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前世。
竹樓外,瓢潑大雨,雨水順着房檐往下淌,廊前挂起一道厚厚的雨簾。
樓下背風處栽了一叢北疆不常見的芭蕉,葉片發黃,幹巴巴的,雨珠打在上面,聲如鼓點。
九寧低頭看一眼身上穿的單薄衣衫,暗罵一聲,摘下一片芭蕉葉頂在頭上。
風雨中,這一片芭蕉葉只能堪堪擋住她頭頂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不一會兒,她全身濕透,雨水從烏濃鬓邊滲出,雙唇凍得發白。
她抱緊雙臂,靠坐在房檐前瑟瑟發抖。
迷迷糊糊間,大雨中傳來馬蹄聲,幾人冒雨疾馳,馬蹄濺起一陣陣晶亮水花。
十幾騎在主樓前勒馬,為首的男人長腿一跨下了馬背。
他身披蓑衣,頭戴笠帽,腰間一把長劍,身材健碩高大,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頰邊爬滿淡青色胡茬,劍眉星目,是個相貌堂堂的偉岸男子。但右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這讓他看起來很兇惡,漫不經心的一個眼神也顯得兇神惡煞。
男人匆匆走進竹樓。
路過九寧身邊時,他忽然停住腳步,低頭看她一眼。
跟上來的随從大吃一驚,順着他似笑非笑的視線認出九寧,臉色大變,小聲道:“這妖女竟然追上來了!”
“将軍,屬下這就趕她走……”
男人擡起手。
随從們忙噤聲。
男人俯身,手指擡起九寧的下巴,看她眼神迷茫,唇角輕輕勾起。
“不認得我了?”
九寧雙眼迷蒙,輕輕哆嗦。
男人低低嘆了一聲,單手扯開系帶,脫下身上濕透的蓑衣,俯身抱起九寧,感覺到她身上冰涼的溫度,吩咐随從:“熱水。”
随從們目瞪口呆。
男人身份尊貴,竹樓的殷勤侍候,很快送來熱水巾帕,要為九寧洗漱。
九寧躺在男人寬厚的臂彎中,嬌小的蜷縮成一團,雙手抓着男人的衣襟,很溫順的樣子。
男人放下她,她還依戀地蹭蹭他的胸膛,仿佛很舍不得。
周圍的仆役大氣不敢出一聲。
男人卻笑了。
只有這時候她才會這麽乖巧,等她醒了,還不知道會怎麽折騰。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從繁華富庶的江南一直追到荒無人煙的邊城,就是為了要親手殺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打不過他,還一次次跑來送死,口口聲聲說要殺他,卻又不許其他人下手害他,一邊追殺他一邊救他,古裏古怪的……
北疆到處在打仗,也不知她是怎麽找過來的。
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頭。
仆役們解開九寧身上濕透的襖衫,男人眼角餘光掃過一片羊脂玉一般溫潤的雪膩風景,呼吸停滞了片刻,突然口幹舌燥起來,立刻轉身出屋。
随從過來禀報:“将軍,咱們沒有帶女子穿的衣裳……”
邊城重地,向來很少有女子。
男人站在窗前,手指有一下沒一下輕叩窗臺,道:“把我的行衣給她穿。”
随從眉心跳了幾下,張大嘴巴,欲哭無淚:軍師說得沒錯,那個叫九寧的妖女如花似玉、容色傾城,別說他們這幫大老粗生平未見那樣驚人的美貌,就連見多識廣的将軍也被妖女迷惑住了,妖女果然是個禍害!
男人的行衣是緊身的,但給九寧穿還是太大了。
仆役拿來針線将衣衫改小,等九寧出浴,剛好給她換上。
等仆役們離去,男人進屋,扶起九寧,讓她靠在自己懷裏,喂她喝了些肉湯。
九寧趕了十幾天的路,餓得頭暈眼花,喝了一碗,還無意識抓着碗不放。
昏昏沉沉中,雙手緊緊捧着碗,小臉擡起,像是在無聲撒嬌。
男人低笑,手指擦過九寧嬌軟的唇,讓一旁一臉痛心疾首的随從再去盛一碗送來。
一夜好睡。
等九寧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溫暖厚實的衾被中,渾身舒适,被子裏熱乎乎軟綿綿的……
她翻了個身,目光掃過床邊,認出坐在大圈椅上閉目打瞌睡的男人,眼睛瞪大,幾乎要驚叫出聲!
怎麽會是他?!
九寧掀開被子,翻身坐起,飛快掃視一圈。
雨已經停了,窗外浮動着淺青色天光,門外窗格上罩下幾道黑影——不用問,肯定是男人的随從在外面戍守。
他這次領兵出征,不像之前那樣随意,不管去哪兒身邊都會帶上随從部署。
敵衆我寡,不能妄動。
圈椅上瞌睡的男人忽然動了一下。
他身形高大,窩在椅子上很不舒服,姿勢有些別扭。
九寧立刻屏住呼吸,抓起随身帶的匕首,小心翼翼爬下榻,走到男人跟前。
男人呼吸平穩,動了一下之後繼續瞌睡。
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出現在他房裏,不過兩人獨處,眼下正是殺他的好時機……
九寧嘴角翹起,梨渦輕皺,露出一個十分得意的笑容,擡起匕首,往男人胸口刺下去。
男人一動不動。
匕首快要碰到男人的衣袍時,九寧忽然想起一事,趕緊停下來。
等等,上次在沙洲遇險,是他救了她,她就這麽殺了他,好像不太公平啊……
九寧苦惱了一會兒,收起匕首,掰着指頭數男人救她的次數。
“沙洲一次,渡河的時候一次,上個月遇到遼人犯邊,又被救了一次……”
數着數着,九寧不免心虛起來。
然後是惱怒:這男人簡直有病!都說了不要他救他為什麽還要救?她那時候明明可以應付,要不是男人橫插一腳非要救她,她怎麽會欠他!
想她千裏追殺,緊跟了他一路,好幾次設下陷阱把他打得重傷,但細究起來其實沒有傷到他的根本,反倒是光顧着報恩了!
男人就在她面前,但是卻不能殺。
好氣!
九寧拔下頭上的簪子,在上面輕輕劃了一下。
簪子上已經刻滿劃痕,每被男人救一次她就劃一下。等還完欠下的恩情,再對着劃痕刻一道豎線。
天快亮了,她攥着簪子仔細數,發現還欠男人兩條命。
不要緊,男人是主戰派,和朝中的主和派勢如水火,得罪的人太多,不止一撥人想要取他的項上人頭,等那些人來追殺男人的時候順手幫他兩次,他們就兩不相欠了!
九寧戴好簪子,蹑手蹑腳走到窗前,輕輕支起窗子,縱身一躍,溜之大吉。
吱嘎一聲,窗扇被風吹合上了。
圈椅上的男人睜開眼睛,眼神清明,完全沒有瞌睡之态。
他望着窗格子,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
忽然,窗前窸窸窣窣響,一只手探進來,撥開窗扇。
九寧去而複返,順着窗戶爬進屋子,視線剛好和男人的撞上。
兩人都怔了一下,對視片刻。
九寧大驚:“你裝睡!”
男人收起笑容,目光落到九寧的腳上,袍子底下一雙纖巧的玉足,沒穿羅襪,雙足柔潤白皙,指頭玲珑可愛。
她剛才忘了穿鞋,赤足爬出去,看到外面沒有守衛,又掉頭回來拿靴子。
男人忽然走神,心想這雙玉足猶如美玉,不知握在掌中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九寧警惕地盯着他看,時不時瞟一眼床前的靴子,似乎心有不甘。
她伏在窗前,頭發亂蓬蓬的,神情嚴肅,雖然睡了一覺,眉宇間依舊可見幾分憔悴。
但不管有多狼狽,仍然掩不住明媚嬌豔的好姿容。
她愛漂亮,知道北疆氣候惡劣,來北疆前特意購置了不少潤面的脂膏香粉。
追殺他的人有不少,她是最講究的那一個。
男人不敢多看九寧,挪開視線,“上次見你時,你還有很多幫手,前呼後擁的很威風,怎麽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裏?”
九寧瞪着男人,目光悲憤。
還不是他害的!
他是大名鼎鼎的大将軍,名揚天下,走到哪兒都有無數人願意追随他,為他抛頭顱灑熱血,寧願丢掉性命也要保護他,無怨無悔,一個比一個忠心。
而她呢,身為反派,去哪兒都不受待見,想要吃口飯必須先掙錢,住不起客店,雇不起商旅,一個人辛辛苦苦艱難跋涉,好不容易攢了點錢收買了一幫小弟,結果小弟們莫名其妙被大将軍的忠肝義膽感化,全部棄暗投明背叛她了!
背叛就算了,他們還順手把她攢的錢偷走了!
這些天,她靠着僅剩的一點幹糧撐到北疆,餓得前胸貼後背,又撞上一場大雨,還被竹樓的仆役奚落……
九寧越想越心酸,但不願在男人面前示弱,趁男人心不在焉,抄起腳踏上的靴子,挺起胸脯,冷冷道:“你等着吧,我還會回來的!”
男人做了個起身的動作。
九寧趕緊戒備起來,來不及穿鞋,揣着自己的兩只靴子,掉頭撒腿跑了。
氣勢重要,命也重要呀!
男人看着大敞的窗戶,無語了一會兒,搖頭失笑。
“将軍!”
屋外戍守的随從聽到動靜,紛紛拔刀,“要不要追上去?”
男人擺擺手,“等等。”
她連鞋子都沒穿……等她先穿上靴子罷,北疆這麽冷,又剛下了一整晚的雨,到處泥濘,光着腳可不行。
男人站起身,走到床榻邊。
翻開的衾被裏還留有她的餘溫,隐隐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低頭輕撫軟枕,指尖還記得拂過她雙唇時的觸感,嗓音不複剛才溫和,道:“跟着她。”
親随眼角直抽,但又不敢抗命,遲疑着問:“要是她再招攬人手呢?”
老實說,他們都挺佩服九寧的,屢敗屢戰,從不氣餒,就這麽一門心思追殺他們的大将軍,要不是立場相對,他們還真想為她鼓掌叫好。
男人一笑,臉上多了幾分兇悍氣。
“和以前一樣。”
他不會允許她身邊有其他幫手存在,既然她要殺他,那就一直跟着他好了。
最好跟一輩子。
……
屋外又開始落雨了,雨聲又大又響亮。
九寧揉揉眉心,醒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緣故,她剛才做夢的時候好像也被雨水澆了個透濕。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依稀記得夢中的自己要比現在大好幾歲,可惜長大的她雖然身手靈活,武藝依舊平平,和那個大将軍比起來就是班門弄斧。
于是只能另辟蹊徑,專等大将軍倒黴的時候前去刺殺,就這樣還總是失手。
不過最後她還是成功殺了大将軍,雖然她忘了是怎麽得手的……
但既然她還有意識,那就代表任務沒有失敗。
和眼前的處境比起來,還是殺人更簡單直接啊!
九寧挽起長發,起身下榻。
屋外光線昏暗,院子靜悄悄的。
九寧不愛管束侍婢,庭院長廊間總回蕩着侍婢們歡快的輕聲笑語,難得像現在這樣安靜。
靜得連棗樹葉片紛紛飄落在石磚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她倒了杯冷茶喝下,發現嗓子依舊又啞又疼,吞咽的時候喉嚨好像比昨晚更腫。
金瑤和銜蟬陸續趕回蓬萊閣,兩人都一臉失神。
銜蟬臉色灰敗:“九娘,十一郎從山上回來了,雪庭師父不在永安寺……他恰好雲游去了。”
金瑤啜泣着道:“三郎也不在先生家,飲墨說他和同伴去城外賞花,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周都督不在,周嘉暄不在,連雪庭都不在。
這實在太蹊跷了。
現在周家做主的人是周刺史,而周刺史剛好因為周都督拒絕鄂州盟約的事和他起過争執。
九寧飽睡一覺,心情已經平複下來,攏緊衣襟,輕聲說:“你們去打聽,看周嘉言身邊最近是不是多了什麽眼生的人,幕僚、仆役、朋友、老師……不管是什麽人,打聽清楚。”
周嘉言剛查出一點眉目就迫不及待來朝她示威,絕沒有那種提前安排布置、讓所有人剛好都不在的心機城府,他身邊一定有高人相助。
現在細想,也許連周嘉暄意外贏了那場比試都是那人的計劃之一,兩兄弟、父子三人因為比試關系緊張,周嘉暄離開周家……
一切都有跡可循。
是誰在刻意針對她?揭露她的身世對他有什麽好處?
九寧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
侍婢們按她的吩咐分頭去探聽消息。
到了飯時,竈房仍然準時送來豐盛精美的朝食,九寧喝了兩碗秋葵湯,吃了幾枚蜜餞角黍。
午時,蓬萊閣外忽然出現大批軍士,全是周刺史那邊的人,他們圍住蓬萊閣,不許仆從們随意走動。
消息遞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沒法往裏面送口信。
周嘉言根本瞞不住秘密,周刺史肯定知曉了。
九寧心下一嘆。
如果只是周嘉言和周百藥知道,她可以反客為主把父子倆氣個半死,但現在周刺史也插手進來,就不好說了。
以周刺史的為人,絕不會允許周嘉言揭露她的身世。
他只會利用此事為江州牟利。
侍婢們急得團團轉:周嘉言只知道拿把柄要挾九寧,其他的事情全不在意,她們早上還能随處走動,想辦法找十一郎他們求助,這會兒軍士往院外一杵,守衛森嚴,蓬萊閣裏連只鳥都飛不出去。她們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
金瑤把眼淚一擦,召集一衆婢女,朗聲道:“我就不信沒人敢違抗使君!現在九娘處境危險,只有靠我們了。我們拼掉性命也要把消息送到都督軍中!你們敢不敢和我一起冒險?”
婢女們面面相看,半晌後,哭着點頭。
九寧攔住金瑤,“不必了。”
金瑤道:“九娘,讓我去吧,我力氣比銜蟬她們大,那些軍漢不敢真的傷我……”
九寧望着長廊另一頭走過來的幾個屬官,搖頭微笑,對哭哭啼啼的侍婢們道:“你們不用怕,還沒到那個份上……使君的人來了。”
見她目光平靜,鎮定從容,侍婢們漸漸找回主心骨,收了哭聲。
屬官走近,對着九寧行禮,态度還是和以前一樣恭敬,道:“縣主,使君有請。”
九寧嗯一聲。
侍婢們忙跟上。
“我陪九娘一起去見使君!”
“我去我去,我阿娘在使君那邊管園子裏的花草,我可以讓她幫忙去找都督!”
侍婢們哭得眼睛紅腫,自告奮勇要陪着九寧。
唯有多弟站在一邊冷眼看着,神色有些漠然。
九寧這時候顧不上她,只帶上銜蟬,讓其他人回房。
銜蟬父母雙亡,不像其他侍婢那樣還有父母兄弟在府裏當值。
周刺史的書房裏擺了一張棋桌,九寧走進房的時候,周刺史剛剛落下最後一子。
他左手執白棋,右手執黑棋,自己和自己對弈。
聽到腳步聲,周刺史沒有擡頭,問:“你猜誰贏了?”
九寧走到他對面,一掃袍袖,安然落座,道:“我不懂棋,使君不該問我。”
周刺史眼簾擡起一點,“怎麽不叫我伯祖父?”
九寧淡笑:“使君既然要和我談條件,還是先分清楚名分罷,免得我多心,以為使君還顧念情分。”
周刺史微笑:“你比大郎要強多了。”
大郎那個毛躁小子簡直是蠢得無可救藥,知道九寧不是周家血脈,竟然要把這事宣揚出去,他當周家是什麽人家?又當崔氏是什麽?
這種事只能爛在肚子裏,周家當初看上的是崔氏的門第出身,外人只需要知道他們家有一個高門媳婦就夠了。
周家的名聲是祖祖輩輩辛苦經營出來的,絕不能變成江州百姓茶餘飯後的笑柄!
“九娘。”周刺史看着九寧,蒼老渾濁的眼睛裏并沒有嫌惡或是其他東西,只有平靜淡然,“這件事只有大郎父子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證,以後不會有人拿這事來要挾你做什麽,三郎還是你的好兄長,你祖父也會和以前那樣疼愛你,周家不會動你母親留下的陪嫁,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大郎他們絕不敢多嘴。”
九寧挑眉:“那使君的條件是什麽?”
天上不會掉餡餅,周刺史不會無緣無故幫她。
她很從容,沒有被揭露身世後的傷悲、恐懼、不安、自卑亦或是其他,淡然得讓周刺史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周家血脈。
周刺史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不需要付出什麽,只要去鄂州待兩年就好。節度使不會傷害你,他只需要一個聽話的人質。兩年後,我讓三郎親自去接你回來。”
九寧反問:“如果我不同意,使君會怎麽做?”
周刺史拂袖掃落一顆棋子,“只有死人才不會暴露秘密……九娘,你祖父現在不在江州。”
他沒有明說,意思卻很明白。
周都督不在,周刺史想殺了她,輕而易舉。等周都督回來,為時已晚。
九寧喃喃道:“這麽說,我只能去鄂州。”
“你母親當年願意嫁給你父親,也是權衡利弊後作出的決定。”周刺史緩緩道,“九娘,你還小,等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妥協不一定就是輸了。你為江州換來十幾座城池,日後就算你的身世還是暴露了,周家也沒人敢傷害你。”
九寧沒說話。
周刺史接着道:“你祖父一直是那個性子,随心所欲,想做什麽做什麽,他有本事,我不如他,可他太重情,眼裏心裏都沒有江州,只有自己的小家……他太頑固,我只能這麽做。”
九寧出了一會兒神,問:“使君會告訴他我不是他的孫女嗎?”
周刺史看她一眼,搖搖頭。
“九娘,我了解你祖父,他生平最恨被人欺瞞……我雖然逼你做出犧牲,也不想看你落得沒人庇護的境地。你放心,我已經做出妥帖安排,你祖父不會聽到一點風聲。”
說完,他朝門外搖搖手。
他的親随們應喏,押着雙手被捆縛在背後的銜蟬、金瑤幾人走進正廳。
侍婢們沒經過這樣的事,怕得渾身發抖。
但目光對上九寧時,她們立馬收起懼怕之色,努力撐起一臉笑,試圖告訴九寧她們一點都不怕。
九娘,不要管我們,我們不怕呀!
九寧閉一閉眼睛,她早就猜到周刺史會這麽做,但沒想到會這麽快。
周刺史命人取來筆墨,道:“九娘,你的這些婢女很忠心,我會代你好好照顧她們。”
九寧冷笑,接過遞到眼前的筆。
周刺史嘆口氣,說:“我知道你和你祖父有約定好的暗號,這封信我來口述,你照着寫,有一點不一樣或者不尋常的地方,你的婢女就可能少一個,九娘,你想清楚了再下筆……”
“我明白。”九寧打斷周刺史的話,“我既然不是周家人,待在江州未必比待在鄂州好。使君念吧。”
周刺史停頓了片刻,看着九寧的目光有些抑制不住的贊賞。
他唏噓不已,如果九寧真的是周家的孩子,那該有多好!
可惜了。
周刺史念一句,九寧照着寫一句。
這封信是以她的口吻寫給周都督的,信中表示她願意主動去鄂州,請周都督不要生氣,盟約一旦達成就不能反悔,她要去鄂州玩兩年,兩年後她就能回來了,請周都督不要擔心雲雲,信的末尾還撒嬌說她之前說要去青竹縣其實是騙周都督的,她收拾行李是為了去鄂州。
信寫好後,周刺史仔細檢查了幾遍,讓人收好。
“九娘,我會信守承諾,你也不要有其他心思,我既然敢送你去鄂州,就不怕你在鄂州生事。”
九寧掃一眼被帶下去的侍婢們,“使君自信能把握全局?”
周刺史苦笑,搖了搖頭。
“沒有人能猜到以後,我亦不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深深看九寧幾眼。
“九娘,好好保重,不要輕舉妄動。”
九寧站起身,回眸粲然一笑,頰邊一對梨渦:“但願使君将來不會後悔。”
周刺史怔了怔,望着她離去的嬌小背影,神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