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不久後,九寧聽說了營地裏發生的騷亂。
草原并不平靜,幾大部落彼此之間有血海深仇,如今聯合到一起抵禦南下的契丹,表面上相安無事,實則暗潮洶湧。
不巧,李元宗提前和契丹對上,原定的計劃臨時更改,接下來的部署也不得不随之做出調整。
其中幾個部落非常不滿,責怪周嘉行不公,新定制的作戰計劃出現很大的分歧。
尤其當前線傳回雲州刺史率兵投降契丹,并教會契丹人如何使用攻城器械後,部落首領們表示契丹來勢洶洶,他們寡不敵衆,根本沒有勝算,要求退出盟約。
甚至有人直接嚷嚷道:“與其全軍覆沒,還不如投降契丹!反正唐室早就不管我們了。”
周嘉行沒有退讓,處罰領頭破壞盟約的人,暫時壓制住營地那些蠢蠢欲動的部落。
大雪終于停了。
晴朗的好天氣并沒給正為大戰做準備的人們帶來好心情,相反,營地的氣氛反而愈加沉重。
因為連日風雪能在一定程度上給南下的契丹軍制造困擾,延緩他們南侵的腳步。現在天氣放晴,意味着兩軍主力離得越來越近,大規模決戰一觸即發。
這時阿史那部的人火上澆油,跳出來嘲笑蘇部,他們認為率大軍正面迎敵的李元宗和阿史那勃格才有資格領導他們,嘲笑周嘉行只是個躲在後方指手畫腳的懦夫。
面對阿史那部的挑釁,周嘉行泰然處之。
阿青、阿山這些随從卻氣了個半死,差點和阿史那部的人打起來,被懷朗攔住臭罵了一頓。
多弟告訴九寧:“蘇部的人也很生氣,不過他們的部落現在處境危險,必須依靠盟約才能保住族人的性命,所以只能忍氣吞聲。”
九寧沉吟半晌,問:“其他人沒有說什麽嗎?除了懷朗之外,有沒有人出面勸阻阿山?”
周嘉行身邊總是帶着一群年輕氣盛的親随,少有幕僚、屬官,每次發生争端,部下們比他還激動,恨不能立刻拿刀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像懷朗這樣已經算是老成沉穩的了。
她記得以喬南韶為首的喬家早已經臣服周嘉行,他拿下鄂州後,除了袁家、張家以外,宋家也成了鼎力支持他的家族之一。
這些家族唯他馬首是瞻,把寶押到他身上,必然對他有所求,也必然會派出族中子弟跟随在他身邊,以保證自己家族的利益。
但九寧很少見到那些人。
以前她看不到,肯定是周嘉行怕她瞧出端倪特意隐瞞的緣故。
現在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他用不着藏藏掖掖了,她還是沒看到他身邊出現其他家族的人,也沒看到他的幕僚。
這讓九寧覺得很奇怪。
像阿山這批自小跟随他的部署固然忠心,但缺少謀略,而且太年輕,行事莽撞,沖動之下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不能委以重任。
他需要像裴望之那樣的文士輔佐。
可他身邊似乎沒有這樣的人。
難道周嘉行是個聽不進任何勸告的自大狂,容不得其他人的意見,所以什麽事都自己拿主意?
這未免太乾綱獨斷了。
書中他一個人軍事、政事、經濟什麽都要一把抓,每天從早忙到晚,累得連辦個登基儀式的時間都沒有……就是因為不信任其他人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九寧自己否決了。
周嘉行不是那種心眼狹小、剛愎自用的人,他很清醒。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他身邊不缺沉穩的謀士,只是沒讓她看到而已。
以前不讓她看到,現在窗戶紙捅破了,他還是不讓她和那些幕僚碰面。
他一直防備着她。
早從他離開周家的那一晚,她騎馬去追他——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隐瞞了自己。
九寧回想往事,脊背一陣發涼。
她确信,喬家、宋家、袁家……周嘉行的其他部下肯定也來了北方,而且就在營地附近。
所以她讓多弟以幫她買安神藥草為借口去接觸其他部落的人,趁機打聽消息。
在北上的路上她就發現多弟學方言很快,就算聽不懂、不會說波斯語,也能比手畫腳和其他部落的人進行簡單的交流。
而且多弟還從銜蟬她們身上學到了一項很有用的技能——打探消息。
多弟沒有讓九寧失望,壓低聲音說出她探聽來的信息:“阿史那部的人離開後,有幾個中年人求見周使君。我不知道那些人姓什麽,他們對周使君很恭敬。懷朗好像認識他們,昨晚他們送了幾壇酒給懷朗,懷朗收下了。”
九寧唔一聲,更加确定阿山這幾個毛小子只是周嘉行的親兵,而不是輔佐他的人。
這些人中,大概只有懷朗清楚他在做什麽。
所以他才放心地讓絕對不會暴露他真實打算的阿山這群人來保護她。
想明白這些,一種莫名的無力感襲上九寧的心頭。
周嘉行不相信她了。
但又要牢牢地困住她。
他不累的嗎?
費這麽大的勁,就是為了逼她當一個乖巧聽話的妹妹?
明明看起來那麽正常……
坐在帳中,手裏捧了碗熱茶,九寧慢慢理清混亂的思緒,瞥一眼跪坐在旁邊專注煎藥的多弟。
書裏睚眦必報、陰險狡詐、哪哪兒都不正常的多弟現在怎麽看怎麽正常。
本該正常的那個周嘉行卻不正常了。
她抿口茶:感覺自己也沒做什麽呀……他怎麽就不正常了呢?
端坐着出了一會兒神,帳篷外傳來腳步聲。
懷朗掀開帳簾,領着醫士走進來。
九寧放下茶碗。
醫士為她診脈,眸底閃過一抹憂慮,臉上卻浮起淺笑,道:“恢複得不錯。”
交談了幾句,九寧擡頭,望着帳簾的方向,道:“外面放晴了?我想出去走走。”
懷朗和醫士交換一個眼神,轉身出去。
帳篷外響起說話。
過了一會兒,一只寬大的手撥開帳簾。
周嘉行來了。
他剛才就在外面,和醫士一起過來,卻不露面。
直到懷朗出去請示他。
他到底是什麽毛病……
九寧腹诽了一句,對上周嘉行深邃的眸光,笑問:“怎麽,二哥,你真的要軟禁我?”
帳篷裏陡然安靜下來。
醫士和懷朗連頭都不敢擡。
多弟也謹慎地握緊手中鐵鉗,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嘉行——萬一這位使君發怒,她得擋在娘子前頭。
氣氛凝滞。
落針可聞。
九寧沒有退讓。
周嘉行和她對視了短短一瞬,挪開視線,聲音沙啞:“想去哪裏都可以,不過別離開太遠。”
說完,他和醫士一起出去。
帳簾放下,隐隐傳來他低聲詢問醫士的說話聲。
九寧望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晃動的帳簾後,出了一會兒神。
吃過飯後,她立刻要求出帳篷。
周嘉行已經發話了,阿山自然不敢攔她,給她牽了匹馬。
她第一個去看炎延。
炎延看到她很激動,一把推開看到她表情古怪的阿山幾人,主動請纓:“九娘,我想下山去,随周使君迎擊契丹軍!”
九寧笑盈盈掃一眼跟在不遠處的懷朗,說:“這我說了不算,等我問過二哥。”
懷朗沒作聲。
确認自己的部曲還沒被收編進周嘉行的隊伍,她返回營地。
經過一處平緩坡地的時候,她坐在馬背上,提鞭指指那片還沒有人踏足的雪地,道:“我要堆雪獅子。”
這裏距離營地不遠,一擡頭就能看到山崗上随風飄揚的旗幟,懷朗環顧一圈,笑着應了。
以前在商隊的時候,阿山他們就知道九寧愛堆雪獅子。見她終于有了玩耍的興致,立刻四散分開,比賽誰滾的雪球最大。
懷朗看九寧下馬,道:“九娘,你剛病愈,還是別碰雪了。”
九寧喔一聲。
阿山他們手腳麻利,不一會兒,雪地裏就多出幾只威風凜凜的雪獅子。
九寧背着手,圍着所有雪獅子轉一圈,擡頭,笑眯眯道:“懷朗大哥,你真好。”
這些天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和周嘉行關系緊張,她許久沒笑了,此刻彩縧束發,一身丹朱色翻領錦袍,站在雪地中,突然粲然一笑,雪後初霁,金燦燦的日光穿破雲層,籠在她身上,她含笑的眉眼一清到底,燦若星辰。
阿山幾人看呆了。
懷朗反應最快,忍不住打了個激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臉驚恐表情,後退兩步,垂首道:“都是郞主吩咐的。”
九寧臉色驀地冷下來,負氣似的,抽出軟鞭,一鞭子抽在雪獅子身上。
雪花四濺,雪獅子身上多出一條鞭痕。
阿山幾人抖了一抖。
九寧似乎嫌還不夠解氣,繼續揮舞軟鞭。
啪啪啪啪,雪獅子很快承受不住鞭雨,轟然倒地。
一片狼藉。
九寧拎着鞭子,氣息漸亂。
懷朗看一眼滿地淩亂的雪塊,再擡起眼簾看一眼九寧,見她眼圈微紅,輕輕嘆口氣。
九娘性子再好,到底是個侯服玉食、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娘子,猛然得知身世,脫離周家,輾轉千裏赴京,獲知郞主身份……短時間內經歷這麽多事,尤其是被郞主這麽步步緊逼,換作其他小娘子可能早就崩潰了,難為她還能保持理智。
郞主做什麽都游刃有餘,怎麽和九娘鬧得這麽僵?
懷朗從不置疑周嘉行的做法,但此刻,心裏也不免為自家郞主擔憂。
總覺得郞主會自食其果。
再這麽下去也不是事,郞主在這件事上實在太獨斷了……
一味強硬不行啊!
懷朗思索片刻,忽然道:“九娘……郞主絕不會害你。”
“真的?”
九寧收回鞭子,語氣冷淡。
懷朗點頭道:“郞主很關心你,一直命我密切注意江州的動向,每次路過江州會想辦法去見你,你寫來的信他每一封都自己收着,得知你……不是周家血脈時,也不聲張,還立刻掩埋所有痕跡。”
九寧嘴角一勾,不為所動。
一開始要替她隐瞞,最後還不是利用這事迫使她離開江州。
懷朗接着說:“郞主無意傷害你,他最近要忙的事太多,沒時間和你解釋清楚。你也知道,郞主是個悶葫蘆,不愛說話,他絕不是有意讓你傷心難過。”
九寧沒說話,臉上表情緩和了幾分。
懷朗再接再厲:“這些天河東軍節節敗退,敗多勝少,其他部落畏懼契丹軍,想反悔退兵,郞主的壓力很大。”
他頓了一下。
繼續道,“郞主好幾天沒睡了,你頭疼的那晚,他一直守着你。”
九寧撩起眼皮,似乎有所觸動。
懷朗意味深長道:“郞主的麻煩遠不止這些……如果那些老家夥知道他為你的事分心,又得和上次那樣來一次哭谏。”
老家夥?
九寧心裏一動,眨眨眼睛。
不枉她故意甩鞭子發脾氣,終于從懷朗嘴裏套到她想知道的東西。
她臉上現出幾分憂慮之色,輕聲問:“什麽老家夥?”
懷朗松口氣,道:“就是些謀士……上次你留下的那幾個落魄文士也在,原來他們是白雲居士的學生,精通黃老之學,他們現在跟随郞主,為郞主出謀劃策。”
他說得含糊。
但九寧已經能确認自己的猜測,周嘉行身邊果然不缺謀士。
她故意問:“我怎麽沒見過那些人?你說的哭谏又是怎麽回事?”
懷朗遲疑了一下。
“九娘,我不瞞你。”
他擡起頭,直視着九寧。
“郞主可能永遠不會告訴你……我效忠于郞主,本來不該多嘴,但是我覺得這事不該瞞着你。”
九寧屏住呼吸。
懷朗慢慢道:“郞主平定鄂州,收服當地豪族後,有人建議,既然郞主是周家郎君,不管他和周家關系怎麽樣,應該和周家結盟。周家雖有周都督坐鎮,但子孫輩中沒有能接掌周家軍的繼承人,只要郞主表明身份,周刺史、周都督二人必然能做出最正确的選擇。郞主生母乃賤籍,又不在中原長大,根基淺薄,他需要一個家族。一開始,郞主考慮過這個建議。”
想要獲得中原其他勢力的承認,周嘉行必須有一個體面的出身。
這個體面,不在于他的生母是不是賤籍,而在于他的父族。
和周家握手言和,那麽他就是漢人,不管他是什麽樣的長相。
拒絕回歸周家,其他人就可以拿他的血統來攻擊他,動搖他的威信。
就和阿史那勃格屢次立功卻因為出身始終郁郁不得志一樣,不論周嘉行做出多麽傑出的成就,世人永遠不會把他當成自己人。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種血統的排他性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根本無法撼動。
和周家合作是最好的辦法。
這樣一來,世人才能放心地跟随周嘉行。
屆時,鄂州、江州合并,周嘉行可以借着周家的支持真正站穩腳跟,然後進一步向南擴張,同時往北蠶食。
天時地利人和,他很快就能跻身霸主之列。
九寧眉峰輕皺。
在書裏,周嘉行就是這麽做的。
他不在意周家,但因有周刺史在其中緩和關系,他順水推舟,以周家為起點慢慢嶄露頭角,巧妙地隐藏自己之前的背景和謀劃,世人将他視作周家子弟,慢慢地不那麽在意他的出身。
正如謀士建議的那樣,這才是最理智的選擇。
可這一次,周嘉行拒絕了謀士的建議。
懷朗平靜敘述:“郞主不僅拒絕,還發兵圍困江州……九娘,你們漢人最注重孝道,你明白郞主這樣做的後果。”
如果說周嘉行因為生母的緣故不願和周家再有瓜葛,謀士們也能理解,但是他不僅不合作,還直接劍指周家,這就讓謀士們不能接受了。
甭管周家做了什麽,在世人眼裏,周嘉行此舉就是不忠不孝!
“他們披頭散發哭谏,有幾個還說要抹脖子……郞主一意孤行。”
九寧捏緊軟鞭。
懷朗看着她,語氣低沉,道:“九娘,郞主不是莽撞沖動之人……我覺得他之所以這麽做,肯定是為了你。”
九寧沉默,擡手掠一掠鬓發。
想哄她高興,阿山他們在不遠處滾雪球,打算再堆幾個雪獅子出來。
她靜默了片刻,掃一眼懷朗,笑着道:“你知道我在套你的話。”
懷朗也笑了,拍拍腰間酒囊。
“是的,不過我可以對着美酒發誓……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九寧笑了笑,“我信你。”
懷朗看她一眼,心中驀地湧起一種很不安的感覺。
九娘的反應越平靜……他越為郞主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