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突兀地伸到九寧跟前,替她扯緊缰繩。
“騎馬的時候不要走神。”
低沉的嗓音,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
但九寧現在已經能分辨出其中有多少關切之意,回過神,發現自己的寶貝愛駒雪球都快貼到院牆上去了。
周嘉行就在她旁邊,騎在馬背上,探過半個身子,低頭幫她解開缰繩扣。
“我在想二哥……”她下意識道。
周嘉行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擡起眼簾,看她一眼,雙眸幽深。
九寧猛地清醒過來,搖搖頭,好似大夢初醒:“啊,二哥!”
周嘉行收回視線,“嗯。”
“你怎麽來江州了?”
九寧問,順手扯下牆邊垂挂的果子喂給雪球吃。
雪球脾氣溫順,剛才被她這個粗心大意的主人趕到牆邊了也沒生氣,咬下果子慢慢嚼。
周嘉行下馬,牽着坐騎往另一個方向走,道:“順路。”
九寧沒有多問,見雪球好像很愛吃牆邊的果子,一口氣摘下幾串,然後解下腰間裝錢幣的香囊挂到被自己摘得光禿禿的枝頭上,也下了馬,跟上周嘉行。
“二哥這次打算待幾天?”
“今晚就走。”
九寧欲言又止,既然他行色匆匆,那要去青竹縣的事還是先不告訴他好了,行程還沒定下來,等日子定了再說。
她擡起一串果子喂周嘉行的馬。
黑馬躲開,打了幾個噴嚏,矜持傲慢,仿佛在表達自己的不屑一顧。但很快就被果子甜香味征服了,慢悠悠地從她掌心咬走果子。
這一副不慌不忙的別扭勁兒,倒是和它的主人周嘉行有點像。
九寧不覺笑出聲。
周嘉行回頭,看她對着自己的坐騎笑出一對梨渦,仿佛很高興的樣子,想起她喜歡馬,“喜歡它?”
九寧怕他看出自己在笑他,忍住笑意,敷衍地嗯一聲。
周嘉行把缰繩遞給她。
九寧哭笑不得,他這也太大方了吧,寶馬神駒說送就送,都不心疼的嗎?
她趕緊搖手:“我就不奪人所愛了,我有雪球,阿翁給我的。”
周嘉行掃一眼雪球,嘴角輕輕扯了一下,好像在笑這個名字,說:“雪球太溫順,不如嘯鐵警醒。”
他說雪球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放得很輕,雖然覺得這名字起得随意,還是這麽跟着叫了。
九寧對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拍拍雪球的馬脖子,小聲說:“二哥,別當着雪球的面說這個,它很通人性,會傷心的!”
又喂雪球一串果子,道:“我有它就夠啦!”
周嘉行沒再說什麽。
“對了!”九寧擦幹淨被果子汁水弄髒的手,眉尖輕蹙,“二哥,宋淮南怎麽總在江州附近打轉?”
周嘉行皺眉:“他常常打攪你?”
九寧點點頭。
不管多弟和宋淮南最後能不能成為一對恩愛眷侶,這一世多了她這個變故,宋淮南應該不會再和書中那樣跟周嘉行成為一對同甘共苦的好兄弟。
這不一定是壞事,沒了宋淮南,多弟就沒機會接近宮廷,自然也就害不了周嘉行。
他們二人原本沒有交集,只因為宋淮南常常出入宮中,才給了多弟買通宮人投毒的機會。
周嘉行眉頭皺得越緊。
九寧臉上洋溢着掩不住的幸災樂禍,宋淮南肯定要倒黴了。
周家的仆從跟上九寧,一邊不停朝她使眼色,一邊拿警惕的目光偷偷觀察周嘉行的反應。
周嘉行看在眼裏,不動聲色。
九寧則只當沒看見。
仆從心急如焚,眼睛都眨酸了,眼皮一個勁兒抽搐。
終于逮到一個周嘉行走開和他的親随說話的機會,仆從立刻上前,小聲道:“縣主,二郎帶着親随來江州,守将竟然完全沒察覺!小的已經讓人回去報信告知都督。”
九寧聲音冷下來:“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
仆從愣了一下,有些發窘。
九寧擺擺手,揮退幾人,阿大送十一郎回周家,現在跟着她的是周府護衛,他們一心為周家考慮,未必會聽她的。
她讓其他人離開,只留下自己的親信。
周嘉行吩咐完事情,轉頭時,她身邊的人已經走了個七七八八。
九寧沒有解釋什麽,跨鞍上馬,手中軟鞭對着城門的方向一甩,笑問:“今天天氣這麽好,去城外跑馬?”
她不知道周嘉行為什麽會來江州,真的順路也好,暗中籌謀也罷,她不想為周家的事為難他。
“好。”
周嘉行跟着上了馬。
城外青山依舊妩媚秀麗,山巒起伏,日光下山間萬頃竹林被風吹得搖搖擺擺,翻騰如浪。
九寧躍躍欲試:“二哥,咱們比一場?”
周嘉行笑了一下。
九寧悻悻地瞟他一眼,“你是老師,怎麽能笑自己的學生?”
周嘉行挑眉,做了個拱手的動作。
九寧達到目的,得意地輕哼一聲,拍拍雪球,“待會兒好好表現,二哥剛才看不上你呢!你得讓他刮目相看。”
周嘉行嘴角微扯,搖了搖頭。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催馬疾跑起來,一黑一白如離弦的箭一樣奔馳在綠水青山間,馬蹄聲回蕩在翠微山谷中,時不時驚起一大群栖息在樹叢裏的鳥雀。
九寧是徒弟,騎術自然比不上師父周嘉行,很快落後下來。
她也不氣餒,慢慢在後面追趕,反正跑馬又不是為了贏,輸給自己的騎射師父并不丢臉。
跑了小半個時辰,不知不覺繞出山谷樹林,到了一個十分開闊的地方,附近有水聲傳來。
周嘉行的黑馬停在路邊,正悠閑地啃食鮮嫩野草。
路旁有間破敗荒蕪的茶舍,周嘉行雙手抱臂,坐在茶舍外一塊苔痕點點的大石頭上閉目假寐,看樣子已經等了很久。
九寧悄悄翻個白眼,知道他會贏,但是要不要這麽毫不留情地輕視她這個對手?
她下馬,讓雪球跟着嘯鐵一起去林子吃草,走到周嘉行身邊,氣喘籲籲着問:“二哥,你等了多久?”
周嘉行睜開眼睛,“差不多一盞茶的工夫。”
九寧滿頭汗水,身上衣裳也汗濕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好一會兒,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速度,道:“那我還不賴。”
語氣輕快,她不是自我安慰,而是真心實意覺得自己表現得不錯。
周嘉行遞水壺給她,“還不錯。”
九寧眉開眼笑,接過水壺喝水。
“好甜,這是山泉水?”
周嘉行嗯一聲。
九寧嫌熱,看雜草叢生的茶舍院子裏有叢美人蕉,走過去摘下一片肥厚的葉片當扇子,對着自己,嘩啦啦猛扇。
周嘉行輕輕按住她的手腕,拿走葉片,拔出彎刀,把葉片削成扇子的形狀,再遞回給她。
葉片變得輕巧,扇起來輕飄飄的,但風很大。
九寧誇他:“二哥真是心靈手巧。”
周嘉行收好彎刀,被她這句漫不經心的誇獎噎了一下。
九寧提起青竹縣那邊的果苗,“多勞二哥費心。”
“不礙事。”周嘉行輕描淡寫道,“舉手之勞。”
說起些開荒的事,九寧只是一知半解,周嘉行比她知道得多,告訴她什麽節氣該做什麽,最後道:“用不着你自己管,你只需要看好幾個管事。”
九寧笑回:“我知道,我懶,随他們自己拿主意,只要他們不太出格就行。”
周嘉行心道,崔家那些管事非常忠心,雖然崔氏早已病逝,但這些年他們依舊勤勤懇懇為九寧照管田莊,從不瞞騙主人,她懶一點也沒什麽。
不過那些管事也可能是出于畏懼周都督才不敢偷奸耍滑。
閑話一陣,九寧不由疑惑,周嘉行沒有別的話說,好像真的只是順路過來看她的,他前一陣子不是很忙嗎,難道最近忽然閑下來了?
她想了想,正要開口和他說自己要去青竹縣的事,山彎處突然傳來嘈雜聲響,馬蹄聲響成一片。
他們各自的仆從追了過來。
親随翻身下馬,小聲提醒九寧:“縣主,天色不早了。”
九寧擡頭,天光發暗,紅日西垂,翻湧的雲層間逸出一道道霞光。
周嘉行站起身,他的親随已經牽來他的馬,“回城去。”
九寧喔一聲,上馬,回頭看他。
他不會真的就是順路過來陪她玩的吧?
怎麽覺得這麽古怪……
周嘉行把剛才的水壺系在雪球馬鞍旁,“有事給我寫信。”
九寧忍不住翻一個白眼:又是寫信。
周嘉行目送九寧走遠,翻身上馬,吩咐身邊親随:“跟過去。”
親随應喏。
兩撥人分開沒一會兒,天色忽然大變,霞光迅速褪去,紅日早就不見了蹤影,西邊烏雲滾滾,不多時,砸下豆大的雨滴。
雨水敲打山林,噼裏啪啦聲響徹山谷。
九寧一行人沒帶雨具,只得退到林子裏避雨。
親随看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道:“看來得找個避雨的地方歇一晚。”
剛才跑馬的時候沒注意,跑出太遠,現在又被突如其來的大雨阻住,可能來不及趕回城。
九寧道:“無妨,冒雨回去。”
江州城外很安全,在外面待一晚也沒什麽,但她一夜不歸,周都督肯定會擔心。
親随沒敢攔着,主仆幾個冒雨趕回城,幸好在城門下鑰前及時趕回,等回到周府時,全都淋成落湯雞。
九寧脫下濕透的長靴時,倒出一大筒雨水。
侍女們心疼道:“縣主快泡會兒熱湯,換上幹淨衣裳,別凍着了!”
入夜時,雨慢慢停了。
但九寧卻突然發起高熱。
侍婢趕緊請來郎中。
郎中親自煎藥,連灌了幾碗藥汁子下去,九寧醒了過來,啞聲道:“別驚動阿翁。”
銜蟬扶她坐起來,喂她喝甜漿水,道:“縣主安心養病,都督今天帶兵出去了,還沒回來。下午複州那邊送來軍報,都督飯都沒吃就走了。”
九寧端碗的手顫了一下,嗯一聲,喝完漿水,躺回去接着睡。
這麽巧,周嘉行今天順路過來,周都督就出城去了……
她翻了個身,抱緊竹枕。
一夜反反複複高熱,侍婢們衣不解帶地守在床榻邊,直到半夜才好了些。
剛安穩下來,屋外傳來叽叽喳喳的吵嚷聲,金瑤擎着燭臺,赤足跑進裏間,道:“大半夜的,大郎非要見縣主,護衛攔着不讓他進來,他竟然打咱們的護衛!”
銜蟬臉色一變。
都督不在,三郎也不在,九娘又病了……
“誰打我的人?”
床榻上,被吵嚷聲驚醒的九寧慢慢坐了起來,皺眉問。
金瑤氣呼呼道:“是大郎!”
九寧頭暈目眩,有氣無力,輕輕啧了一聲,揉揉眉心,“打回去。”
金瑤響亮地應一聲,飛快跑出去傳話。
銜蟬面露猶豫之色,“縣主,這不好吧?”
“他自己撞上來的,他打我的人,我就打他。”
九寧說了一句,嗓子疼得厲害,閉上眼睛休息。
不一會兒,簾後驟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銜蟬蹙眉,掀簾出去,低聲喝罵:“縣主才睡着,你……”
她看清來人的臉色,愣住了。
“出了什麽事?”
燈火搖曳,多弟臉色蒼白,眼神閃爍,小聲說:“大郎這次好像是真的有備而來,不是趁都督不在故意找麻煩……他非要見縣主。”
銜蟬頭一次看多弟露出這種懼怕神情,心口猛地直跳。
“不行,縣主病了,誰都不見,天還沒亮呢,至少也得等天亮再說!”
多弟手掌一翻,讓銜蟬看她掌心裏的一封信:“大郎給了我這個,他說縣主看了以後會見他的,還說縣主不見他,以後一定會後悔。”
她聲音一低,“大郎抓了馮姑她們。”
銜蟬呆住,嘴唇直哆嗦。
馮姑是九娘的乳母。周嘉言平時再胡鬧,不會輕易動府裏的老仆,這回他竟然敢抓馮姑,一定不是小打小鬧。
銜蟬焦躁起來,渾身冒汗,叫來婢女們問:“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風聲?”
婢女們面面相觑了一會兒,輕輕搖頭。
燭火映照下,每個人都一臉茫然,惶惶不安。
金瑤皺眉回想,神色忽然變了,走到銜蟬身邊,小聲說:“昨天我聽說大郎那邊在打聽先夫人的事……”
“先夫人?”
銜蟬心裏一突。
如果是九娘這邊有什麽不妥倒還好說,因為只要有都督在,就沒人敢輕慢九娘,連周百藥也不能。
不過如果是先夫人崔氏的事……那就難說了。
多弟插到兩人中間,問:“這信要給縣主嗎?”
銜蟬輕咬朱唇,猶豫了一會兒,“給。”
九寧燒得迷迷糊糊的,睡得并不沉,聽到外面窸窸窣窣的響動,知道周嘉言還在外面鬧,揚聲叫銜蟬的名字。
銜蟬走到床榻前,說了周嘉言扣押馮姑的事,拿出那封信。
九寧坐起來,靠在軟枕上看完信,冷笑了一聲。
拿崔氏做下的醜事來威脅她?
她倒要問問,崔氏到底做了什麽醜事,叫周嘉言這麽自信能以此要挾她。
“讓他進來。”
周嘉言走進屋的時候,下巴擡得高高的,神情倨傲,看九寧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憎惡和嫉妒,而是明晃晃的鄙夷,還有幸災樂禍。
看到他這副高高在上、趾高氣揚的狂态,銜蟬幾人惶恐不安,吓得連汗都不敢往外冒。
不管怎麽說,周嘉言畢竟是周家的嫡長孫。
九寧剛剛從裏間挪出來,歪坐在榻上,揮揮手,示意銜蟬她們出去。
周嘉言輕哼了一聲,嘴角翹起,滿是譏諷之意。
“九娘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為什麽要趕婢女走呢?”
九寧撩起眼皮,懶懶道:“家醜不可外揚,大哥都說了是醜事,我自然要謹慎一點。”
看她這個時候了還嘴硬,周嘉言朝天翻了個白眼。
九寧還在發熱,婢女們遲疑着不想走,九寧對她們道:“無事,都去外面等着。”
銜蟬幾人對視一眼,退了出去。
九寧咳嗽了一聲,直接問:“大哥想說什麽?”
周嘉言沒說話。
屋裏一架落地大燈樹上點了三支紅燭,燭火輕搖,光線時明時暗。
他就着顫巍巍的燭火盯着九寧看了很久,冷冷道:“你不配叫我大哥!周九寧——不,你不配姓周,你是你母親生下的野種!”
九寧臉色沉下來。
周嘉言一口氣道出這些天查出來的真相,心中十分快意。
從小到大,不論是周家人還是江州世家,沒人提起過他的生母,所有人只記得九寧的生母崔氏,雖然他們因為各自的原因不喜歡崔氏,可他們還是羨慕崔氏,推崇崔氏,甚至想盡各種辦法模仿崔氏,誰還記得他的母親才是周百藥的原配夫人?
九寧是崔氏的女兒,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周嘉言就不喜歡這個妹妹,但這個妹妹卻總是在他眼前晃,而且還奪走祖父的寵愛,讓弟弟周嘉暄和他疏遠,其他房的堂兄弟們一開始都站在他這一邊,但不久之後就全部倒戈,還反過來勸他對妹妹好一點……
以後不會這樣了,他再也用不着天天受妹妹的氣。
九寧是野種,她不配當周家人,所有人都會知道他的母親才是周家夫人,崔氏那個妖婦不安于室,給周家帶來這樣的恥辱,不配為周家婦!她們母女招搖撞騙,靠着周家的庇護才能過上金尊玉貴的生活,簡直可恨!
這樣不要臉的女人,就該被萬人唾罵才對!
周嘉言激動得渾身發熱,雙頰詭異的發燙。
等他揭露真相,一切會回歸正軌,祖父和弟弟絕不會再和以前那樣被九寧哄得團團轉,讓這個占着周家人名頭的野種流落街頭去罷!
想到九寧的凄慘下場,他大笑出聲。
九寧一言不發,冷冷看着周嘉言。
周嘉言慢慢從狂喜中冷靜下來,剛發現真相的時候,他欣喜若狂,巴不得立刻跑去祖父面前告訴他實情,但書童勸他不要急,只有先掌握證據才能一舉擊垮九寧,他只能忍耐。
現在他已經扣住馮姑她們了,他沒有聽錯,九寧确實不是周家的血脈。
周嘉言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不然怎麽會有這樣的好事?他最厭惡的人是崔氏,現在他揭露真相,不僅可以懲治九寧,還能報複已經死去的崔氏,還有什麽能比這更讓他高興?
而且他還可以利用這件事讓九寧主動去鄂州。
周嘉行雙手背在背後,環顧一圈。
九寧住的地方布置奢華講究,什麽都是最好的,華麗精美的绫羅綢緞,珍貴雅致的古董玩器,屋外侍立的嬌美侍婢……
這些她都不配擁有。
出乎周嘉言的意料,九寧反應平靜,看他昂着下巴在自己屋中轉來轉去,仍是微笑:“證據呢?”
周嘉言臉色一沉。
九寧端起茶盞喝口茶,“你說我不是周家血脈,可有證據?”
周嘉言冷笑:“我已經抓到馮姑她們了!還有當年接生的婆子,人證物證俱在……你沒辦法抵賴。”
九寧擡起頭,因為發熱的緣故,眼圈有些紅,淡淡問:“那你想怎麽樣?”
周嘉言得意地看着她,“你母親蒙騙我們周家,魚目混珠,讓我祖父把你這個野種當成親孫女疼愛,你仗着祖父疼你就無法無天,現在風水輪流轉,野種終究是野種,是你償還的時候了。”
他一口一個野種,九寧聽得皺眉,不耐煩道:“你想做什麽,直說便是。”
明明自己占據優勢,九寧應該跪在地上祈求自己幫她保守秘密才對。可她竟然這麽平靜,還不停催促自己提條件……本該心花怒放的周嘉言忽然覺得心裏堵得慌。
“你就不怕我把你母親做的醜事公之于衆?”
九寧輕笑,“……公之于衆,然後讓周家淪為江州的笑柄?”
周嘉言一呆。
九寧倚在憑幾上,懶洋洋道:“那樣我确實會被趕出周家,不過整個周家都要陪着我一起被人恥笑,周嘉言,你覺得周刺史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周嘉言臉上的血色慢慢褪盡。
對,伯祖父最看重周家的名聲……出了這樣的事,他絕對不會公開九寧的身份,只會想辦法遮掩,所以他不能告訴其他人九寧不是周家的孩子!
“我可以告訴阿耶他們。”周嘉言咬牙切齒,“外人不知道又如何?你現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阿耶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你這個野種,易如反掌。”
“是啊,你們想對一個小娘子下手,易如反掌。”九寧喃喃了一句,驀地冷笑,“那你就該等時機成熟了再來我面前耀武揚威,周嘉言,你高興得太早了!”
周嘉言雙目圓瞪,臉上現出幾分猙獰:“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想和我犟嘴?”
九寧病着,不怎麽想動彈,歪坐着朝周嘉言翻了個白眼。
“有本事你就殺光我和崔家的仆從,不然我前腳有什麽意外,第二天我的人就會把這事散播出去,到時候不止江州,全天下人都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死了一了百了,你們也別想清靜。”
“你!”周嘉言勃然大怒,“你無恥!”
九寧丢給他一個看傻子的眼神,“彼此彼此。”
周嘉言氣得直哆嗦,半晌後,怒吼一句:“我讓阿耶來教訓你!”
“你真的要驚動周百藥?”九寧做出詫異的表情,“那你又何必大費周章來威脅我?”
周嘉言冷哼一聲,“和逼你去鄂州比起來,我忽然覺得還是看你被趕出去更能讓我解恨。”
九寧坐着沒動,其實腦子裏正飛快運轉思考。
原來周嘉言的目的在這裏。
他真是太蠢了,抓到一點把柄就急不可耐地來她面前放狠話,明明占了上風,現在卻被她牽着鼻子走。
九寧放松下來,反問:“周嘉言,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山南東道節度使知道我不是周家血脈,還會要我去當人質嗎?”
周嘉言被她問住了。
是啊,公開九寧的身份,周家勢必會被人恥笑,阿耶肯定不願揭露九寧的身世,所以他們不能對外說九寧是野種。
也不能暗暗除掉九寧,除非把崔家的仆從全殺了……只能先養着她,再想辦法處置,但她現在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怎麽會老老實實待在周家等周百藥料理她?
逼她去鄂州也不行,她肯定轉頭就把事情洩露出去,到時候山南東道節度使絕不會願意拿十幾座城池換一個野種。
周嘉言醒悟過來,悔得腸子都青了:為什麽他不多等一等,非要大半夜過來告訴九寧真相?
書童說得對,這事應該從長計議,不能提前洩露!
周嘉言越想越窩氣,九寧從容不迫的神情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惱羞成怒,一巴掌拍翻燈樹,怒道:“你別得意,我還是會告訴祖父和父親真相,沒了祖父撐腰,看你以後還怎麽猖狂!”
說完,拂袖而去。
燈燭跌落在地,屋子裏陷入一片黑暗,腳步聲慢慢遠去。
九寧沒說話,坐在靜谧的黑暗中,怔怔出了一會兒神。
很久後,簾子被人輕輕拂開,侍婢銜蟬、金瑤走了進來。
兩人神情萎靡,雙眼發紅,不停用手背抹眼睛。
九寧輕聲問:“你們都聽見了?”
“縣主……”二人撲到長榻前,跪在地上,淚水滾滾而下,“我們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九寧淡笑,“既然我不是周家人,離開周家就是了。”
兩人哽咽起來。
金瑤哭着道:“大郎不會放我們走的……”
九寧搖搖頭:“我要走,他攔不住。”
周嘉言和周百藥都不足為懼,唯有周刺史那邊是個麻煩。
還有……周都督……
假如阿翁知道她不是他的親孫女,和他的發妻三娘沒有一丁點血緣關系,還會和之前那樣疼愛她嗎?
崔氏留下的那些豐厚陪嫁,還能保得住嗎?
九寧閉一閉眼睛,心裏沒有多少把握。
周嘉言雖然蠢,但蠢也有蠢的好處,她剛剛套出他的話,知道他并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說的是實情,她确實不是周百藥的女兒。
老實說,除了剛開始的震驚之外,九寧一點也不覺得難過。
周百藥從來沒把她當成兒女疼愛,以後不用叫他阿耶了,多好!
她生得這麽漂亮,和周百藥一點都不像,果然不是親生的。
唯獨想到祖父周都督和三哥周嘉暄時,九寧才覺得鼻尖有些發酸。
她不敢去猜想阿翁和三哥得知真相後的反應。
還有周嘉行……
二哥也是因為顧念兄妹情分才善待她,真相揭露以後,他又會怎麽看她?
還真是一團亂麻。
九寧心口發涼,身體卻越來越熱,喉嚨痛得愈發厲害,眼前忽然一陣模糊。
她狠狠掐一下掌心。
不能倒下,越亂的時候越不能倒下。
每一世她都是一個人,這一世因為任務改變的緣故多了牽絆,現在又要變成孤家寡人了,沒什麽好怕的,只是重複以前的遭遇罷了。
說起來還得感謝周嘉言,多虧他這麽沉不住氣,她才能及早做準備。
九寧定定神,取下手上的金腕钏,遞給銜蟬。
“想辦法傳個口信給找十一郎……告訴他,不管他摔得重不重,只要腿還沒斷,就替我跑一趟永安寺。”
雪庭對她很好,好得人人側目,她以前曾懷疑過雪庭,後來因為看雪庭是真心實意對她好,便沒有深究。
現在想來,雪庭似乎很了解崔氏,那他肯定知道她的身世。
就算雪庭不知情,他怎麽說也是她表舅,肯定不會和周家人一樣因為得知她的真實身世而對她喊打喊殺。
周家人暫時不敢動她,只要雪庭肯來,她就能脫身。
至于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說實話,九寧不是很在意。
她在意的是崔氏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麽。
崔氏是一個性情高傲的世家女,不會做出和人私通的事。真的有什麽苦衷,也不會就這麽把和人私通生下的女兒丢給周家人撫養長大。
九寧可以篤定,當年的事絕不會是周嘉言說的那樣不堪。
目前看來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崔氏被迫下嫁的時候已經珠胎暗結。怕周家人對她腹中的孩子不利,她沒有說出自己有孕的事。
就看雪庭肯不肯道出實情。
銜蟬擦幹眼淚,收好金腕钏。
九寧扭頭吩咐金瑤,“……讓人去三哥先生家報信……請他回來,就說我有事找他。動作快點,等周嘉言叫來周百藥,你們都會被關起來。”
金瑤哭着應了。
銜蟬眼圈通紅,小聲問:“九娘,要不要告訴都督一聲?”
九寧怔了半會子,目光落在軒窗上,屋外還一片烏漆墨黑。
她想起有一回在周都督的院子裏玩耍,那時候周嘉行就在外面以蘇晏的身份值守,她閑着沒事幹,扒在窗沿底下光明正大盯着周嘉行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覺醒來,天已經黑透,周都督抱她回房,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趴在周都督寬厚的肩膀上,迷迷糊糊醒來,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伸手去扯周都督的胡子。
夢裏的人力氣大,周都督疼得龇牙咧嘴,瞪大眼睛吓唬她說要把她扔了。
“扔到沒人的地方!”
九寧清醒過來,趕緊抱着周都督撒嬌。
周都督以為她真的被吓住了,又一疊聲給她賠不是:“觀音奴別怕,阿翁說笑呢,阿翁怎麽舍得不要你?”
回憶慢慢淡去,九寧眼眸低垂,搖搖頭。
周都督不是她的阿翁,她也不是他的觀音奴。
兩個婢女分頭離去,房裏重又安靜下來。
九寧掩唇咳嗽,推開憑幾,仰面躺下,閉上眼睛。
她燒得暈暈乎乎的,暫時沒法動彈,不管怎樣,先睡一覺再說。
睡飽了才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