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九寧看到周嘉行,揮手朝他打了個招呼。
隔着翻湧飛竄的濃煙,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周嘉行等了一會兒,見九寧趕走七郎後和炎延幾人說話,策馬走開。
親随向他禀報:“郞主,李昭往回跑了,要不要派人去追?”
他們雖然準備充分,但也不敢托大,江州畢竟是周家的地盤,往回追很可能撞上來支援的江州兵。
李昭很冷靜,逃跑的方向找得很準。
周嘉行端坐在馬背上,回頭望一眼夜色下起伏的青山,眸子裏倒映出火光,“留着他還有用處,放他走。”
親随們應喏,傳話下去,牢固的包圍圈故意放開一個口子。
李昭的親随立馬發現這個缺口,大喜,護送着他逃走。
戰鬥很快結束,士兵們清點人數,撲滅大火。
周家護衛全被俘虜了。
九寧自然不會殺他們,不過也不能就這麽放了他們,全部捆了,然後挑出那幾個有官職的屬官,讓他們給周刺史寫信,要周刺史拿人拿錢來贖他們。
忙碌完,周嘉行找了過來,手裏提溜了一個人,往九寧跟前一扔。
“唉喲!”
十一郎呼痛,在地上打了個滾,揉着肩膀爬起來,披頭散發,鼻青臉腫,形容狼狽。
“十一哥?”
九寧詫異。
周嘉行解釋道:“路上撿到的,他跟着你們的車隊。”
九寧點點頭。她和十一郎道別時故意捏了幾下他的手,暗示他跟上來,他反應慢了點,不過還好不笨,真的跟上來了。
可惜運氣不好,被周嘉行當成周家的探子收拾了一頓。
十一郎剛才有幸目睹周嘉行率兵在峽谷伏擊周刺史事先安排的精兵,眼見着他身先士卒,反手持刀砍下一顆顆腦袋,吓得魂飛魄散,聽周嘉行說話,先抱着雙臂抖了幾抖,一個箭步沖到九寧身前,抓住她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
“九、九娘……殺……”
九寧抽出手,拍拍十一郎的手背:“十一哥,你別回江州了。”
十一郎愣住。
“就憑你送別時對我說的話,以後使君不會重用你。”
九寧說着話,停下來咳嗽幾聲,接着道,“你去找都督……”
她怔了怔。
十一郎瞟她一眼,沒敢說話。
片刻後,九寧笑笑,繼續道:“你去找我阿翁,告訴他家裏發生的事,不用瞞着他,告訴他真相……以後你就跟着阿翁。”
周刺史和周嘉言都想拿身世的事來要挾九寧。
不必他們開口,她選擇自己和周都督坦白一切。
今天周刺史可以利用她的身世來威脅她,殊不知以後會不會得寸進尺,逼她做其他事?
送她去當人質只是第一步。
就和前世一樣,等她長大,他們還會逼着她嫁人,讓她做出更大的犧牲。
所以她絕不會去鄂州。
前世從鄂州開始,這一世她要扭轉噩運。
與其被人拿着把柄,整天惶惶不可終日,不如索性由她自己親自揭露秘密。
大家一刀兩斷,誰也不欠誰。
“都督……”十一郎想說什麽,意識到周嘉行在一邊,馬上煞住話頭,拉着九寧走遠。
周嘉行冷冷地看着他。
确定周嘉行聽不見自己說的話,十一郎才停下腳步,小聲說:“你不是周家的小娘子,那就是說你也不是二郎的妹妹……他要是知道真相,你該怎麽辦呀?”
九寧攤手,道:“不管這麽多,先離開這裏再說。”
十一郎憂心忡忡:“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找都督?正好可以擺脫二郎……”頓了一下,壓低聲音,“你這個哥哥太可怕了,要是他知道你騙他來救你,他生氣了怎麽辦?他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胡人!”
周嘉行知道真相以後會是什麽反應,老實說,九寧心裏也沒底。
她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再壞也不會像在周家那樣,至少他不會拿我去和別人交換什麽,十一哥,我心裏有數,你去找阿翁吧。”
十一郎心急如焚,但他也知道現在九寧不能回江州,她和二郎裏應外合的事情傳回去,說不定連周都督都會動怒,讓她跟着二郎離開是現在最穩妥的法子。
九寧叮囑十一郎,道:“我會和使君交換人質,到時候我的婢女就勞你照看了。”
世道艱難,兵荒馬亂,她的婢女不能跟着她東奔西跑,先讓她們跟着十一郎避避風頭。
十一郎答應下來,“我會照顧好她們……九娘,你先別和二郎說你不是周家人,等我勸都督消氣了,帶人去找你。到那時你再和二郎坦白。”
九寧笑了笑,随口應了聲是。
“你真不和我一起走?”十一郎握住九寧的手,再一次問。
九寧拍開他髒乎乎的爪子,笑罵:“就憑我們兩個人,能走到哪裏去?”
十一郎沉默了,神色黯然。
對啊,只有周嘉行能帶九娘離開,如果九娘跟着自己,他們根本逃不出去,還是會被抓住送去鄂州。
“好了,你趕緊去複州。”九寧聲音一低,神色變得凝重,“李昭一直躲在周家,江州兵裏肯定有他的內應,我讓你去複州,就是要你去提醒我阿翁,讓他警惕李昭。”
十一郎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忙正經起來,點頭應是。
九寧道:“還有,我藏了些東西在城外,你回去找出來,都送到複州去。”
十一郎問:“是什麽?”
九寧沉默了一會兒,笑着說:“是錢。”
十一郎連忙搖頭:“錢?你給我錢幹什麽?你自己留着傍身罷!要是二郎發現你的身份,你就給他錢,俗話說有錢人是鬼推磨,說不定二郎看到那些錢就不計較你騙他的事……”
“不是給你的。”九娘打斷滔滔不絕的十一郎,說,“那都是給都督的。”
她曾向周都督表示,願意将崔氏留下來的所有陪嫁充作軍饷,送給周都督。
那是一次大膽的試探。
周都督粗中有細,看出她的用心,很快起疑。但他最後還是選擇裝糊塗,大方表示不會動用一分。
當年崔氏畢竟是周都督保下來的,九寧也在周家養大,她對周家其他人沒有情分,但欠着周都督的養育之恩不能不還。
之前的準備派上用場了,她把賣地的錢拿了出來,全部留給周都督。
聽九寧說明原委,十一郎啞口無言,點了點頭。
“走吧,路上小心。”
送走十一郎,九寧站在路口處,望着漸漸浮起淡青色天光的山谷出神。
有什麽東西撲撲簌簌飄下來,落滿肩頭。
她心道這還沒入冬呢,怎麽就落雪了?
扭頭一看,原來不是落雪,而是大火燃燒之後的灰塵。
她拍拍肩膀,拂去灰塵,走回馬車旁。
炎延坐在火堆旁擦拭自己的佩刀,新兵們圍坐在左右休息,看九寧回來,都忙站起身。
九寧揮手示意他們坐下,目光從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上劃過,“以後我不再是周家九娘,使君随時可能會派兵追殺我。你們今天救了我,得罪周家,不能再回江州,這裏離金州、鄂州、潭州都不遠,你們可以去投奔他們。”
炎延一臉莫名,收起佩刀,“投奔他們幹什麽?我們願意跟着九娘!”
她掃一眼自己的部下們,眼神兇狠。
部下們哆嗦了一下,趕緊跟着應聲:“對,對!我們願意跟着九娘!”
九寧淡笑道:“我再不是周家九娘,你們還願意跟着我?”
炎延一巴掌拍開兩個木頭一樣坐着不動的部下,朗聲大笑:“我們本來就是九娘您的人,不跟着您跟誰?”
剩下的人附和:“對!我們是九娘的部曲,就該跟着九娘!”
話音落下,秦家兄弟忽然站了起來,似乎不贊同其他人的話。
新兵們看着他們幾兄弟,竊竊私語。
炎延眼睛微眯,瞪向幾人。
軍中每次比試,秦家兄弟的名次緊緊咬在炎延後面,在隊伍中的威望僅次于炎延。
他們的态度會影響到很多新兵。
九寧看着他們。
兄弟幾個不像其他人那麽懼怕炎延,撓撓腦袋,嘿嘿一笑,問:“我們就想問一聲……以後還管飯嗎?”
九寧失笑,點點頭。
他想起來了,當初招兵時,兄弟問的也是能不能管飯。
秦家兄弟接着問:“還是管飽嗎?吃多少都行?”
九寧回頭,朝一直默默站在一邊的僮仆使了個眼色。
那僮仆擡起臉,微黑的臉龐,眼睛細長——原來她不是僮仆,而是名女子,正是跟随九寧多日的婢女多弟。
她裝成僮仆混進送行的隊伍中,一直緊跟着九寧,六郎和七郎的馬是她照看的。
多弟看懂九寧的眼神,爬進馬車,推出一只箱子,往地上一推。
箱籠翻開,頓時一片金光閃爍,裏面幾十枚金錠掉落出來,滾得到處都是。
新兵們望着那一堆金燦燦的金錠,張大嘴巴。
多弟一臉懊惱狀,仿佛剛才是失手才把箱籠推翻的,跪地将金錠收拾好,重新蓋上箱子。
九寧等新兵們收回眼神,對秦家兄弟道:“當然管飽!”
秦家兄弟估算了一下這一箱金錠能買多少糧食,抹抹嘴巴,憨厚道:“管飯就行,管飯就行。我們願意跟随九娘!”
九寧笑着勉勵部曲幾句,給炎延使了個眼色。
炎延站了起來,跟上她。
待兩人離開,新兵們立刻拔高嗓門,熱烈讨論剛才那滿滿一箱子的金錠。
九寧領着炎延走到下風處,風中送來新兵們猜測那一箱子金錠值多少錢的議論聲。
她笑問炎延:“你想好了,以後真的跟着我?”
炎延擡手抹一下鼻子,“不跟着您跟誰?其他人可不會像您這樣善待我。”
她去其他人帳下也能帶兵打仗,不過前提是隐瞞女子身份,只有九娘不計較她是女子。
炎延喜歡大大方方梳發髻、穿女裝,讨厭遮遮掩掩硬裝男人——雖然她不用裝就很像了,穿女裝反而別扭,就像一個大老粗非要穿襖裙,但她就是喜歡以真面目示人!
而且九寧還教她讀書認字,她現在會寫自己的名字了。等她能讀懂兵書,她就能當上女将軍啦!
多弟一直緊緊跟在九寧身邊,待炎延走開,咬了咬唇,“九娘,以後您打算怎麽辦?”
九寧反問:“你覺得呢?”
多弟愣了好一會兒。
很早的時候她就發覺了,九娘對她的态度和其他人不一樣。九娘提拔她,給她豐厚的月錢,幫她照顧家人,破格給她家最肥沃的土地耕種,後來還教她認字,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可九娘好像不想親近她,雖然屢屢為她破例,卻從沒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玩笑。
九娘有時候會對着銜蟬、金瑤她們撒嬌,和她們鬧成一團,對着她時,态度立刻防備起來,從不會打趣她。
多弟心裏着急,想不通九娘為什麽防着自己,疏遠自己,但又對自己這麽好。
直到這次九娘遇險,多弟終于找到機會向九娘表露忠心。
趁蓬萊閣的看守粗心大意時,她給九娘下跪,告訴九娘自己願意為她赴湯蹈火。
她不得不這麽做。
除了九娘,誰還能給她這麽多優待?誰會教她認字?
九娘不喜歡她,可九娘真的對她好。
多弟心中隐隐有種預感,只有跟着九娘,她才能過上更好更風光的日子。
本以為九娘心裏更看重銜蟬她們,不會搭理她,但九娘卻幾乎立刻就給予她信任,讓她代為送口信給城外的周嘉行。
多弟心潮澎湃。
她突然發現幫九娘做這些危險的事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差事。她沉着冷靜,和周家護衛周旋,神不知鬼不覺溜出周家,按九娘的吩咐找到周嘉行的随從,送上九娘的親筆信……做這些事的時候她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緊張,反而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就好像她天生就該如此,而不是一直待在內院給人當奴婢。
聽見九寧反問自己,多弟不再感到傷心難過,而是興奮——九寧真的把她當心腹,才會問她的意見。
多弟不想暴露自己其實什麽都不懂,斟酌很久後,小心翼翼地道:“二郎知道您的處境後,二話不說冒着風險帶兵來救您,您不如先跟着二郎。”
九寧看一眼多弟,覺得有些好笑。
多弟一開始來找她時,她抱着試一試的态度給她分派任務,其實暗中也讓阿大去找周嘉行了。
兩人都圓滿完成任務,多弟找到周嘉行的随從,阿大找到周嘉行本人。
兩封信送到周嘉行手上,只有阿大送的那封才是真的求救信,多弟送去的只是普通的家書。
多弟竟然會在這種時候依然忠心耿耿,還冒着被周刺史發現的風險為自己奔走,這讓九寧覺得意外。
聽多弟勸她跟着周嘉行,九寧更覺得詭異。
她笑了笑,說:“先這樣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周刺史和李昭算計得再周密,卻沒想到周嘉行恰好也來了江州,并且就在城外。
而且還偷偷摸摸帶了不少骁勇的沙陀兵。
想到這裏,九寧哼了一聲,周嘉行說順路果然是敷衍她的,不然怎麽會帶着沙陀兵偷偷潛入江州?
周嘉行似乎知道九寧會介意這事,清點完人數,重整隊伍,走過來接她時,第一句話便解釋:“這些沙陀兵是從河東逃出來的,要去投奔新的主人,我帶他們從江州走水路過去。”
九寧眉毛一擡,神色戒備,很不高興的樣子。
“他們要投奔的人……不會就是鄂州的節度使吧?”
從江州走水路去的地方就那麽幾個。
周嘉行看着她,半晌後,搖搖頭。
“不是。”
九寧将信将疑。
周嘉行神出鬼沒,不知道到底在忙什麽,總之絕不是忙商隊的事。他這人交游廣闊,又常常待在鄂州,肯定會和鄂州節度使打交道。
九寧懷疑他認識鄂州節度使,之所以沒有追問他,就是怕兩人立場相對、彼此尴尬。
見他否認,九寧松了口氣。
周嘉行挪開視線,“你很讨厭他?”
九寧撇撇嘴:“讨厭倒也說不上,又沒見過……不過不喜歡是真的,鄂州那個節度使指名要我去當人質!我是不會去鄂州的。”
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分外認真。
周嘉行眉峰輕皺。
九寧抱怨完,雙眼一眯,緊張地看一眼左右。
“二哥,你帶着要去投奔其他人的沙陀兵來救我……你确定我們能安全離開嗎?”
她掃一眼周嘉行,眼神明顯寫滿不信任。
“我不會剛離了狼窩,又一頭栽進老虎坑吧?”
周嘉行笑了一下,擡手拂去掉落在九寧鼻尖上的灰塵。
“你不想去鄂州,那就不去。”
他眼眸低垂,說:“以後就跟着我。”
山中草木葳蕤,大火還未被完全撲滅,火堆裏時不時炸出一兩聲燃燒脆響,熱氣熏蒸,漫天枝葉飛舞。
細小的灰塵随風灑落,仿佛落雨。
漫天飄飛的火星中,周嘉行道:“我是你兄長,待在我身邊,我來保護你。”
九寧遲疑了片刻。
如果是以前,周嘉行主動說出這種承諾的話,她肯定會得意洋洋。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她不是他的妹妹。
“二哥……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離開周家嗎?”九寧鼓起勇氣,“其實,我不是……”
周嘉行擡起手,打斷九寧。
“那不重要。”
言罷,轉身走了。
九寧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不重要是什麽意思?他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
算了,等确定脫險以後再告訴他實情吧……今天不适合。
九寧駐足,扭頭回望江州的方向。
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周家短暫的平靜生活不屬于她,周嘉行可是任務目标,她還是得跟着他才行。
不過她沒想到這麽早,這一世她用不着殺人,一直過得挺悠閑的,滿以為還能這麽敷衍幾年……
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九寧笑了笑,掉頭跟上周嘉行,翻身上馬,輕叱一聲,朝着夜色中寂靜的小道疾馳而去。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她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