧,母親。”他皮笑肉不笑:“可不要告訴我你也沒錢,你耳朵上的墜兒就價值千兩,我爹送的。”
慕容夫人臉色蒼白,她咬緊了嘴唇,細聲道:“卓兒,青天白日流連在這樣的花柳巷子,成何體統!”
慕容卓翻了個白眼,晃晃悠悠的轉身,慕容夫人又道:“錢都是你爹辛辛苦苦賺來的,不是天上下雨掉的,容不得你這般揮霍,遲早要坐吃山空的。”
恐怕就連路過行人都能聽出她底氣何等不足,強撐一副虛架勢罷了,慕容卓冷冷的裂開嘴,滿面橫肉擠的表情猙獰又險惡。
“我叫你一聲母親是給你臉面。”他一字一句的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慕容夫人渾身一顫,冷汗濕透了重衣,她扶着馬車壁的手指緊扣,發白,細弱的手腕像是承受不住那一重重的寶珠镯子。
慕容卓的臉色愈發難看,他暴怒的擡手,狠狠一扯馬鬃,馬兒吃痛嘶鳴,随後掙紮,整個馬車劇烈的晃動,搖搖欲墜,慕容夫人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車廂裏儀态全無,強壓着尖叫,地上的祝旸忍痛爬起,從慕容卓手裏奪過馬缰,一邊安撫受驚的馬一邊吼道:“少爺!你胡鬧也要有個度!馬車失控傷着夫人,如何跟老爺交代!”
“我呸!”慕容卓啐了一口到他臉上:“你算老幾?你就是這個賤人身邊一條狗。少拿雞毛當令箭,你信不信現在回去問問我爹,到底是我重要還是這個賤人重要?”
祝旸欲言又止,馬車裏的婦人卻低聲啜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從手腕上卸下了镯子,又從耳朵上摘下了翡翠耳環,倉皇的遞到慕容卓手裏。
慕容卓一手叉腰,不說話,慕容夫人哆嗦着又将一根發簪拆了,任由一縷頭發散亂在鬓邊,看起來狼狽不堪,慕容卓終于緩和了臉色,将那一把東西揣進袖子裏,揚長而走。
祝旸扶着慕容夫人坐正,放下車簾,駕車而走,車馬聲掩住了婦人的啜泣,這場鬧劇方才偃旗息鼓。
蘇斂冷眼看着,聽散去的路人道:“官宦人家就是水深,嫡子千金貴重,這庶母啊就算擡成了正室,也還是擡不起頭的。”
“更不用說妾室的孩子了,哎?現在這個慕容夫人有孩子嗎?”
“沒聽說有,應該是沒有吧。”
蘇斂面無表情的抱着荔枝走回了杏林堂。
作者有話要說: 顧歧:來,握手。
蘇斂:。。。。我是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