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明珠
江州。
巷口傳來嘚嘚的馬蹄聲,一匹快馬踏過濕漉漉的青石板,在門前停下來。
馬上的青年撒開缰繩,不等來接的仆役說什麽,徑直沖進大門。
“三郎!”
看守蓬萊閣的護衛看到他,連忙迎上前。
周嘉暄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快步走過長廊。
院子裏灑掃的仆從停下手裏的活計,朝他行禮,眼神躲閃,不敢和他對視。
周嘉暄沒有為難這些下人,穿過一層層院子,進了內院。
內院非常大,亭臺屋宇一應俱全,房檐前垂挂鎏金護花鈴,樓閣相望,曲徑通幽。院中百花盛放,風景宜人,廊下設了秋千架,藤蔓密密麻麻爬滿架子,罩下大片濃蔭。牆角小池子引了活水,一池碧波蕩漾。
一切如常,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唯獨少了九寧。
周嘉暄推開房門,屋裏空落落的,那些她平時喜歡擺弄的擺設玩器全都不見蹤影,只剩下一些光禿禿的花幾、高桌零零落落擺放在角落。
他甚至在窗前看到一副新結的蜘蛛網。
下人在一旁解釋:“縣主去了鄂州,她的婢女們全都各自放回家去,由她們自己婚嫁……”
周嘉暄走進空蕩蕩的書房,俯身,手指拂過書案。
書案上落了厚厚一層灰。
下人眼皮抽了兩下,小心翼翼道:“縣主昔日的婢女都出去了,所以這裏一時來不及打掃,等使君吩咐下來,會另外撥人過來照料這些屋子的。”
周嘉暄閉一閉眼睛。
人都不在了,要屋子有什麽用?
他霍然一個轉身,厲聲問:“使君呢?”
下人駭然,頭一回看平易近人、待人溫和的三郎臉上露出這種怒目切齒的神情,心下惴惴:“三郎……使君今天不在……”
周嘉暄聲音罕見的低沉,問:“使君去哪兒了?”
下人直冒冷汗。
這時,屋外傳來周百藥的聲音:“你找你伯祖父做什麽?”
下人如聽佛音,松口氣,朝周百藥行禮,躬身退出去。
周百藥看着周嘉暄,眉頭緊皺:“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麽樣子!你平時不是最注重規矩禮儀的嗎?”
周嘉暄擡起眼簾:“阿耶,觀音奴呢?”
周百藥哼一聲,“她去鄂州了。”
周嘉暄袖中的雙手慢慢握拳,“阿翁沒發話,誰送她走的!”
周百藥愣了一下,一股邪火直往上竄,怒罵:“你和誰說話呢?我是你父親!你這是在質問我?就為了一個私生的野種?!”
周嘉暄深吸一口氣。
“觀音奴不是什麽野種!”
聽到這句,周百藥愈加憤怒,“她不是我的血脈,不是野種是什麽?你以前當她是妹妹,護着她,我不管你,現在你還護着她?她不是你妹妹,是周家的恥辱!”
周嘉暄許久沒說話。
周百藥不想多提九寧,光是想想他心裏就怄得慌。他這輩子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成就,江州百姓提起他,不是羨慕他有個好老子,就是羨慕他曾經娶了個高門貴女。他以前也為崔氏下嫁給自己而沾沾自喜,雖然崔氏待他冷淡,但恪守規矩,絕沒有給他難堪,夫妻倆舉案齊眉,其實相處得不錯……直到他發現自己樣樣不如崔氏,配不上崔氏,這才開始改變對崔氏的态度,而崔氏根本不在乎他,他熱情也好,冷漠也罷,崔氏似乎都不在乎。
這個高貴的、看不起自己的妻子,竟然隐藏了這樣的秘密,這讓周百藥怎麽接受得了!
“阿耶,我以前一直不明白,都是您的兒女,您為什麽偏疼我和阿兄,卻不肯疼惜一下觀音奴……”
周嘉暄直視自己的父親,眼神鋒利。
周百藥被他看得惱羞成怒:“你們是男兒,她只是個小娘子,怎麽能一起相提并論?何況她還不是周家的……”
他說不下去了。
周嘉暄苦笑:“您知道自己配不上崔氏,所以想從觀音奴身上找回那種掌控感,您心裏肯定這麽想:崔氏再厲害,她的女兒還不是得聽您的話!所以觀音奴越不受您控制,您自然就越不喜歡她……不像阿兄和我,母親身份尋常,反倒讓您覺得安心……”
周百藥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哆嗦了幾下:“一派胡言!你竟然敢這麽胡亂猜測你父親?”
“我早該明白的。”周嘉暄退後兩步,捂住自己的臉,“二哥是怎麽出生的,觀音奴這些年是怎麽被您忽視的……我都知道,可我卻不願深想。”
他早該明白,他的父親不是什麽好人。
對為人子的他來說,父親應該寬厚、慈愛,用不着多麽正直勇敢,可以懦弱,可以平凡,但一定是個負責任的父親。
小時候,父親在他心裏就是這樣的,父親會關心他的學問,操心他的吃穿,教他做人的道理。
慢慢長大,他發現父親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
他拒絕去想這個問題,偷偷為周百藥開脫:人無完人,阿耶只是有些改不掉的壞毛病罷了,只要他時常在一旁勸誡,阿耶會改的。
要他承認自己的父親是個低劣小人……真的太難了。
但事實就是如此,他的父親,一無是處,心胸狹窄,讓人作嘔。
周嘉暄忽然低笑了幾聲,擡起臉,含笑的眼眸中滿蓄淚水。
周百藥一臉愕然。
兒子……兒子竟然哭了?
“當年的事不怪崔氏……就算九寧不是您親生的,也怪不到她頭上。”周嘉暄轉身,背對着自己的父親,一字字道,“她不是你的女兒,可她仍舊是我的妹妹。”
說完,他從周百藥身邊走過去。
擦肩而過時,他語調冷淡地道:“阿耶,以後我的事就不勞你插手了。”
這一刻,他徹底疏遠自己的父親。
周百藥渾身僵硬,臉色灰敗。
周刺史不在府中,周嘉暄遍尋一圈,沒找到知情人,叫來自己的僮仆,細問他們這些天發生了什麽事。
僮仆答:“九娘走的時候,我們一點風聲都沒聽見,蓬萊閣忽然就空了……直到昨天府裏人才曉得九娘被送去鄂州了……”
周嘉暄負手站在自己的書室裏,目光落到書案上攤開的一沓雪白宣紙上,想起走的前幾天和她一起伏案寫字的情景,心中隐隐作痛。
她那天笑得多得意啊,漂亮神氣,再沒有比她更好看的小娘子了。
周嘉暄捂住胸口,悶哼了幾聲。
就像有把刀在五髒六腑裏面不停地剜下一塊塊血肉。
古人說的心如刀絞,大概就是如此了。
僮仆順着周嘉暄的視線看向書案,也想起那天兄妹讀書寫字的場景,低頭擦眼淚。
周嘉暄喃喃道:“阿翁和我都不在,她的婢女也被支開了,她只有一個人,她走的時候有沒有哭?害不害怕?她會不會怨我沒留下來……”
僮仆忍不住哭了出來,哽咽道:“三郎,這不怪您啊!使君說九娘是自願去鄂州的,她還給都督寫了信……”
“自願?”
周嘉暄一笑,笑容冰冷。
“她那麽愛出風頭,要真是自願的,一定敲鑼打鼓鬧得滿城皆知,讓江州百姓都知道那十幾座城池是她換來的,還會趁機找使君讨要一堆好處,怎麽會走得這麽悄無聲息……”
她是被逼走的,周嘉暄不用看那封信就可以确定。
他的觀音奴,被逼走了。
僮仆哭着勸:“三郎,這不怪您,您就算在家也沒法讓使君收回成命啊……”
周嘉暄合上眼。
是啊,他就算在家,又能做什麽?
他這麽不中用,觀音奴能指望他嗎?
周嘉暄自嘲一笑,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
當此亂世,禮儀仁德敗壞,唯有用非常手段才能恢複舊日河山。
為人處世也該如此。
先生罵得對,一味退避根本換不來對方的理解,反而只會讓對方更嚣張。
以戰方能止戰,以暴……才能制暴。
周嘉暄睜開眼睛,眼底似浮動着兩簇冷冽而陰沉的火光,不複平時的溫和。
下人進來通禀,周嘉言聽說周嘉暄回家,正往這邊趕來。
“三郎,見不見大郎?”
“見。”
周嘉暄回首望着書案,輕聲說。
嗓音有些冷。
……
九寧不知道自己離開江州後周家會發生什麽樣的變故,也沒時間去推測——她病得更重了。
在周家的時候她一直發熱,因為忙着和外面的人手聯系,沒把身上的不适放到心裏去,加上那晚心情開闊,好像好轉了一點,幹脆就給忘了。
連跑了兩日馬,第三天終于離開江州地界。
眼看天色暗沉下來,周嘉行要九寧下馬休息。
她燒得暈暈乎乎,以為自己還在江州,“阿兄,你來接我了?”
說完,一頭往下栽倒。
周嘉行正為她叫錯人而皺起眉,看她掉下來,立刻伸長雙臂攬住她,抱她下馬。
他眉峰緊皺,被她身上的溫度給驚着了。
随行的軍醫趕到臨時搭建的帳篷裏,為九寧診脈。
“哎呀,這可燒了好幾天了。”軍醫是個大嘴巴,一邊開藥方,一邊絮絮叨叨道,“這樣了還趕路,也不怕燒熟了!”
他自以為很風趣,說完笑眯眯找其他人的目光。
帳篷裏的人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笑。
床榻前的多弟狠狠瞪軍醫一眼,偷偷打量周嘉行。
她怕周嘉行嫌棄九寧嬌氣多事,把她們主仆扔在這裏。
周嘉行站在榻邊,眉頭緊緊皺着。
“什麽時候燒起來的?”
多弟忙道:“在家裏……在周家的時候就病了,那天娘子出去玩,回來的時候淋了雨,當晚就開始發熱。”
她特意強調那一天,因為知道九寧是和周嘉行一起出去的。
和多弟預想中的一樣,周嘉行愕然擡起頭,怔了很久。
有頃,他臉上掠過一絲類似于愧疚的異樣神色。轉身,示意軍醫和他一起出去,兩人在帳篷外低聲交談。
周嘉行問得很仔細,軍醫一句句回答,保證說會好好看顧九寧,每一劑藥都親自熬煮。
連灌幾碗藥下去,九寧燒慢慢退了,不過人還不清醒,一直在說胡話。
軍醫說不礙事,她可能是累虛脫了,好好睡一覺也好。
周嘉行不想帶太多人趕路,在外面忙了半天,安排好沙陀兵們的去向,只留下三十多個親随。
這晚他們在林子邊紮營,九寧還是沒醒。
多弟守在帳篷裏,看着軍醫喂九寧吃藥,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夜晚讓她的思緒沉澱下來,以前她很少思考,學會讀書認字以後,她多了一個每晚認真思考的習慣。
她當然很感激九寧——發自真心,九寧救了她,給她足可以養活一家人的月錢,教她讀書認字,她以前做夢都不敢奢望的東西,現在都得到了。
但是看着九寧離開周家,多弟心裏又有種隐秘的快感——天之驕子也不是事事都順心如意的,九寧那麽漂亮高貴,有疼愛她的都督,呵護她的兄長,和願意為他冒險的周嘉行……她生活奢靡,衣食住行樣樣講究精美,卻有這樣的出身,她也有不順遂的時候啊!
多弟為自己的幸災樂禍感到羞恥,但又控制不住這種愉悅感。
她生來低賤,吃盡苦頭,九寧天生高貴,不用付出什麽就能得到許多她夢寐以求的東西。
多弟羨慕九寧,嫉妒九寧,嫉妒到為自己感到悲哀。
人和人就是有這麽大的不同,她在塵埃裏打滾,九寧在雲端翩跹。
所以九寧受挫,她一面繼續追随九寧,為九寧奔走,一面覺得快意。
可是……當看到九寧生病時,她又是那麽難受,甚至偶爾會冒出一種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想法。
“我是個小人……沒法子像九娘這樣以誠待人……”
多弟想,跪在腳踏上,為九寧換下半幹的布巾。
簾子掀開,一股涼風吹進帳篷裏,風中有草木長勢旺盛的辛辣味。
周嘉行走了進來。
燭影晃動,他站在床榻前,斧鑿刀刻一樣的側臉,眼眸低垂,輕輕拂開九寧臉頰邊的碎發。
多弟猶豫了一會兒,躬身退出去。
她懂得趨利避害,知道不能惹惱這個人。
假如九寧醒着,一定會覺得眼前的場景很有趣。
周嘉行和多弟共處一室,兩人現在的身份天差地別,會因為她生病而交談幾句,一個問她的病情,一個故意說得可憐。
九寧對帳篷裏發生的一切無知無覺。
她在做夢。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一些原本屬于她的記憶慢慢複蘇,她想起很多以前不記得的事。
帳篷外風聲嗚嗚凄嚎,她夢見自己手裏握了把短刀,鮮血正順着短刀雪白的刀刃往下流淌。
手背能感受到熱血燙人的溫度。
她擡起臉,發現短刀刺在一個人的胸口上,那人身材高大,胸膛寬厚堅實,受了這麽重的傷,依然穩穩地站着不動,氣息也一絲不亂。
他雙眼赤紅,眼底布滿血絲,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右臉上的刀疤此刻顯得比平時更恐怖。
九寧一陣心虛。
“誰讓你誤殺了我的親人……”她顫抖着道。
男人微笑,明明快要氣絕身亡,笑容依舊溫和,有種滿不在乎、橫刀立馬的灑脫豪邁。
“牡丹花下死……”
男人喃喃了一句,手指擦過九寧的唇,眼神意味深長。
夢中的九寧大驚失色:等等,這句詩是什麽意思?
她雖然沒成過親,不代表她不懂啊!
九寧愕然驚醒。
一道清冷的目光掠過來,和她對視。
九寧發了半天懵。
“醒了?”
周嘉行扶她坐起來,端起一碗溫茶喂她。
九寧喉嚨發幹,捧着茶盞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長舒一口氣。
“餓不餓?”
周嘉行手放在她額頭上,輕聲問。
九寧搖搖頭,雙手抓着被角,靠在大軟枕上問:“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
周嘉行輕描淡寫道。
九寧望着周嘉行的臉,不知道怎麽回事,忽然開始好奇他留胡子會是什麽模樣。
就好像她見過似的
她晃晃腦袋,懷疑自己是不是睡糊塗了。
眼角突然籠下一圈溫和柔亮的光芒,周嘉行擡起手,問:“喜歡嗎?”
他張開手,掌心裏躺着一枚圓潤的明珠。明珠有鴿蛋那麽大,在昏黃的燭火中散發着柔和而又明亮的光線,寶氣浮動流轉。
這麽大的明珠九寧不是沒見過,不過沒有一顆比這一顆漂亮,接過細看,“從哪兒來的?”
“買的。”
果然是他的回答,九寧噗嗤一聲笑了,明珠還給周嘉行。
周嘉行搖搖頭,“給你的。”
“給我的?”九寧捧着明珠笑,“不年不節的,我怎麽好意思收這麽貴重的禮物。”
周嘉行看她一眼。
“前天是你的生辰。”
九寧呆住。
許久後,她恍然回神。
是啊,前天是她的生辰……發生的事太多,她早忘了。
周嘉行竟然知道,而且記得。
她捧着明珠出了一會兒神,心裏又酸又麻,還有點脹熱。
一股熱流湧上喉嚨,她嘴巴張了張,不知道該說什麽,一笑,小聲說:“又長大一歲。”
她直到現在也沒記住周嘉行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
九寧有些感慨,手心裏的明珠仿佛變燙了。
幾聲輕響,帳篷外傳來說話聲。
周嘉行立刻起身出去。
來的人是懷朗,他壓低聲音說:“十一郎半途被人攔下了,周都督還不知道九娘在郞主這裏。”
周嘉行點頭嗯一聲。
“周家要亂……”懷朗聲音更低了一些,“郞主,要告訴九娘嗎?”
周嘉行沒有猶豫,道:“瞞着她。”
“可是周都督要和鄂州宣戰了……”
周嘉行道:“那就應戰。”
懷朗臉上浮起一抹駭然之色。
周嘉行瞥他一眼。
懷朗立刻低頭,抱拳退下。
周嘉行轉身回帳篷。
燈火搖曳,九寧已經睡着了,雙手大咧咧攤在薄被外面。
周嘉行低頭,掀開薄被,把她的胳膊放進去,掖好被角。
那顆明珠放在枕頭邊,朦胧的暈光打在她臉上,肌膚晶瑩潔白。
和海商交易時看到這顆明珠,他立刻想到她,所以不惜花費數千金也要買下這顆對他沒有一點用處的東西。
果然很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