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問出那句話後,九寧一呆,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黑暗中,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嘉行。
他現在還年輕……十幾年後的他,會是什麽模樣?
和夢中的男人一樣麽?
周嘉行握住九寧的手,“什麽疤?”
九寧回過神,抽回手,掩飾性地掠一下鬓發,道:“沒什麽,剛做了個夢。”
“睡吧。有事叫我。”
周嘉行瞥她一眼,沒有多問,扶她躺下。
帳篷裏沉默下來。
九寧躺回枕上,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感覺到床邊的周嘉行起身,幫她理了下被褥,出去了。
腳步聲沒有走開太遠。
他就在屏風外面睡。
黑暗中傳來細微的響聲,他躺下,似乎很快睡熟,沒有動靜了。
許久過後,九寧緩緩睜開眼睛,烏溜溜的大眼睛盈滿激烈的情緒,眸光閃爍,惶惑、震驚。
如同雷轟電掣,她心驚肉跳,被剛才那個忽然劃過心頭的猜測吓住了。
她愣愣地躺在床上,望着幽暗中依稀能看出大致輪廓的屏風,木頭一樣一動不動。
心裏卻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靜。
五雷轟頂。
周嘉行就在屏風後面,她攥着被角,極力壓抑住自己的驚駭和惶惑,放慢呼吸。
不,也許只是她的胡思亂想而已。
怎麽會那麽巧呢?
驚愕過後,九寧慢慢鎮定下來。
只要周嘉行還是周嘉行,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與不是,有什麽要緊?
不管他為什麽反常,她不在乎。
九寧翻個身,蜷縮成一團,習慣性去摸自己的隐囊,摸了個空。
被周嘉行拿走了。
他真的好煩啊。
連她睡覺的姿勢都要管嗎?
……
第二天早上,九寧還睡着,朦朦胧胧聽到屏風外面響起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掀開眼皮。
帳篷裏光線昏暗,隔着屏風,看不清外邊情景。
有人手執火把走過來彙報事情,帳篷外人影幢幢。
她覺得頭好像不疼了,翻身坐起來。
外邊的周嘉行剛好繞過屏風,走進裏間,穿着甲衣,腰間佩刀,走動時刀柄撞在革帶扣上,發出細響。
九寧一驚,趕緊往回躺,動作太大,腦袋磕在枕上,砰的一聲響。
她疼得嘶一聲,雙眉緊皺。
長靴慢慢走近,在床邊停了下來。
“今天好些了?”
平靜的語調。
但好像有那麽幾分嘲笑的意思。
九寧知道不能再裝睡,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睜開眼睛,對上周嘉行的視線。
他目光平靜,和以前一樣,做什麽都很坦然的樣子。
看起來一本正經,其實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揣着明白裝糊塗,說的就是他了。
“好多了。”
九寧漫不經心道。
周嘉行倒了碗熱茶放在一旁的高幾上,說:“我要出去一趟。”
九寧面無表情:“喔。”
周嘉行看她幾眼。
九寧琢磨着自己的心事,沒搭理他。
周嘉行沒再說什麽,轉身繞過屏風,直接出了帳篷。
等他走遠,九寧坐起來,掃一眼床邊高幾,端起茶碗,聞到一股熟悉的茶香。
是她喜歡的紫筍茶。
紫筍茶是貢茶,千金難求,這荒郊野外的,營地不可能随時備着這麽名貴的茶。
除非周嘉行特意囑咐過。
九寧垂眸,看着碗中晶瑩的茶湯,淺啜兩口。
他還是這麽細心。
所以才會直覺敏銳。
……
天亮以後,多弟被允許進帳篷照顧九寧。
醫士再次為九寧診脈,見她精神大好,神色并未緩和,囑咐她留在帳中修養,別出去見風,尤其是不能動怒,要保持心情愉快。
九寧嘴角扯了一下。
雖然她向來心大,但眼前這種狀況還讓她笑口常開,難度真的有點大。
老實說,她讨厭目前和周嘉行之間的這種不尴不尬、古裏古怪的氛圍。
但周嘉行都挑明了,他們不可能再回到之前那種和睦關系。
他對她沒有惡意,而且幫過她。
正因為心裏深處篤定這一點,九寧才更加苦惱——她很講原則,不喜歡欠別人的。
她束起長發,頭上裹了防寒的巾子,老老實實吃藥。
多弟坐在一旁給炭盆添炭,聽到醫士叮囑的那句讓九寧“保持心情愉快”的話,眼皮跳了跳。
等醫士出去,多弟捧來朝食,布置好食案,警惕地掃一眼左右,壓低聲音,用江州方言道:“九娘,是不是周使君逼你做什麽,你才會吓出病來?”
九寧剛拿起筷子吃面,聽了這話,差點被羊湯嗆着。
“怎麽會這麽問?”
面對周嘉行的時候她雖然慫,但不至于被吓出病來呀!
多弟憂心道:“我聽醫士說,你這病是心病。”
心病?
九寧滿不在乎地撇撇嘴,繼續吃面。
好吧,二哥瘋起來确實挺吓人的,不過她這頭疼還真不是心病。
看她神情輕松,雖然不像平時那麽神采奕奕、容光煥發,但也完全不像是被恐吓之下郁結于心、愁腸百結的模樣,多弟欲言又止。
九寧吃完面,也換了方言說話:“你見過炎延他們了?”
多弟點頭,小聲道:“他們打聽過,江州和鄂州現在情勢緊張,據說要打仗,可兩邊都按兵不動,沒有打起來。”
九寧皺眉思索。
既然周嘉行瞞着她,那她就自己去查。
她一定得弄清楚他攻打江州的原因。
不管從哪方面去考慮,和江州結盟對他只有好處。
他為什麽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動挑釁,攻打自己的父族?
打就打吧,可時機不對。
他現在人不在鄂州,兩地相隔千裏。
一旦鄂州那邊出了什麽狀況,他鞭長莫及,還随時可能腹背受敵,雞飛蛋打,兩頭落空。
他卻偏偏挑在這個時候和江州對敵,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
“九娘……”多弟想了想,說出自己的猜測,“周使君攻打江州,會不會是想為他母親報仇呢?”
九寧搖搖頭。
周嘉行是個幹脆的人,當年既然在祠堂和周家劃清界限,就不會再大動幹戈征伐江州。
他攻打江州肯定另有原因。
“那……”多弟看一眼九寧,小聲道,“會不會是為了你?”
“為了我?”
九寧有點茫然,沉吟半晌,皺眉搖頭。
周嘉行隔岸觀火,已經把她綁在身邊,達到他的目的,而且他心裏一直很清楚她早就想離開周家……不論從哪一點來說,他沒必要繼續和江州為敵。
“不像是為了我。”九寧道,“剛好相反,我離開江州以後,他才派兵圍攻。”
多弟:“也許周使君怕都督回來以後接您回去,才沒收兵?”
九寧看多弟一眼,淡淡道:“都督早就回江州了,周家對外宣布我已經病逝,說明都督不會為我和鄂州為難。我和江州早就沒了關聯,他防着江州,肯定不是我的原因。”
多弟張大嘴巴,反應過來,面露愧色。
九寧朝她笑了笑,“無事……不必瞞着我,我知道這事。”
周都督早已安全返回江州,不久後周家便公布周家九娘因病去世的噩耗……九寧早就知道了。
周嘉行雖然強迫她留下,但并沒有認真防備她,往來的書信、文書、戰報就那麽大咧咧地攤開在書案上,她找到其中和鄂州有關的內容,前後比對,大致能猜出鄂州、江州發生了什麽。
現在情況不明,沒人知道周嘉行下一步會做什麽,周都督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九寧并不意外。
畢竟沒有血緣關系,周家人到現在還以為崔氏做了不守婦道的事。
她能理解周都督……雖然不可避免會有那麽一點點傷心。
真的只有一點點。
多弟前些天在營地裏碰到一個熟人,從他那裏打聽到江州的事,怕惹九寧傷心,一直瞞着沒敢告訴她,這會兒說漏嘴,自悔失言,岔開話題道:“炎延他們已經準備好了。”
九寧嗯一聲。
這時,帳篷外傳來說話聲。
周嘉行回來了,剛掀開帳簾,有人急匆匆過來和他禀報蘇部的人和阿史那部的人起争執的事。
九寧和多弟迅速交換一個眼神,立刻止住話題。
帳簾又放下了。
打架的事可能鬧得很大,周嘉行聽完禀報,親自去處理。
多弟悄悄松口氣。
等九寧用完朝食,她從帳篷出來,找了個借口去見炎延。
炎延正和營中蘇部勇士切磋武藝。
她不會什麽漂亮威風的招式,全靠一把子異于常人的大力氣和多年捕獵的經驗直覺,大部分人只能堅持一盞茶的時間就被她扔出帳子。
多弟趁其他人不注意,給她使了個眼色。
炎延背着人找到多弟,“九娘呢?”
“九娘病了,暫時不能出帳子。”多弟道,“我聽說周使君這幾天就要出征,你通知秦家兄弟他們做好準備。九娘說等周使君離開,我們立刻走。”
炎延點頭答應,說:“我已經摸清下山的路。”
兩人商量了一會兒,多弟拿了幾條幹淨的頭巾,回帳篷繼續照顧九寧。
剛走到帳篷外面,斜刺裏突然躍出兩個高大的扈從,攔住她的去路。
“郞主,人來了。”
旁邊另一座帳篷的帳簾從裏頭撩開,周嘉行走了出來,掃多弟一眼。
眼神倒也說不上兇惡。
多弟卻吓得變了臉色,心裏猛地一跳。
周嘉行問:“她吃了什麽?”
多弟怔了怔,意識到周嘉行問的是九寧,小心翼翼答:“吃了一碗面,兩張餅。”
周嘉行淡淡唔一聲,忽地道:“心病?”
多弟心跳如鼓。
剛才她和九寧說的話,這人全聽到了?
她明明壓低聲音了,而且特意用了江州地方方言,周嘉行竟然聽得清,還聽得懂?
這種方言連江州本地人都未必聽得懂吶!
那她們讨論他攻打江州的原因和提起炎延的時候,他也聽見了?
多弟冷汗直冒。
不可能!
周嘉行脾氣這麽壞,如果他聽到炎延那一部分,不可能還這麽心平氣和,肯定早就惱羞成怒、派人去抓炎延,然後把九寧關起來……
現在他看起來不像是生氣的樣子,還關心九寧吃得好不好,肯定沒聽到後面的!
多弟腦子裏飛快思考,盡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更恭敬一點,低着頭道:“使君……九娘剛剛得知自己的身世,就被周家送去鄂……送走,她又傷心又害怕,以為您是她唯一的依靠,卻發現您也在騙她,都督也不承認她這個孫女了……她從來沒出過遠門,這大半年來經歷這麽多事,您想想,她心裏能好受嗎?”
周嘉行皺眉:“她知道周家的事?”
多弟點點頭說,“九娘知道了。”
偷偷瞥一眼周嘉行的臉色,眼珠一轉,道:“醫士說九娘要是開心一點,可能就不會鬧頭疼。”
周嘉行頓了一頓,看一眼近在眼前的帳篷,擺擺手。
多弟會意,慢慢退下。
好險,他果然沒起疑,大概是聽醫士說了心病的事,才會攔下她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