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九寧讨厭吃藥。
因為大多數時候她并沒有生病,吃藥沒用不說,接下來幾天還會被勒令待在屋中修養,只能吃清淡的食物,喝難聞的苦藥汁子。
這回真病了,煎好的要送到跟前,雖然渾身發軟,手擡都擡不起來,她還是沒讓多弟伺候,嫌藥太苦,自己端着碗,一口氣飲盡苦澀的藥湯,躺回枕上。
吃了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緊緊抱着隐囊,合眼睡去。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江州,躺在溫軟馨香的床褥裏,帳前的葡萄飛鳥紋香囊送出縷縷甜淨幽香,侍女在一旁殷勤服侍。
“乖,良藥苦口。”
三哥周嘉暄會這麽勸她,然後允諾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哄她吃藥。
周都督愛縱着她,但吃藥這種事卻絕對不會允許她任性。
不過他會光明正大瞞着郎中帶她出去玩,讓她騎他的馬,帶她去城外跑馬踏青。
莺啼燕語的暮春四月,池畔槐柳蔭濃。
潋滟的花光樹影中,九寧錦緞束發,穿一襲泥金翻領團花錦袍,縱馬馳過繁花似錦的堤岸,衣袍獵獵。
歸家時,發鬓旁不知什麽時候落了幾朵豔麗春花,衣袍襟袖盈滿潑辣花草香。
連馬蹄也仿佛帶了幾分香氣,引得蝶飛蜂繞。
周都督騎馬和她并辔而歸,拂去她鬓邊落花,哈哈笑。
“整天悶在宅子裏,沒病也恹恹的!別聽你老子啰嗦,以後觀音奴想出來玩,就騎阿翁的馬,沒人敢攔你!”
九寧笑着應聲,摘下一朵怒放的芙蓉,簪在周都督束發的巾帻旁。
“阿翁戴上花,比三哥還俊!”
周都督吹胡子瞪眼,佯裝發怒,擰她鼻尖:“連阿翁都敢打趣,我看你病真好了!”
九寧趕緊躲開,狠狠夾一下馬腹,催馬疾跑,回眸輕笑,頰邊一對梨渦。
不是她故意想撒嬌……
一個人的時候,生病了、不舒服了或者受傷是常有的事,她連哼都不會哼一聲。
有錢就去看郎中,沒錢便忍着。
但身邊的人那麽關心、那麽在意……
她突然發覺,喔,原來人生病了需要休息呀。
像個孩子,沒有大人在身邊,摔倒了會自己不聲不響爬起來,若是有大人在旁邊,不由自主就覺得有點委屈……
因為被人珍視,所以不自覺會如此。
九寧并不覺得這是軟弱的表現,她又不是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只是個平凡人。
她只是……偶爾想偷偷懶而已。
縱然所有記憶會失去,也算是痛痛快快經歷一回,沒有虛度。
許是湯藥裏加了安神助眠的東西,九寧覺得頭疼減輕了點,慢慢睡熟了。
但睡得不大舒服,一直在不停做夢。
意識半清醒半夢朦胧,知道自己在做夢,卻醒不來。
夢見很多似曾相識的陌生場景,她一個人,不停輾轉于不同的世界,認識不同的人。
每一次,都以殺人結束。
身邊來來去去,去去來來。
浮雲如白衣,須臾若蒼狗。
到最後,還是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手裏握了把短劍,劍刃似雪,銀光閃爍。
這是第幾次?
九寧不記得了。
大雨滂沱,天地間挂起萬丈雨簾,群山峻嶺、平原溝谷、城郭坊市盡數淹沒在大雨中。
像是誰捅破了天,銀河傾瀉而下,到處都是冰冷的雨水。
雨滴砸在眼皮上,有些疼。
九寧收好短劍,茫然地四顧一番,想在無邊無際的雨幕中找到一個可供避雨休憩的地方。
剛走出幾步,腳下不知道踩了一個什麽明顯不是泥濘土地的東西。
對方發出一聲悶哼。
要死不活的樣子。
九寧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她俯身,撥開男人臉上的亂發。
右臉一道長長的刀疤。
九寧怔了怔,記得好像要殺這個男人。
短劍就在腰間掖着,她卻沒拔劍,而是彎腰,将受傷的男人扶起來,拍拍他的臉。
“喂——你沒死吧?”
他要是死了,那自己的任務不就失敗了?
她得親手殺了他。
男人身負重傷,濕透的衣袍上全是暈開的血跡,雙手血淋淋的,幾可見骨。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神渙散。
還好,還有一口氣!
九寧眼珠轉了轉,抹去臉上雨水。
正好她還欠男人一條命沒還呢!
九寧想起來了,男人回京途中遭到暗殺,部下拼死保護他,他不願拖累同僚,只身引開前仆後繼、怎麽也殺不完的死士,然後就不知所蹤。
她剛巧打聽到這個消息,一路找了過來。
也是她運氣好,靠着直覺往北走,竟然真的讓她找着他了。
距男人不遠的地方,一地屍首,正是前來刺殺他的死士。
九寧只有一個人,不可能短時間內掩埋掉所有痕跡,只能背起男人,先帶他離開。
後面肯定還有追兵,她得盡快把男人送去安全的地方。
然後就兩清了。
九寧扶男人起來,看到他衣袍底下的傷口,啧了一聲。
虧得他皮糙肉厚,被砍成這樣了竟然還能支持到現在,果然厲害。
男人太重了,九寧剛背起他時,差點沒被壓趴下。
“真重啊!”
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雨勢變小了點,天色黑沉,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敲在臉上身上的雨滴也是黑的。
九寧咬牙,擡頭辨認了一下方向,邁開步子。
她知道追兵很快會找過來,不敢耽擱,咬牙背着男人,以最快的速度逃離山谷。
雨越來越小。
九寧集中精力背着男人埋頭趕路,其他感覺暫時弱化了。雙腿像灌滿了鉛,每擡一下都是折磨。
“真重啊!”
她又抱怨了一句。
就這麽走啊走,天邊漸漸浮起淡青色天光。
雲收雨霁,日出前的天空,剛被大雨淘洗過,湛藍得可愛。
九寧幾乎跑得要吐血,看到不遠處營地上空飄蕩着代表男人部下軍隊的旗幟,二話不說,随手把男人往泥濘的地上那麽一扔……
砰的一聲響,男人仰面躺倒在泥濘中。
九寧沒空管他,先雙手叉腰,不住喘氣,驚天動地咳嗽一陣,差點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半條命都快跑沒了!
這裏是男人的地盤,他的屬下個個忠心耿耿,恨不能把她大卸八塊,她沒敢多耽擱,休息了一會兒,輕輕踢男人一腳。
男人躺在污泥臭水中,一動不動。
“這次就不落井下石了……等下次……”
九寧哼一聲,捶捶胳膊捏捏腰。
還沒想好怎麽通知男人的下屬來救他,半山腰那頭突然傳來響動,一夥五個人組成的巡查隊伍慢慢朝他們靠近。
九寧趕緊離開。
那五個老兵搖搖擺擺走了過來,很快發現躺倒在路邊泥坑裏的男人,大驚失色。
九寧躲在林子裏,确認男人被他的屬下畢恭畢敬擡着救回去,轉身便走。
……
這一走,過了數月。
又仿佛沒過多久。
九寧暈暈乎乎,發現夢中的場景突然變了。
她往前踏一步,眼前慢慢現出熟悉的輪廓,燭火搖曳,滿室黯淡紅光。
這是一間陰森的牢房。
她手裏的短劍,正對着一個男人。
男人面龐英武俊朗,右臉有道突兀的刀疤,身形高大健碩,站在她面前,就像一座山杵在那裏,沉默中也帶着壓迫的力道。
“真的要殺我?”
他低着頭,一字字發問。
聲音低沉渾厚。
沙啞,低緩,仿佛帶有磁性。
震得九寧心口砰砰直跳。
燭火打在男人側臉上,臉龐半明半暗,刀疤兇惡,眼神卻出奇的柔和,似乎還有幾絲漫不經心的笑意。
九寧剛剛很認真地掰着手指頭來回數了三遍,确認自己不欠他什麽了,自覺理直氣壯,纖巧的下巴微微擡起。
“我們兩清了!”
男人嘴角微微勾起,“兩清了?我記得上回在黃河邊,你……沒下手。”
九寧有點惱,上次她手裏的劍只需要再往前那麽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能殺了男人。
可是男人運氣實在太好,而她的運氣實在太壞,偏偏就在那個時候,她竟然崴了一腳!劍尖一歪,讓男人跑了!
“那不算!”她嚴肅道,“這一次我們是真的兩清了!”
男人輕笑。
九寧面無表情地瞪着他:她很好笑嗎?
這時,安靜的走道另一頭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人影晃動。
九寧側耳細聽了片刻,确認對方至少分了三撥,道:“殺你的人來了。”
男人神色如常,收起彎刀和刻好的木偶,淡淡道:“是啊,殺我的人來了。”
嗖嗖幾聲,搽了毒藥的利箭破空而至,裹挾着冷厲嘯聲,如皺起的蝗雨,鋪天蓋地,密密麻麻,朝兩人撲來。
九寧愣了那麽一瞬。
等等,大家都是來殺男人的,這些殺手怎麽連她也殺?
他們不分敵我的麽?!
她反應過來,舉起短劍,靈巧地格開撲面而至的毒箭。
男人比她反應更快,袍袖一展,唰啦啦攏了十數枝毒箭在手中,振臂一揮,毒箭掉頭撒向那些殺手。
幾聲凄厲的慘叫,殺手紛紛倒地。
後面的人立刻補上空出來的位子,架起弓弩。
男人神色一凜,眼中遽然閃過兩道精光,擋在九寧面前,胳膊繞過她的肩,拎小雞崽似的拎起她,看她一臉震驚,眸光漸暗,半是無奈,半是自嘲地道:“他們以為……你又是來救我的。”
九寧想也不想便道:“我是來殺你的!”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凝視着她。
四目對望。
“我知道。”
越來越近的喊殺聲中,男人輕聲道。
俯身,抱起九寧,将她牢牢護在懷中。
……
懷抱很溫暖。
但是硬邦邦的,不大舒服。
九寧在夢中扭了幾下,想掙開,雙手被拉開,懷裏的隐囊被抽走了,有人緊緊攬着她,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額頭。
“沒發燒。”
抱她的人轉頭對其他人吩咐什麽,其他人陸陸續續退出去。
隐囊被抽走了,九寧閉着眼睛抓了抓,抓到堅實的胳膊。
她睜開雙眼。
帳篷裏黑魆魆的,沒點燈,北風嗚咽,床邊一盆炭火,哔啵作響。
她依然蜷縮着。
側身而睡,身上蓋了層厚被,周身暖烘烘的。
不是湯婆子那種透過好幾層傳遞過來的微暖,而是持續不斷的、讓人覺得安穩的暖。
她擡起頭,額頭蹭過一個人的下巴。
他的胡茬好像變多了……
她這麽想。
然後愣住了。
聲音在耳畔響起,熱氣拂過她鬓邊,“頭還疼嗎?”
嗓音沙啞。
九寧揉揉眉心,翻了個身。
周嘉行坐在床邊,手裏還拿着剛從她懷裏抽出去的隐囊,扶她坐起來。
夜色中,他的雙眸像兩汪清泉,閃動着粼粼波光。
九寧仿佛還在夢中,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
她擡起手。
周嘉行垂眸看她,坐着沒動。
“二哥……”
九寧眉尖微蹙,手指按在周嘉行右臉上,微微使力,扯了扯。
“你這裏……是不是有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