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周嘉暄的院子裏栽了不少藤蘿,侍女們日夜精心照料,藤蘿長勢潑辣,枝葉密密麻麻爬滿大半邊籬笆架,遠望如一片綠浪,浪花間偶爾漾出一抹或深或淺的紅,那是将熟未熟的累累果實。
金瑤摘下一串紅果子給九寧拿着玩,這種果實顏色豔麗,還有一股濃烈的甜香,婢女們平時常常把它成串佩戴在發髻上或是衣襟前,既好看,味道也香甜。
九寧把果子系在白地刺繡八寶纏枝榴花披帛上,裙裾掃過簟席,徑直走進卧房。
“阿兄在做什麽呢?”
屋中到處堆滿箱籠,婢女們正在收拾房屋,整理行囊,聽見九寧問,停下手裏的活,朝她行禮。
坐在書案前寫信的周嘉暄擡起頭,輕笑:“我要去先生家住幾日。”
比試結果出來後,周嘉言好幾次當衆為難周嘉暄,周嘉暄越退讓,周嘉言越生氣,其他房郎君趁機架橋撥火,兩兄弟算是徹底鬧翻了。前天周百藥把周嘉暄叫去書房,不知道父子倆說了什麽,周嘉暄出來後便說自己學問最近退步了,要去先生家住一段時間。周都督已經答應了。
九寧走過去,上榻,坐到周嘉暄身邊,“阿兄什麽時候走?”
“後天。”
九寧喔一聲,低頭把玩那串紅果子。
周嘉暄停下筆,扭頭看她一眼,在書案旁邊的水盂洗了手,敲敲她的額頭。
“我只住一兩個月,很快就回來了。要是想我,就給我寫信。”
怎麽一個個的都喜歡讓她寫信?
九寧心裏腹诽了一句,解開紅果子,扯住周嘉暄腰間的革帶,纖纖十指拈起挂玉佩的縧子,打了個結,把果子系上去。
周嘉暄沒說話,眼眸低垂,由着她擺弄自己的腰帶,等她系好了,微笑着說:“送我了?”
九寧笑出一對梨渦,“本來就是阿兄院子裏的。”
周嘉暄嘴角輕揚,看着九寧,目光柔和。
“我不在的時候,誰欺負你了,別自己悶着,去找阿翁,記住了嗎?”
九寧朝他做了個鬼臉,告狀這種事她駕輕就熟,用不着他提醒。
周嘉暄無奈一笑,揉揉她頭頂發髻,“有什麽事寫信給我,盡量不要和阿耶、大哥起沖突,等我回來再說。”
九寧豪氣地一擺手,滿不在乎道:“我曉得,好漢不吃眼前虧。”
周嘉暄長眉微挑,要笑不笑的樣子,嘆口氣,“罷了,總歸有阿翁在。”
他收起自己還沒寫完的信,另拿出一張幹淨的灑金紙,拿起自己的筆,示意九寧接着。
“默一篇文章給阿兄看看。”
九寧接過筆,挪到書案前,整理好披帛和衣裙,想了想,低頭默寫。
周嘉暄坐在她身側,看她寫字時還是和以前一樣姿勢随意,搖搖頭,左手輕拍她的肩膀,右手放在她手背上,督促她握好筆,端正姿勢。
他捏着她的手,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教她擺正十指的位子,“這個握筆的習慣得改了,這樣寫确實省力,不過寫出來的字也失了力道。”
九寧趕緊挺直脊背坐好,皺了皺鼻子,扭頭朝周嘉暄笑了笑。
“阿兄,我寫的字不漂亮嗎?”
她微微一笑,燦若春華。
南面半敞的軒窗漏進來的花光樹影霎時間黯然失色。
周嘉暄和九寧對視,望着她烏漆發亮的眸子,沉默了半晌,也笑了。
“漂亮。”
桃腮粉臉,面如芙蓉,字漂亮,寫字的人也好看。
九寧很得意,抓緊筆,繼續書寫。
周嘉暄收回手,看她自己怎麽運筆,突然怔了怔,發現她筆下默寫的是《人間世》。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生!夫子其行可矣!”
世事艱難,處境兩難時,該怎麽應對呢?
無為,還是有所為?
《人間世》給出的答案并不絕對,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解讀。
周嘉暄選擇退一步。
他意外贏了大哥,驚動合族,父親聲淚俱下,求他顧及兄弟情義。大哥近來愈發暴躁,他再不離開,兄弟倆遲早要真的決裂。
對于他的這個決定,周刺史很失望,周都督也有些意外。
唯有九寧從頭到尾沒有說什麽。
像是在飄搖不定的時候忽然有人從旁邊伸出一雙有力的手,這雙手嬌嫩,柔弱,但卻穩穩地扶住他。和他一起屹立在寒冷的山巅處,笑看風浪滔天。
周嘉暄陡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阿兄才不是怕了周嘉言……”九寧低頭寫字,輕哼幾聲,直呼大郎的名字,“我知道阿兄為什麽走。阿兄不必擔心我,我吃不了虧。”
三哥不曾因為崔氏而遷怒于她,對她這個異母妹妹都能這麽溫柔體貼,周嘉言和周百藥是他的親兄長和父親,待他不壞,他自然也要顧及他們。
他對誰都抱有善意,所以寧願用退讓的法子來成全小時候相依為命的兄長。
九寧其實不能理解三哥的做法,都被逼到這個份上了,為什麽還要讓步?把周嘉言打服氣了不就好了?實在不行就分家,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眼不見為淨。
但三哥就是這樣的人,他天性如此,如果他一反常态,腳踢周嘉言,拳打周百藥,那就不是她的三哥了。
她尊重三哥的選擇。
就像《人間世》裏說的,無用和有用是相對的,随時可能轉化,三哥的退,也不一定是退。
周嘉暄眼睫低垂,很久後,輕輕嗯一聲。
他繞到九寧背後,右手蓋在她手背上。
九寧動作一頓,停筆,扭頭笑問:“我的姿勢又錯了?”
她說話的時候,發髻上纏縛的五彩絲縧蹭過周嘉暄的臉。
周嘉暄唇邊含笑,眉宇間纏繞的郁氣已經一掃而空。
“沒有。”
他笑着搖搖頭,示意她把臉轉回去,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默寫《人間世》接下來的內容。
不覺到了吃飯的時辰,婢女進屋,看到兄妹二人合力寫字,沒敢打擾,退到簾後等着。
換了幾疊紙,把第一部分默寫完,九寧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
她放下筆,摸摸肚子,“還好不用默寫全篇,不然天都要黑了。”
“我的不是,忘了我們家觀音奴是個饕餮,最不禁餓的。”
周嘉暄笑着收拾書案,命人傳飯。
九寧挑眉:“能吃說明我身體好!阿兄,你在外面記得定時用飯,努力加餐,別總因為讀書耽誤吃飯。”
周嘉暄親手盛了碗胡豆飯遞給她,輕聲道:“好。”
吃罷飯,閑話了一陣,九寧幫周嘉暄整理要帶走的書卷和文具。
他喜歡讀書,收藏的書卷比周都督院子裏那些拿來充臉面的書要多多了。
九寧打趣他:“家裏太鬧了,阿兄只想安安靜靜當一只書蟲,是不是?”
周嘉暄合上書箱,笑答:“子非書蟲,安知書蟲之樂?”
九寧攤手。
周圍幫忙的婢女們笑成一團。
等到回蓬萊閣時,已是華燈初上時候,一輪勾月浮上柳梢,天邊沁出幾顆閃閃發亮的星子,雲霞漫天。
金瑤忍不住問:“縣主怎麽不和三郎說要離開江州的事?”
九寧擺擺手,“三哥要出去散悶,你們別和他說這事,別讓他不安心。”
她遲早要走,告不告訴周嘉暄不會影響她的決定。
金瑤忙應下,保證自己不會多嘴。
兩天後,周嘉暄帶着幾車書卷,拜別周都督,和九寧告別,悄悄離了江州城。
九寧忙碌起來,将自己的人手分批送往青竹縣。
青竹縣那邊送來口信,周嘉行為她張羅的東西都送到了。
阿大說渡口十幾艘巨船停泊,把整個航道都堵着了,其他人的船只能停在城外另一個遠一些的渡口。那十幾艘大船全都載滿貨物,光是卸貨就花了好幾天。
九寧聽得咋舌,懷疑周嘉行是不是把南方新出的果苗全搶了。
還好她事先給了錢,不然要怎麽還?
……
周嘉暄一走,周嘉言終于揚眉吐氣,不再整天陰沉着臉,每天呼朋引伴賣弄自己的本事,連走路都帶風。
但很快他又變得暴躁起來,因為周都督和周刺史似乎并沒有因為周嘉暄的離開而把目光放到他這個嫡長孫身上,他們甚至比以前更忽視他。
這時,城中流言四起,說周都督和周刺史預備将江州兵交給唐将軍。
周嘉言一忍再忍,還是忍不住在一次宴會上對唐将軍冷嘲熱諷。
唐将軍常年在軍伍中行走,脾氣比周嘉言更暴,但這一次卻忍氣吞聲,沒有和周嘉言争執。
見唐将軍主動退讓,周圍準備勸架的人大吃一驚。
周嘉言于是愈加嚣張,“一定是阿翁對唐小兒說了什麽,他才不敢得罪我。”
一幫浮浪子弟争相奉承他,把他哄得眉開眼笑。
周嘉言身邊的仆從卻心事沉沉。
宴散後,書童服侍周嘉言梳洗,小聲道:“郎君,唐将軍不發怒,并不是因為畏懼您,他這是在做戲給都督和使君看吶!您千萬別被他騙了!”
周嘉言回想這些天周都督看到他時那平靜淡漠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
書童說得不錯,正因為周都督看好唐将軍,所以唐将軍才不和他計較,故意表現得豁達大度,好讓周都督提拔他!
周嘉言急得滿頭汗:“三郎已經走了,伯祖父和阿翁還是不看好我,連十一郎那個不知道哪房的遠支子弟都比我有臉面!”
書童嘆口氣,“郎君,您逼走三郎,并不是贏了啊!三郎這一走,都督和使君反而更心疼他,他這是以退為進,讓您裏外不是人!”
周嘉言臉色變了變。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三郎不會用這種以退為進的法子來陷害他。
但書童的話也不全然都錯了,阿翁和伯祖父确實會因為三郎的離開而更偏袒三郎。
周嘉言咬牙,一甩袖,在房裏不停打轉。
他光顧着逼走三郎,忘了阿翁向來最重情義,讨厭兄弟相争。
“那我該怎麽辦?親自去把三郎請回來?”
周嘉言說完又搖頭,“不行,三郎回來,我就真的沒有容身之地了。”
書童跟着發愁,眼珠轉了轉,小心翼翼道:“郎君,都督回絕了鄂州的盟約,使君好像很不滿,畢竟是十幾座州縣呢!您如果能想辦法勸九娘去鄂州……促成盟約,立下大功,使君一定會對您刮目相看的!”
周嘉言愣了愣,眼裏閃過幾絲躍躍欲試的亮光,撫掌大笑:“對!我怎麽沒想到這個?一場比試而已,算不了什麽,這才是大事呢!”
定下盟約,十幾座州縣都是他的功勞,到那時,誰還能質疑他不如周嘉暄?
周嘉言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妙,迫不及待要去找九寧。
書童忙道:“夜已深,而且郎君向來和九娘不大和睦,貿然過去找九娘,未必能成事。”
周嘉言臉色有些不好看,九娘最喜歡和他作對,沒事就刺他一兩句,他倒黴了,九娘肯定在一邊拍手稱快,怎麽做才能說動九娘心甘情願為江州犧牲呢?
三郎是自願走的,但三郎是他的親弟弟。
用兄妹之情去打動九娘肯定不行,他們倆見面就眼紅,和仇人差不多,哪來的情誼?
周嘉言想來想去,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既然說不動九娘,那就想辦法找到她的把柄,逼她走!”
書童眼神閃爍了幾下,低頭道:“郎君高招!如此一來,九娘不得不聽您的話,您為江州掙來十幾座州縣,滿城百姓都會稱頌您的功德!”
周嘉言激動得臉頰發紅,叫來自己的随從們。
“九娘從不守規矩,她的把柄好找,你們仔細留意,誰能抓到她的錯處,賞十金!”
随從們眼露精光,齊聲應喏。
……
天氣越來越熱,南來的暖風吹綠群山峻嶺,也吹活了少年郎們躁動的心。
為了說動九寧去鬥雞場“大展神威”,十一郎死乞白賴纏着她哭求。
九寧不為所動。
十一郎急了。這天幾人在箭道跑馬,他攔住九寧,抱着她的坐騎不撒手,恨不能給她跪下,笑嘻嘻道:“好妹妹,成全哥哥這一回,你想要什麽,哥哥都能給你弄來,只求你去鬥雞場幫哥哥出口氣。”
九寧還沒說什麽,目睹十一郎耍賴的騎射師父先皺緊眉頭。
十一郎趕緊一骨碌跳起來站直。
看他實在可憐,九寧坐在馬背上,手中的鞭子往他肩膀輕輕敲了一下:“欠我一錠金!”
十一郎呆了一下,登時浮起滿臉笑,興奮地直搓手:“好!只要你肯陪我去,一錠金哪夠,五錠都行吶!”
九寧白他一眼,他是周家子弟,不能置私産,每個月也就那麽幾千錢花用,出手倒是大方得很,肯定和其他纨绔子弟一樣偷偷賭錢了。
第二天,周家少年郎前呼後擁,衆星捧月一樣簇擁着九寧去鬥雞場。
裏頭正熱鬧着,聽說九寧帶着将軍和小黑來了,鬥雞場裏頓時一陣騷動,一衆浮浪子弟摩拳擦掌,紛紛讓仆從抱來自家最肥壯的鬥雞,要和九寧比一比高下。
将軍、小黑每贏一場,小童就能得一筆賞錢。不必九寧吩咐什麽,小童恨不能把兩只鬥雞頂在頭上過日子。精心飼養下的将軍和小黑養得皮毛鮮亮,大腿又粗又壯,雄赳赳,氣昂昂,脖子一挺,對面的鬥雞就被吓得一抖。将軍還是那麽威武,絕不後退一步。小黑也養得皮實,不過依舊滿場亂竄,咯咯咯叫着閃躲一會兒,然後突然殺一個回馬槍,把對方啄得暈頭慌腦後又趕緊撒腿跑,一場比賽下來塵土飛揚,喂了場邊少年郎一嘴的沙子。
九寧贏了幾場,幫十一郎出了氣,堂兄弟們圍着她奉承。
說說笑笑了一會子,十一郎趕走堂兄弟們,把九寧拉到一邊,捧出剛才贏了比賽拿到的賞錢,“給,都是你的。”
九寧示意身後的仆從過來拿,随口問:“十一哥自己不留一點?”
十一郎搖搖頭,“九娘,你收着吧……”頓了一下,壓低聲音,“最近因為盟約的事,長輩們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你不要往心裏去,他們不是針對你,如果鄂州那邊點名要我去當人質,我阿爺、阿娘雖然舍不得,肯定還是會送我走。”
九寧低頭拈起幾枚金餅,“十一哥覺得我應該去?”
“沒有!”
十一郎趕緊搖頭,生怕她不信,豎起兩根手指,賭咒發誓說自己支持周都督的決定。
九寧塞了幾枚金餅給他:“好了,用不着發這樣的毒誓。”
十一郎是為了逗她開心才求她來鬥雞場的,這傻小子整天鬥雞走馬、吊兒郎當,能有這份心意,已經很讓她意外了。
兩人出了鬥雞場,并辔往回走的時候,十一郎的馬突然受驚,踢翻街邊賣熟水的小攤。
九寧讓阿大幾人跟上十一郎,務必确保他安全,又派人回去看小攤主人是否受傷,問清他損失了多少銀錢,賠償他幾匹布帛。
小攤主人看九寧一行人衣着華麗,身後豪奴健仆跟随,必定非富即貴,一開始不敢收,認出九寧的白馬,得知馬上的美貌小娘子是永壽縣主,松口氣,這才笑着收下布帛。
“縣主菩薩心腸,是好人,不會為難我們,我便厚着臉皮收下了。”
周圍的百姓跟着一起誇九寧,幫忙收拾散落一地的碗盞。
九寧若有所思。
難怪周刺史那麽看重名聲,有時候名聲傳出去了,還是很有些用處的,雖然這個名聲是她刻意營造出來的。
馬蹄聲嘚嘚,阿大策馬轉回來,道:“縣主,十一郎沒事,有位壯士出手把驚馬攔下來了。”
十一郎當着九寧的面出了回醜,羞得面紅耳赤,強忍着窘迫和救他的人道謝。
九寧驅馬疾走幾步,掃一眼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十一郎,目光同情:“十一哥,你先乘牛車回去?”
十一郎的臉紅得能滴出血來:“牛車是你們小娘子乘坐的玩意兒!我不坐!”
九寧笑了出來,“随你,反正剛才摔下馬的不是小娘子。”
周圍的仆從們低聲竊笑。
十一郎又羞又氣,一跺腳,還沒發怒,先皺着臉唉喲一聲,疼得臉皮直抽。
九寧不和他開玩笑了,示意阿大送十一郎回府,“可別真摔着了,你們仔細些。”
阿大應喏,帶着十一郎離開。
九寧轉身問其他人:“剛才救十一郎的壯士呢?可有酬謝他?”
話音剛落,路旁樹蔭裏傳來爽朗的笑聲:“酬謝就不必了,倒是要找縣主讨碗水喝。”
嗓音悠揚清亮,光聽這把嗓子就知道聲音的主人是一位活潑開朗的年輕郎君。
九寧循着笑聲望過去,先看到一雙泛着流光的桃花眼,嘴角不由輕抽了一下。
“原來攔住驚馬的人是宋郎。”
宋淮南勾唇輕笑,笑容似初夏的天氣,豔陽高照,明亮溫暖中又透出一抹柔和的缱绻之意,讓人熏熏欲醉。
九寧下意識去看跟在不遠處的多弟,發現她正望着宋淮南的方向,而且看得很專注,心裏一嘆。
該來的還是要來。
這種情愛之事向來玄妙,九寧沒經歷過。但有一點她明白: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真的看對眼了,旁人說什麽都沒用。
自那次在庭中偶遇,宋淮南曾多次想方設法給九寧送些小玩意,她沒有理會,宋淮南這人風流不定性,恨不能把每一個遇到的小娘子全撩撥一遍,用不着把他示好的舉動當真,因為他明顯就是想逗她玩,或者想通過打動她來證明自己的魅力。
總之,宋淮南這人就是吃飽了沒事幹,把風流當成第一要緊的事業。
等他在多弟身上栽跟頭,有他的苦頭吃。
九寧扭頭吩咐十一郎的仆從,“你們請宋郎回府吃杯茶。”
宋淮南撥馬走上長街,靠近九寧,輕笑:“貴府就是這麽對待恩人的?”
九寧淡淡道:“等十一哥好了,他會親自去府上致謝。”
讓仆從接待宋淮南确實失禮,但她不想陪宋淮南這種浪蕩公子哥玩游戲,她忙着呢!
宋淮南仍是笑,脾氣很好的樣子,剛要張嘴說什麽,不遠處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幾騎快馬不知從哪條小巷子奔出來,沖入長街,攔在宋淮南跟前。
他們出現得突然,衆人一時愣住,氣氛僵持。
馬上之人對着宋淮南舉起佩刀,冷聲道:“宋郎允諾過不會在江州生事。”
宋淮南臉色微沉,環顧一圈,“姓蘇的來了?”
錢琅撩起眼皮:“宋郎既然知道,還請回避。”
宋淮南氣極反笑:“蘇晏好大的口氣!”
九寧聽到這裏,知道周嘉行來了,再細看那幾個忽然催馬沖出來的騎手,認出他們是周嘉行的親随之一,怔了一怔,撥馬轉了個方向,回頭張望。
“你們郞主在哪兒?”
“縣主随我來。”
騎手轉了個方向,領着九寧拐進小巷子裏。
另一頭,宋淮南還想着絕不能在九寧面前示弱,正猶豫要不要和蘇晏撕破臉皮……結果卻見九寧頭也不回地跟着那幾個騎手走了!
用得着走那麽快嗎?
他搖搖頭,這小娘子真是不懂情趣,原來蘇晏喜歡這種冷冰冰的。
走進小巷子時,九寧猶豫了一下。
老實說,她現在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周嘉行。
她試探他,把他當成測試系統懲罰的工具,并沒有付出什麽真心。
不管周嘉行有多冷淡,她一點都不在意,因為她的動機也不純粹。
當她真的感受到周嘉行那種隐藏在淡漠疏冷底下的溫情時……第一感覺是不可置信,然後忽然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心虛。
就好像突然欠了周嘉行什麽似的。
而且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還挺強烈。
九寧最讨厭欠別人東西了。
她遲疑了一下,捏緊軟鞭,輕輕夾一下馬腹。
算了,想那麽多幹嘛,這一世又用不着殺周嘉行,和他和和睦睦的不是更好嗎?
她想着心事,沒留意雪球已經邁開四蹄跑進巷子深處,對面一匹黑色駿馬停在院牆下,正擡頭吃牆裏垂挂下來的一串果子,馬上的青年沒管自己的坐騎,手腕缰繩,淺色眸子一直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