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九寧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直冒冷汗。
周嘉行抱她上床,握住她捂着腦袋的手拉到一邊,檢查了一遍,沒看到傷口,紅腫或是破皮都沒有。
“哪裏難受?”
他解開她束發的小冠,拔下簪子,輕聲問。
聲音不自覺放輕柔了些。
九寧側身躺着,還記得他剛才的懷疑,有心回擊兩句,但頭痛欲裂,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
以為她怕冷,周嘉行抱來厚被褥給她蓋上。
手指無意間蹭過她散開的衣襟露出的一抹凝脂般的肌膚,觸感細柔滑膩,又冰又涼。
似盛暑天她經常散與府中仆從消暑的六月雪,烈日下那麽晶瑩剔透的一小團,粉嘟嘟的,讓人頗想咬上那麽一口。
周嘉行肩背緊繃,先凝滞了那麽幾瞬。
繼而一驚,捏着九寧的下巴,輕輕擡起她的臉。
剛才小臉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這會兒頰邊陡然浮起不自然的嫣紅,才不過幾息,不停在出汗,鬓發已經被冷汗浸透,一绺绺濕乎乎的貼在頰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她在發抖。
周嘉行立刻抱緊她,揚聲叫人進來。
營帳外時刻有人守着,懷朗聽到裏面有動靜,忙掀簾進來查看,轉過屏風,視線對上半靠在床邊摟着九寧安慰的周嘉行,被他陰沉的面孔和雙眸裏的陰戾吓了一跳。
“我這就去請醫士!”
九寧迷迷糊糊聽到這一句,心道:醫士有什麽用?
周嘉行呢?
“哥……”
她眼眸半睜,總是炯炯有神的眸子像蒙了層濃霧,眼神失焦。
“我在這。”周嘉行俯身,手指輕撫她的臉,擦去汗水,“告訴我,哪裏疼?”
哪哪兒都疼。
九寧艱難地擡起手,緊緊攥住他,指節發白。
就靠你來止疼了。
周嘉行非常配合,順着她的動作俯身彎腰,讓她躺在自己懷裏,枕着自己的臂膀。
九寧渾身難受,緊緊扒住他。
周嘉行低頭,看着緊貼在自己胸膛上的九寧。
她摟着他,病中不由自主輕哼着朝他求助,姿勢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賴。
就像她看到周嘉暄的時候那樣,還沒走近,漂亮的眉眼先一彎,腳步慢慢加快,輕笑着撲過去。
而周嘉暄也總能在最合适的時候張開雙臂,任她圍着自己撒一番嬌,然後讓她摟着自己的胳膊,兩人一起說說笑笑着走進長廊。
很多次,周嘉行就在一邊看着。
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腳步聲遠去後,兄妹倆的笑聲依舊在花池子上空回蕩,久久缭繞。
一道笑聲醇厚溫和,一道嬌柔清甜。
……
明知她只有不舒服的時候才會對自己這麽親近,周嘉行還是不自覺收緊雙臂,攬得更緊。
九寧還在不停冒冷汗。
抱了好一會兒,頭好像疼得更厲害了。
她意識朦胧,心想這個姿勢可能不對,又往周嘉行懷裏拱了拱。
周嘉行僵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麽樣做才能讓她舒服一點,過了一會兒,大手擡起,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還是疼。
九寧半是疑惑,半是惱怒,清醒了一點,卷翹眼睫輕顫,睜開雙眼。
周嘉行抱着她,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眉頭緊緊皺着。
确實是這個人沒錯呀……
九寧皺眉,确認了一下抱着自己的這個人束起的卷發和那雙淺色眸子,糊裏糊塗思索了片刻,使出渾身力氣,雙手往周嘉行發燙的胸膛上一拍。
巴掌朝下,像是要攤煎餅似的,把周嘉行往下壓。
周嘉行不知道她想做什麽,摟着她的背,輕聲問:“想要什麽?”
聲音就在耳畔擦過。
有點熱。
還有點癢。
“你……躺下!”
語氣很傲慢。
周嘉行嗓音低沉:“嗯?”
他不動,九寧不耐煩,在他懷裏扭了幾下,整個人壓在他身上,然後往下使力。
簡易的床榻發出咯吱咯吱的細微響動。
周嘉行領會到九寧的意圖,幾乎沒有猶豫,馬上順勢往下躺倒,雙手緊緊握着九寧的肩膀,怕她跌倒。
九寧渾身發軟,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周嘉行壓倒在床上,往他胸口一趴。
這下好了。
她壓着周嘉行,舒口氣。
然而還是疼。
絲毫沒有減輕的感覺。
“郞主,醫士來了。”
帳簾被一雙骨節突出的大手撩開,白發蒼蒼的醫士走了進來,背藥箱的僮仆和懷朗緊随其後。
醫士擔心病人,埋頭走路,轉過屏風,自然而然朝行軍床走過去。
身後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僮仆和懷朗同時止步,然後響起一道調子忽然拔高、明顯飽含驚訝的、又戛然而止的驚呼聲。
醫士沒注意到背後兩人突然呆立着不走,走到床前,擡起頭,視線落到床上。
“郞主?”
錯愕之下,醫士說的是波斯語。
床榻上,那個衣衫不整、卷發散亂、仰面躺着,被一個意識不清、渾身發抖的美貌小娘子壓在床上的男人……竟然是郞主!
周嘉行摟着九寧,淡淡掃一眼醫士。
醫士忙低頭。
詭異的沉默中,唯一神志模糊的九寧突然開口了:“多弟……叫多弟過來……”
周嘉行抱着九寧坐起。
面無表情地發問:“多弟是誰?”
九寧眉頭緊蹙,喃喃道:“多弟……”
周嘉行劍眉一皺。
懷朗忙道:“郞主,多弟是九娘的侍婢,這一路上京一直跟着九娘的,九娘每天教她讀書寫字,還送了一匹馬給她……”
九寧偏愛漂亮神氣的駿馬,為此專門建了個小養馬場。她給每匹馬都起了名字,帶上長安的那幾匹是精挑細選的,每一匹都是良駒。上京時她把其中一匹送給自己的侍女多弟。他們要走幾個月,路上不是每段路都能通牛車、馬車,隊伍裏每個人都會騎馬。
周嘉行記得九寧身邊确實一直帶着一個侍婢,那晚侍婢就在窗外躲着,他耳力敏銳,早就發現了。
要不是想看看九寧會是什麽反應,他怎麽會放任那個侍婢偷偷摸摸爬上樓?
“人在不在營地?”
懷朗道:“在,九娘特意交代過,阿山他們把人帶過來了,現在和炎延住一個帳篷。”
周嘉行:“把人帶過來。”
多弟走進帳篷時,神色警惕,擡頭環顧一圈,沒看到九寧,更緊張了。
懷朗示意她往裏走,道:“九娘病了,郞主要你過來照顧她。”
“九娘病了?”
多弟暗暗着急。
等轉過屏風,看到雙眸緊閉、躺在周嘉行懷裏的九寧,她心裏咯噔一下。
第一反應就是下意識地看一眼周嘉行。
懷朗朝她看過來。
意識到自己的敵意太明顯了,多弟趕緊收回防備的眼神。
還好周嘉行一直低頭注視着懷中的九寧,沒看她。
自然也就沒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眼神。
醫士要為九寧診脈,九寧不怎麽配合,嘴裏喃喃叫着多弟的名字。
周嘉行皺眉道:“人呢?讓她過來。”
懷朗給多弟使眼色。
多弟靠近床邊,看着疼得不停發顫的九寧,鼻尖發酸,眼眶濕潤了。
好端端的,怎麽會病成這樣?
還不讓醫士碰她……
九娘一定是被欺負了,所以才一直叫自己的名字。
多弟低頭,咬唇,小心藏好自己的懷疑,握住九寧的手。
九寧眼睫急促顫動,勉強擡眼看一下多弟,松口氣。
周嘉行就在她眼前,生龍活虎,高大威武,還無情地質疑她。
多弟也來了,沒受傷,沒被欺負,活蹦亂跳。
很好,兩人都平安無事。
下一刻,九寧毫不猶豫地推開周嘉行,牢牢抓住多弟。
多弟眼皮直跳:果然!九娘讨厭周使君!
周嘉行忽然被推開,愣了一下,臉色微沉。
懷朗退後一步,默默挪開目光。
九寧挨着多弟蹭了兩下。
多弟愛憐地抱着她,湊到她耳邊,小聲問:“九娘,是不是肚子疼?”
算算日子,好像快到來月事的時候了。這些天波折太多,差點忘了這事,前幾天一直冒雪趕路,可能是受涼了。
九寧搖搖頭,緊緊捂着額角。
還是頭疼,非常非常疼,就像有把刀不停在腦子裏翻攪一樣……
她都抓着多弟了啊!
剛才也試過周嘉行了……
怎麽還是疼?
“……疼……”
九寧實在忍不了,回頭,一把扣住床邊沉默不語的周嘉行。
周嘉行眸光有些暗沉,視線在她握着多弟的手上轉了一轉,又不動聲色地收回去。
一手抓着多弟,一手抓着周嘉行,九寧這回滿意了,緩緩閉上眼睛。
……還是疼。
怎麽不管用了?
九寧松開手,小臉緊緊皺成一團。
表情痛苦地瞥一眼被她果斷推開的醫士,她喉嚨一哽,快哭出來了。
好吧……這次她可能真的是病了……
周嘉行一眨不眨地看着九寧,發現她望着醫士,一個淩厲眼神掃過去。
醫士會意,趕緊上前。
周嘉行揮手,示意多弟離開,攬起九寧,讓她重新靠着自己。
這回九寧老實了,沒推開他,也沒推開醫士。
多弟遲疑了一下,看一眼眉頭緊鎖、微微發顫的九寧,慢慢退開。
片刻後,醫士皺了皺眉,說:“許是吹多了風、連日奔波、有失調養的緣故,先開兩劑藥止疼,讓娘子能舒适些。”
周嘉行撩起眼皮。
醫士對着他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周嘉行垂眸,手指驀地捏緊。
“去煎藥。”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
懷朗應是,送醫士出去。
多弟磨磨蹭蹭想留下來,見九寧不停出冷汗,找來銅盆,打了熱水,故意朝周嘉行道:“周使君,奴要為娘子擦身換衣,還請回避。”
周嘉行嗯一聲,放開九寧。
“仔細服侍。”
話是對多弟交代的,眼睛仍然看着九寧。
多弟答應一聲,悄悄擡起眼簾仔細打量周嘉行。
他站起身,解開外袍蓋在被褥上,攏了攏被角,這才轉身出去。
多弟擰幹手巾,給九寧擦汗。
心道:周使君看起來好像很關心九娘……也不是那麽壞嘛……
……
周嘉行出了帳篷。
醫士就等在外面,肩上已經落了一層薄雪,見他出來,忙拍幹淨雪花,走過來行禮。
周嘉行走出幾步,問:“是什麽病?”
醫士知道他的脾氣,沒有長篇大論,也沒先謙虛幾句好推卸責任,直接說出自己的診斷,“不瞞郞主,九娘的症狀……有幾分像頭風症。”
頭風是頑疾。
周嘉行腳步頓了一下。
醫士忙補充道:“也有可能只是太過疲勞加上受涼所致,不一定是頭風症。”
周嘉行沒說話。
九寧就住在周嘉行的營帳裏,醫士不用打聽就知道兩人關系肯定不一般,見他沉默,不敢開口。
過了一會兒,周嘉行拂去肩頭落雪,問:“山上簡陋,所有藥物齊備?”
醫士怔了怔,反應過來,忙道:“不缺什麽,郞主放心。”
放心?
周嘉行望着眼前簌簌飄落的飛雪,嘴角扯了扯。
她身上有那麽多古怪的地方,連病也病得古怪……
在府裏的時候,經常好端端的突然說腹痛,不肯吃藥,不肯看郎中,過一會兒又恢複正常,沒事人一樣和婢女們一起打秋千、踢毽子,去箭道和十一郎他們比試騎術。
這麽多古怪,他怎麽可能放心?
所以……
一定得把人看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