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九寧之前準備去青竹縣,行囊早就收拾好了。
周刺史急着要送她去鄂州,一應護衛早就準備齊全,她要做的也不過是清點一下自己的行李。
侍婢們還被扣押着,周刺史另撥了一批人過來服侍她,幾個侍婢走路步子輕快,手腳麻利,一看就知道會武藝,大概是專門看守她的。
九寧站在院子裏,環顧一周,身邊沒有一個認識的仆役。
下人們得了周刺史的吩咐,不敢和她多說話,腳步匆匆,有條不紊地搬運箱籠器具。
九寧心想,這樣也好,公平交易,幹脆利落。
免得她的人圍着她哭哭啼啼的,那就太可憐了,想想都覺得凄涼。
周刺史不肯揭露九寧的身世,這讓周嘉言感到非常失望,但想到九寧就這麽被趕去鄂州,說不定以後都不能回來了,他又轉怒為喜,帶着随從過來催促九寧趕緊收拾東西。
“濫竽充數,遲早還是要露餡的。以後沒人給你撐腰,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九寧低頭整理披帛,“周嘉言,還沒人告訴你?”
周嘉言眉頭皺起:“告訴我什麽?”
九寧淡笑:“使君想要我心甘情願地離開,我當然不肯答應,找使君讨了一個承諾——你費盡心機來收集證據,哪能讓你白辛苦一場!”
聽出她的話外之音,周嘉言心裏一突,這個妹妹從來就不安分,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九寧卻不肯接着往下說了,“等我走了以後,你親自去問使君罷。”
周嘉言性情急躁,怎麽可能忍得住?
立刻轉身去找周刺史。
周刺史的幕僚攔住周嘉言,說使君現在不想見他。
周嘉言不敢硬闖,恨得直咬牙,只得轉身回來找九寧。
“你到底和伯祖父說了什麽?!”
九寧懶洋洋地坐在長廊上,倚着美人靠吃雞頭米,見他怒氣沖沖回來,嘴角輕翹。
“周嘉言,你到現在都不知道使君最看重的是什麽,從你查到一點東西就迫不及待要宣揚出去開始,家主之位注定和你無緣。這一次,使君真的對你失望透頂。”
周嘉言年輕氣盛,心胸狹小,這些都不算什麽大毛病,周刺史雖然覺得他不如周嘉暄寬厚,但還沒有到厭惡他的程度。
直到周刺史發現周嘉言寧願讓周家蒙羞也要揭露九寧的身世,他心裏只有自己的私仇,壓根不管這麽做會給家族帶來什麽影響。
而周刺史一切為家族考慮,甚至連自己的親兒子都可以犧牲。
試問像周刺史這樣的人,怎麽看得上周嘉言?
周刺史已經向九寧承諾,周嘉言永遠不可能接掌周家。
至于周都督那邊,他早就放棄周嘉言了。
“這不可能!”
周嘉言沉了臉面,因為太過激動的緣故,臉皮輕輕抽搐起來。
九寧攤手,自顧自接着吃雞頭米。
周嘉言躁怒,雙手緊握,手背青筋浮動,怒吼:“你這賤……”
一句話還沒罵出來,周圍的仆從忙圍過來,架住周嘉言,捂他的嘴。
“郎君怎麽糊塗起來了?九娘可是貴主,豈能輕賤?”
“郎君可能是撒癔症了,別吓着貴主,還請回房去。”
二話不說,強行将狂怒的周嘉言拖走。
九寧啧啧了幾聲。
周嘉言心高氣傲,自命不凡,仗着嫡長孫的身份頤指氣使,現在他的希望徹底破滅了,看他以後還怎麽得意。
素日被他瞧不起的堂兄弟們會一個接一個地超越他,他的“好日子”才是真的在後頭。
九寧拍拍手,站起身,背着手在蓬萊閣轉一圈。
仆役們态度恭敬,照着她的吩咐收拾東西,一直忙到大半夜。
周刺史怕夜長夢多,當天就布置好所有關節,通知九寧準備動身。
九寧沒有說什麽,确認過所有賬目都對得上,擡腳便走。
她這完全不留戀的态度讓周刺史不由得好奇:“九娘,你恨伯祖父嗎?”
九寧反問:“使君覺得呢?”
周刺史捋須一笑,感慨道:“這樣冷靜行事才好,怨天尤人幫不了你什麽。你這麽機靈,去了鄂州也能過得很好。”
強大的時候不妨任性一點,受制于人的時候也不必氣餒,認清現實,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路,總有一天能擺脫困境。
這道理誰都懂,但周刺史還是驚訝于九寧的反應速度。
他忽然說起玩笑話:“你生父或許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九寧沒接這句話。
她的生父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厲不厲害并不重要。
周刺史又問:“你恨你母親嗎?”
九寧淡笑,搖搖頭,“當然不。”
周刺史語氣一變,道:“她讓你蒙羞,害你處境兩難,如果她早做準備,你也不至于到現在才知道真相。”
九寧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想問使君一句,假如我阿娘嫁給周百藥的時候如實道出她已經有孕的事,你們會留下她腹中的孩子嗎?”
周刺史不語,皺眉沉思。
是啊,如果崔氏當時有孕,那麽她選擇隐瞞下來也是人之常情,因為誰也不能保證周家容得下她的孩子。
本來就是一場互惠互利的婚姻而已。
“阿娘沒有讓我蒙羞,我很佩服她。”九寧一字字道,姣好的面孔上神情認真。
即使證據确鑿,她依然不相信崔氏會做出和人私通的事,也不認為崔氏會故意瞞着她實情。
當年的事肯定有隐情。
崔氏冷傲歸冷傲,但她有冷傲的資本,絕不是那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虛僞性子。
只有等當面問過雪庭才能知道真相。
周刺史啞然,半晌後,點點頭。
是個好孩子呀,可惜她不姓周。
第二天,周刺史派自己的孫子送九寧出城。
六郎和七郎會陪九寧一起在鄂州住兩年。
兩位堂兄從祖父那裏得知了部分實情,看到九寧時,神色恍惚,欲言又止。
他們前些天還有說有笑,一起去鬥雞場玩……
九寧神色如常,和兩位堂兄見禮,上了馬車。
六郎、七郎嘆口氣,騎馬跟上她的車駕。
周刺史囑咐過要低調行事,但他們一行幾百人出城,路上還是招來不少探究好奇的注目。
九寧一手托腮,坐在簾後,透過窗格看外面的街景。
富庶安平,繁華熱鬧。
以後大概見不到了。
出了城以後,嘈雜人聲如流雲一般隐去,外面安靜下來,路邊人煙稀落,偶爾有幾輛牛車經過,鈴聲叮鈴。
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官道後面突然傳來一片馬蹄聲,沙塵飛揚。
一名身穿窄袖袍衫的少年郎策馬急追過來,甩鞭聲清脆響亮。
護衛們立刻戒備起來。
等那一人一騎弛近,護衛們對望了一眼,收起武器。
來人是十一郎。
六郎和七郎雖然同情九寧,但他們是周家兒郎,不敢在這個時候心軟,始終盡忠職守地跟在馬車旁,警惕路上出什麽意外。
見十一郎來了,兩人一個留在馬車旁,一個緊夾一下馬腹,走到十一郎面前。
“阿弟,你趕來做什麽?”
十一郎快馬加鞭追上來,吹了一身沙土,灰頭土臉道:“我來送一送九娘!”
六郎皺眉道:“別胡鬧,快回去!”
十一郎吐一口唾沫,抹把臉,道:“不會耽誤多久,我就想送一送九娘,你看我人都過來了,哪能掉頭回去?”
說着不住伸長脖子往前面看。
“九娘呢?”
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狀,六郎着實頭疼,壓低聲音警告他:“我阿翁派了高手在隊伍裏埋伏着……就是預備九娘的人來搗亂,看你是周家郎君,他們才沒有現身,你要是真的胡鬧,他們照樣不會手軟!”
十一郎苦笑道:“堂兄,我一個随從都沒帶,就靠我一個人,能做什麽?我不是來搗亂的,就是想和九娘說幾句話。”
六郎回頭,和七郎交換了一個眼神,點了點頭。
十一郎千恩萬謝,撥馬走到馬車旁。
“九娘……”他翻身下馬,撲到車窗前,“我來了。”
簾子掀開,九寧笑着伏在車窗上往外看,依舊是眉眼帶笑的樣子,眼神靈動,不見一絲頹喪亦或是傷感。
“十一哥!”
十一郎嘴笨口拙,不知道該說什麽,眼圈先紅了。
他低頭從懷裏掏出一只布口袋,塞給九寧。
“這是我攢的私房……我大手大腳的,攢的不多,你拿着吧。”
九寧挑眉,沒有推拒,接了布口袋。
他這人喜歡賭錢,常常輸得身無分文,死乞白賴跟着她蹭飯吃。有時候還欠債,不得不祈求她去鬥雞,然後靠着她的将軍和小黑賺錢還債,攢點錢不容易。
九寧收好布口袋,說:“我走得匆忙,将軍和小黑就托付給十一哥了,別整天讓它們比賽,它們可是我的寶貝。”
兩只常勝鬥雞留給十一郎,他很快就能賺得盆滿缽滿,不愁沒錢花。
十一郎點點頭,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照看他們。”
忸怩了一陣,盯着九寧看了很久,心一橫,鼓起勇氣道:“你不是周家的小娘子也不要緊……我還和以前一樣喜歡你,你別怕,我現在長本事了,能跟着唐将軍一起上戰場,以後等我變厲害了,我帶兵去鄂州接你回家!”
九寧莞爾。
誰能想到,來送她的竟然會是十一郎。
他們一開始相處得并不好,視對方為眼中釘,十一郎拿蛇吓唬她,她當面罵十一郎是無恥小人。
九寧輕笑,伸手拍拍十一郎的肩膀。
不管他将來還記不記得這個沖動之下許的承諾,會不會真的帶兵去接她……都不重要,他能有這份心便夠了。
十一郎雙頰通紅:“你別笑……九娘,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說笑?”
他握拳,挺起胸膛。
“我不是說着玩的!”
九寧朝他眨眨眼睛,“十一哥,我相信你。”
十一郎羞愧道:“我現在還小,沒什麽本領……你等着,我以後再也不吊兒郎當了,我要好好跟着唐将軍歷練,我一定會去接你的!”
少年人的承諾,赤誠,熱烈,單純,似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這般猛烈而直接,讓人不由得眼眶濕熱。
九寧心裏百味雜陳,微笑不語。
六郎和七郎騎馬走過來,催促十一郎趕緊離開。
十一郎眼圈更紅了。
九寧朝他揮手,含笑道:“十一哥珍重。”
十一郎停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馬車走遠。
他以前不喜歡九娘這個堂妹。
因為阿爹、阿娘不喜歡她的母親,從小到大,他聽到很多崔氏如何高傲如何看不起人如何給自己父母臉色看的舊事,于是連帶着也不喜歡九娘。
可九娘卻是周家最漂亮的小娘子。
十一郎心裏更不滿了,為什麽她要生得那麽漂亮?她就不能醜一點嗎?
他欺負九娘,吓唬九娘,和她賭氣。
後來他們倆成了朋友,九娘很看不起他,不愛和他一起玩耍,他急得抓心撓肝……
九娘第一次正眼看他的時候,他飄飄然,高興得手舞足蹈。
好像還是不久以前的事,但現在回想,卻覺得很遙遠。
他還沒有好好補償九娘,她就離開了。
那可是九娘啊,又神氣又漂亮又威風的九娘,她就該一直無憂無慮,每天歡天喜地到處玩耍,怎麽能這麽孤零零離開江州呢?
她母親早就不在了,現在又被使君逼走,以後沒人再疼她……她一個親人都沒有……
鄂州的人答應過不會虧待她,可等兩年以後呢,哪裏是她的容身之地?
“九娘!”
一股莫名的情緒在胸腔中翻湧,十一郎驀地拔高嗓音大喊,放開缰繩,飛跑到馬車前。
六郎和七郎大驚失色,阻攔不及。
十一郎看也不看護衛們手中凜凜泛着寒光的長刀一眼,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追上馬車,氣喘如牛。
“九娘!”
他扯開簾子,握住九寧的手。
九寧剛剛打開他送的布口袋,正低頭數裏面有多少金餅,突然被他抓住手,吓了一跳。
尴尬了一會兒,她擡起頭,和十一郎大眼對小眼看了一會兒,噗嗤一聲笑了。
“你怎麽又回來了?”
十一郎望着她烏溜溜的大眼睛,心跳如鼓。
他從來沒這麽緊張過,感覺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九娘,你別怕,你不是周家的孩子,還有我!”他不無羞赧地道,頓了一下,忽然結巴起來,“我、我……等你長大了,我就娶你!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你不會孤苦無依的!”
九寧愣住了。
趕上來的六郎和七郎也目瞪口呆,齊齊怔住。
安靜了許久後,馬車裏傳出銀鈴般的清脆笑聲。
九寧看着面紅耳赤的十一郎,笑得前仰後合。
十一郎把心中的話說出口,自己也呆住了。
聽到九寧笑,而且笑得特別歡快,他悠悠回過神,臉上表情變幻不定,又是羞又是惱,跺一跺腳,氣急敗壞道:“你笑什麽?!”
九寧收起笑容,回握十一郎的手,神情鄭重。
“十一哥,謝謝你。”
話鋒一轉,“不過你用不着犧牲自己,不管我姓什麽,以後還當你是哥哥。”
十一郎張口結舌,嗫嚅道:“我是真心的。”
九寧笑着白他一眼,忍俊不禁,“我曉得。”
車隊繼續行駛。
十一郎站在原地,臉上還赤紅一片,喘着粗氣,目送馬車在護衛的簇擁中馳向遠方。
等看不到十一郎駐足的身影了,六郎、七郎搖頭失笑。
“這傻小子,他以為這是過家家呢?”
兩人說笑了幾句,看一眼馬車。
車簾卷起,九寧雙手托腮,正伏在車窗上,從車廂裏盯着他們看。
黑葡萄似的眸子,目光炯炯,唇邊帶笑,仿佛他們是出來郊游的,而不是要去鄂州為質。
兩個少年郎被九寧看得發窘,心裏直發虛,不由自主放慢速度,綴在馬車後面,以躲避她那純真無辜、讓他們不由得直冒冷汗的眼神。
堂兄們退到馬車後面去了,沒人可看,九寧便和軍将搭話。
“我阿翁曾在前面那個山谷遇險,你們走的時候小心點,別誤中別人的陷阱!”
軍将聽她語氣随意,沒放在心上,但還是派人先去探查。
屬下走了一趟,回說一切如常,山谷沒有陷阱。
他們順利穿過山谷,一路風平浪靜,連樹叢裏的鳥叫聲都安安靜靜的。
每到一處地勢險要的地方,九寧就提醒護衛們去檢查,不然她就不走了。
護衛們只當她這是在鬧脾氣,耐着性子聽她指派。
天色慢慢暗下來,他們沒有停下歇宿,放慢速度繼續趕路。
六郎告訴九寧:“出了江州地界,鄂州那邊會派人來接我們。”
九寧會意,周刺史肯定瞞着周都督和山南東道節度使另外定了一份盟約。
入夜後,她扯緊車簾躺下就睡,不知做了什麽動作,車廂裏一陣噔噔響。
六郎和七郎哭笑不得,想着她這會兒肯定心情不好,這才自暴自棄,怕惹她傷心,沒敢開口勸她。
四野寂靜,夜色深沉,碧藍夜空鑲嵌着一勾彎月。雲層湧動,月光籠在烏雲後,林中時不時響起一兩聲突兀的鳥鳴。
車隊在夜色中慢慢朝着鄂州方向行去。
趕了一天的路,人乏馬疲。
六郎和七郎守在馬車外,累得直打哈欠。
萬籁俱寂中,黑暗中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護衛中的幾人立刻豎起耳朵,示意車隊停下。
但還是晚了,只聽轟的一聲作巨響,前方忽然燃騰起數丈高的大火。
護衛們立刻趕回馬車旁,厲聲爆喝:“有埋伏!”
他們話音落下,又是幾聲轟隆巨響,然後便是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嗖嗖嗖嗖聲此起彼伏響起,宛如漫天流星墜落,無數燃燒的熊熊大火憑空出現在山道兩側,阻住他們的去路。
到處都是火光和隆隆的爆炸聲。
護衛們亂成一團。
六郎高喊:“穩住!穩住!對方人不多,只是聲勢大而已!”
馬匹畏懼大火,嘶鳴着不敢上前,不知哪匹馬受驚發狂,甩下馬背上的騎手,橫沖直撞起來。護衛們忙撥轉馬頭躲避,喊叫聲響成一片。
七郎心中暗道不好,第一時間掀開車簾,想确認九寧的安全。
車簾揚起,他探身進去,對上九寧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七哥,我都說了有陷阱,你們怎麽不信?”
九寧含笑道,忽然暴起,手中匕首割破七郎的喉嚨,鮮血汩汩而出。
不遠處的護衛們吓得臉色蒼白:“縣主,休要傷人!”
九寧制住七郎,手裏的匕首随手往他袍襟上抹了一下,擦幹淨血跡,然後又是一刀。
她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劃的傷口并不深。
但七郎是家中嫡出郎君,自小也是嬌生慣養長大,身上連油皮都沒蹭破過,什麽時候被人直接拿鋒利的匕首在胸前劃來劃去?
七郎倒抽一口涼氣,低頭一看,自己胸前皮開肉綻,鮮血順着脖頸往下淌,連袖子都染紅了。
吾命休矣!
七郎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
“欸,醒醒,我可擡不動你。”九寧拍醒七郎,匕首壓在他頸間,朝周圍的護衛道,“七哥可是使君的嫡孫,你們別靠得太近,吓着我,我一時失手傷了七哥,可怎麽是好?”
護衛們苦笑:您已經把七郎劃得渾身是血了,什麽叫“一時失手”?
他們遲疑着不敢靠近。
與此同時,趁着大火将整個車隊攔腰截斷,山林裏遽然沖出幾十個全副武裝的年輕男子,怒吼着和護衛們厮殺在一處。
他們明顯是埋伏多時的,配合非常默契,先放出纏有火布的弓箭,擾亂車隊,将他們的隊伍沖散得支離破碎。然後從不同方向沖到馬車前,立刻擺出整齊的槍陣,十個人為一組,互為犄角,一邊厮殺,一邊朝馬車靠近。
他們的陣型非常牢固,又能随時根據護衛們的反擊重新排陣,很快就沖到馬車前。
六郎驚愕,這些埋伏的人不是烏合之衆,他們是訓練有素的軍士!
“下馬!所有人下馬!提防他們驚馬!”
驚叫和咆哮聲四起,眨眼之間,已有十幾匹馬突然長嘯着倒地,馬背上的騎手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摔下馬背。
護衛們忙滾下馬,拔出長刀,慢慢聚攏到六郎身邊。
熊熊火光中,六郎暗恨,牙齒咬得咯咯響,抹一把臉,沖到馬車前:“九娘,放開我阿弟!”
九寧微笑,手中匕首穩穩地架在七郎脖子上。
“六哥,人我是會放的,不過不是現在。”
六郎看着七郎衣袍上發黑的血,臉色陰沉,清清嗓子,試着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溫和一點:“九娘,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跑得了?我阿翁派了幾千精兵在沿路接應,每個關卡都是江州兵把守,就算你這會能逃走,還是出不了江州。”
九寧滿不在乎道:“逃不逃得出去是我的事,就用不着六哥為我操心了。”
說着,她靠近瑟瑟發抖的七郎。
“七哥,你說是不是?”
匕首冰涼而鋒利,七郎動都不敢動一下,心裏嘴裏都發苦:他只是奉祖父之名去鄂州當人質而已,為什麽會攤上這種事?
七郎在九寧手上,周圍各自的人手還在拼殺,火光搖曳,九寧嬌豔的臉龐仿佛比平時更豔麗。
也更危險。
六郎不敢輕舉妄動。
旁邊的軍将見六郎動搖了,忙道:“郎君,難道就這麽放縣主走?那我們怎麽對使君交代?”
提到周刺史六郎就生氣,祖父心裏只有周家,從來沒有他們,他們雖然是周刺史的親孫子,但并沒有得到太多優待,反而總被祖父忽視。現在祖父還讓他們和九娘一起去鄂州當人質……雖說祖父是為他們長遠考慮,他心裏還是有怨。
七郎是他的親弟弟,他怎麽能眼看着七郎受傷——九娘學過騎射,她真敢下手!
六郎沉下臉,“九娘,只要你不動六郎,我可以放你走。”
九寧臉上并沒有露出驚喜的表情,看一眼隊伍亂起來之後始終被十幾個士兵緊緊圍在最當中嚴密保護起來的一輛馬車,慢悠悠道:“六哥,只怕你說了不算。”
六郎愕然。
九寧知道自己猜對了,拔高嗓音,朝那輛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馬車道:“事已至此,閣下何必藏藏掖掖?”
那十幾名士兵對望了一眼,聽到馬車裏傳出咳嗽聲,回轉身,細聽裏面的人吩咐。
一名士兵掀開車簾。
巨大的火團燒得噼裏啪啦響,炙熱的昏黃火光中,一名身穿交領寬袍的少年走了下來。
眉目清秀,面如冠玉,随随便便一個動作也讓人覺得賞心悅目,骨子裏散發出一種自然而然的高貴氣質,眉宇間略帶幾分郁色。
正是九寧在永安寺撞見的雍王李昭。
李昭握拳咳嗽了幾聲。
九寧看着他,輕笑道:“又見面了。”
李昭還以一笑,聲音溫和,音質溫潤:“縣主聰慧過人,怎麽猜到是我的?”
九寧不是猜出來的。
她一開始懷疑周嘉言受了什麽人的挑撥才能設下這麽周全的計策,但等周刺史插手進來後,她發覺事情沒有自己起初想的那麽簡單。
周刺史确實不滿足于僅占江州一地,常常因為周都督不願擴大地盤和他起沖突,但這一次周刺史對鄂州拱手讓出來的城池的态度太奇怪了,他似乎迫不及待要擴展勢力,壓根不擔心周家能不能穩穩當當保住新地盤。
他急切,浮躁,甚至冒着得罪周都督的風險也要拿下那些城池,到底是為了什麽?
是誰在暗中鼓動慫恿他帶領周氏一族參與這場群雄逐鹿的争鬥?
又或者說,誰給了周刺史這樣的決心和魄力?
那個人一定身份高貴,才能讓周刺史也變得輕率冒進,沉不住氣。
放眼天下,只有雍王李昭能夠說動周刺史,也只有李昭的身份能讓周刺史動心。
他上次并沒有離開江州,而是混進周府,躲在周都督眼皮子底下。
這些是九寧從侍婢們打聽到的消息總結出來的。
當然,九寧不知道李昭是怎麽一步步謀劃的,只能猜出個大概。
有一點她想不明白:李昭為什麽會從她身上下手?
她只是個小娘子而已。
九寧看着李昭,慢慢道:“使君身體很好,偶爾也吃藥,不過用不着服丹藥,婢女卻告訴我使君的院子最近常有道士走動,我記得使君崇佛,和道士來往不多。”
李昭微笑。
因怕走漏行跡讓周都督瞧出端倪,待在周府期間,他從未踏出過房門一步……可惜他多病,需要靠丹藥來支撐,有幾次服用丹藥過量,險些喪命,郎中束手無策,周刺史只能請道士來為他診治。
也就是這一個疏忽,竟然讓九寧猜出他就在隊伍裏。
九寧擡頭看一眼黑魆魆的夜空,問:“我舅舅是你支走的?”
李昭沒有回答,掃視左右,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是我,那也應該清楚你今晚逃不了。”
周刺史安排的護送隊伍遠遠不止表面上的那幾百人,真正的精兵全程跟随在車隊前後。這幾百個護衛只是掩人耳目罷了,為的就是讓來救九寧的人掉以輕心,等他們自投羅網。
他說完,官道遠處傳來雷鳴聲。
怎麽會突然打雷?
衆人仔細聆聽,才發現那不是雷聲,而是整齊的馬蹄聲。
光聽聲音就知道後面的隊伍人數衆多,氣勢雄壯,每匹馬都是肥壯的好馬。
六郎松了口氣。
被九寧勒着脖子的七郎也悄悄松口氣,把心放回肚子裏:差點就以為今晚要被九妹大卸八塊!
九寧臉色微變。
李昭掩唇咳嗽,掃一眼緊緊圍在馬車前的那幾十個新兵。
這幾十人忽然放出大火攔住車隊去路,還擺出嚴密的陣型來沖破護衛們的攔阻,讓他頗覺得意外。
尤其當看到為首的那名新兵頭紮紅綢、一副女子打扮後,李昭更為詫異。
粗看那新兵長手長腳,分明是英武長相,怎麽竟然是個女人?
看她态度大方、目光堅毅,顯然平時也一直是女子着裝。
她手下的新兵就甘心被一個女子指揮嗎?
李昭沒有想到,來救九寧的竟然是這幫人。
一個女人帶領的一幫新兵。
而他們差一點就真的救走九寧了。
新兵們表現不凡,肯定和九寧這個主人有關系。
李昭暗嘆一聲。
九寧果然不是尋常小娘子,而且她的生父很可能是雪庭的至親,說起來他們也算是同鄉。
他并不想傷害她。
可惜九寧身上的謎團太多,而且和鄂州那邊關系微妙,鄂州的節度使似乎非她不可,他不得不利用她來攪亂江州、鄂州、襄州幾地的平衡局勢。
馬蹄聲震耳欲聾,精兵們越來越近了。
見援兵終于來到,六郎輕輕籲口氣,“放了我阿弟!”
九寧撩起眼皮,眉眼彎彎,笑出一對梨渦。
六郎愣住。
李昭也怔了怔,臉色微變,擡眼朝那些精兵看去。
下一刻,李昭瞳孔急劇收縮:“不是我們的人。”
幾百匹快馬風馳電掣而來,馬上騎手個個手執彎弓,弓弦已經拉滿,箭尖閃爍着冰冷寒光,密密麻麻,正對着周家護衛。
李昭立刻明白九寧剛才是在拖延時間等這批莫名其妙出現的騎手趕到。
他只猶豫了一瞬便清楚敵我懸殊太大,沒有留戀,沉着道:“退!”
周刺史安排的人肯定被攔下了,又或者說,被消滅了。
李昭回眸,看向九寧。
九寧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誰埋伏誰,還不一定!
李昭忽然彎腰,低低咳了一聲。
他身邊的親随反應迅速,立刻扶住他,攙着他躲入人群中。
冷箭如蝗雨,狂風驟雨,一陣急似一陣。
周家護衛紛紛中箭倒地,快馬沒有放慢速度,沿着軍将們逃竄的方向繼續追擊。
炎延眼露精光,興奮得渾身熱血沸騰,不過她沒忘記自己今晚的任務,率領新兵們圍住馬車,翻身下馬,朝九寧行禮。
“縣主,幸不辱命!”
火光照亮她的臉,她梳得整齊的發髻被大火燒着了一部分,身上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面龐端正,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像女子。
但九寧此刻卻覺得炎延很漂亮,而且是那種神氣的漂亮!
她笑着道:“以後不必叫我縣主……我離開周家了。”
炎延站起身,手擱在腰間佩刀上,道:“您是朝廷冊封的,離開周家也還是縣主,為什麽不能這麽叫?”
九寧笑了幾聲,目光微黯。
因為這個封號是周都督送給她的生辰禮,既然她不是他的親孫女,以後還是別這麽叫罷。
她只失神了短短一個彈指,道:“六郎呢?把他抓來!”
新兵們高聲應喏。
不一會兒,披頭散發的六郎被新兵們逮住了。
六郎咬牙切齒,和渾身是血的七郎對視一眼,一起看向九寧。
橫眉怒目,氣勢洶洶。
九寧收起匕首,一腳踢開七郎,讓人把六郎捆了丢進馬車裏。
七郎突然被放開,愣了一下,呆呆地問:“九娘……你要放我走?”
九寧把匕首插回靴子裏,道:“總要有人回去報信,七哥,你回去和使君說一聲,我暫時不能放六哥回江州,他心裏要是還有這個嫡孫,就別惹惱我。”
“還有一句話:鄂州的十幾座城池,江州和鄂州的盟約,周家的将來……”
九寧擡起頭。
在一片激昂的喊殺聲中,她嘴角輕輕勾起,嬌美的面容在夜色下平添幾分精乖之氣。
“關我屁事!”
七郎面色紫漲。
不遠處,一匹膘肥體健的黑馬緩緩靠近,馬上的人聽到九寧突然爆粗口,劍眉輕擰,唇邊一縷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