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離開
路過院子的時候,九寧在池畔柳蔭下站了一會兒。
日光和煦,微風吹皺一池碧水,水波潋滟,萬點粼粼閃碎波光随着潺潺水浪跳躍浮動,仿佛蓄了一池星辰。
幾名親随陪着站了一會兒,以為九寧又想禍害周都督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挽起衣袖,作勢要脫靴下池子:“剛露出小角的荷葉蒸魚羹吃又鮮又甜,縣主要幾片?”
九寧一擺手,含笑道:“等蓮花開了我再來折騰!”
親随們都笑了。
九寧進了正廳,徑直拐到側間,往長榻上一坐,立刻有婢女打起簾子進來服侍她脫下靴鞋,點起熏香,為她捶腿捏肩。
她歪坐在隐囊上,環顧一周。
側間是周都督平時休息打盹、和幕僚商量私密事情的地方。
以前這裏布置簡單,除了長榻幾案,只有角落裏擺放了一具兵器架。
後來九寧常常過來蹭飯吃,偶爾要賴上半天才走,側間陳設的器具越來越多。
榻旁多了香幾香爐,窗前設高幾,開始天天供幾瓶新鮮香花。
裏間多了坐茵卧榻,長榻一側設了垂紗帳,裏面安放軟榻香枕,專給她午睡小憩的,周都督和幕僚商談要事時她就光明正大躲在裏頭偷聽。
兵器架對面添了一副書案和陳列書匣的高桌羅櫃,她有時候會坐在書案前讀書寫字。
書案旁是六曲折疊屏風圍起來的棋室,周都督閑時會和她對弈幾盤。
祖孫倆都是臭棋簍子,和周刺史、周嘉暄下棋基本是輸多勝少,而且每次都輸得很慘烈。但他們倆的水平正好差不多在一個層次,于是祖孫二人便常常湊到一起下棋,一邊落子一邊互相吹捧。
周嘉暄曾撞見祖孫倆對弈,看兩人神情凝重、架勢十足的樣子,出于好奇在旁邊圍觀,足足忍了一個時辰沒開口說話——這一老一小自我感覺太好了,自認為彼此水平都不賴,俨然像一對高手過招,然而他們連基本的規則都記錯了……他不想開口打擊自己的祖父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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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寧讓婢女把棋桌挪到長榻上,倒出所有琉璃棋子,用棋子随意拼好玩的形狀。
婢女在一旁湊趣:“我猜縣主拼的是一朵喇叭花!”
另一個道:“不對,是一張弓!”
其他人笑着插話:“都不對,肯定是一匹馬!”
……
坐着玩了一盞茶的工夫,屋外傳來護衛們行禮致意的說話聲。
一只厚實寬大、指節粗糙的手掀起簾子,鑲綴寶石的流蘇間露出周都督帶笑的臉。
“玩什麽呢?這麽熱鬧。”
他身上穿窄袖戎裝,套臂鞲,腳下獸皮靴,腰間佩刀,還是出門時的衣裳,氣勢懾人,神情卻溫和,大踏步走到長榻邊,含笑問。
婢女們躬身退下。
九寧擡起頭。
周都督俯身看着她,高大健碩的身軀宛如一座山峰,擡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掌心溫熱,指腹粗糙。
九寧指間捏着一枚棋子,輕聲問:“阿翁要送我去鄂州嗎?”
周都督一怔,放在她頭頂的手往下滑,輕輕捏一下她的臉頰,“誰說的?我家觀音奴這麽乖,阿翁怎麽舍得送你走?”
開玩笑的語氣,卻擲地有聲,字字铿锵。
九寧抿唇笑了笑,梨渦輕皺。
周都督坐到她對面,佩刀随手往榻邊一擱,看一眼棋盤上剛剛拼完的圖案,笑問:“這是只貓?”
九寧皺眉,指着棋子道:“我拼的明明是老虎!很威風的!”
說着瞪一眼周都督,“像阿翁一樣威風!”
“好,好,觀音奴說像什麽就像什麽。”
周都督哈哈大笑,拿起黑棋,在老虎頭頂加了兩只尖耳朵。
這下真的像貓了。
周都督挑眉,沉聲笑道:“我看這老虎更像你,豎着耳朵,又神氣又漂亮。”
聽到漂亮兩個字,九寧把準備反駁的話吞回去。
“那我再拼一只更像阿翁的!”
她手指飛快挪動棋子。
“阿翁像什麽?嗯?”
周都督饒有興味地盯着她的手看,滿臉期待,笑着問。
九寧笑而不語。
圖案很快就拼好了,圓圓的腦袋,趴着的垂耳,尖嘴,肥尾巴,短腿,肉嘟嘟的體形……
怎麽看怎麽像一只圓乎乎的拂林犬,這種狗四肢短小,聰慧通人性,一般為宮廷貴婦人豢養。
周都督氣笑了,故意板起臉:“觀音奴覺得阿翁像狗?”
九寧嘿嘿笑:“阿翁怎麽會像狗呢?我拼的明明是一只威風凜凜的雄獅呀!”
周都督輕哼一聲,大手一揮,抹掉那只狗,拼出一條蛇的形狀。
九寧哽住,瑟縮了一下,趕緊捂上自己的眼睛。
周都督嘴角勾起,得意地直抖大腿,“知道怕了吧?”
……
屋外,聽到祖孫倆的笑聲,裴望之的腳步停下來,遲疑了兩下,默默退出正廳。
“先生怎麽不進去?”
一旁的同伴詫異地問。
裴望之嘆口氣,笑着搖搖頭:“不必進去了,都督這麽疼愛縣主,不可能答應節度使的條件。”
同伴咦了一聲,道:“雖然是當質子,但節度使并沒有為難縣主的意思,不僅答應将袁家原先的宅邸讓與縣主居住,還不限制縣主出入,而且使君願意送自己的嫡孫陪縣主一起去鄂州,等盟約正式簽訂下來,節度使就會送縣主回江州,不算路途上花費的時日,真算起來其實攏共也住不滿一年,節度使拿出的可是半個鄂州呀,這幾乎是白送了,都督真的不答應?”
節度使給出的條件實在太誘人,周刺史表示可以讓自己的嫡孫們陪九寧一起去鄂州,幕僚們大多贊成送九寧去鄂州為質,換一個地方住就能白得十幾座城池,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要不是周都督斷然拒絕,這會兒下人早就為九寧收拾好行禮了。
裴望之還是搖頭,指指側間,輕聲道:“你聽。”
裏間簾幕低垂,水晶簾後時不時傳出周都督愉悅的大笑聲,另一道嬌柔的嗓音自然就是九寧了。
同伴側耳細聽了片刻,輕聲說:“也許都督只是一時舍不得罷了。”
裴望之淡笑,擡腳走開。
……
周家人幾乎都不支持周都督的決定,但周都督又怎麽會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他怒斥勸他答應送九寧去鄂州的周百藥:“有本事你自己去搶地盤,別成天想着賣女兒!”
周百藥挨了一會打後膽子愈發小了,在父親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沒敢多吱聲,一縮腦袋退了出去。
其他人見周都督連親兒子都毫不留情地說罵就罵,自然不敢再在老虎頭上拔毛。
兩天後,周家正式回絕山南東道節度使。
節度使派來的使者倒也不生氣,客客氣氣表達了惋惜之意。
屬官們目送使者離開,想着那十幾座城池,心裏像在滴血一樣——真心疼吶!
幾名使者騎馬出城後,并沒有走官道,而是撥馬拐進一條岔道,快馬加鞭,疾馳大約兩個時辰後,到得一座渡口前,飛身下馬,奔進渡口旁的一間吊腳樓。
樓下看守的護衛看到使者,讓開道路。
使者踏上樓梯,正好和在親随簇擁中走下來的錦袍青年撞了個正着。
“郞主,周都督不願送他的孫女為質,拒絕了我們的盟約。”
青年俊眉修目,五官深刻,金環束發,穿一襲翻領窄袖袍,聞言神情不變,淡淡嗯一聲。
使者退了下去。
旁邊一臉絡腮胡子的懷朗搓搓手,低聲道:“郞主,看來周都督挺疼九娘的,十幾座州縣他都不動心。”
周嘉行沒說話,面色平靜。
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周圍幾個親随彙報完各自的事情,陸續離開。
阿青牽來周嘉行的坐騎,在階前等着。
懷朗悄悄觑周嘉行一眼,又道:“不過如果周都督知道實情,未必還會像現在這樣疼九娘。”
周嘉行翻身上馬。
懷朗問:“郞主,接下來我們要怎麽做?”
周嘉行挽住缰繩,望着對岸江邊幾枝探出密林的緋紅桃花,道:“什麽都不用做。江州的事是我的私事,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要插手。”
懷朗心裏一緊,忙點頭應是。
周嘉行輕叱一聲,一人一騎朝着使者來的方向馳去,随從們忙拍馬追上他,遙遙綴在後面。
阿青撓撓腦袋,走到懷朗身邊,捅捅他的胳膊:“欸,郞主這是要去江州?周都督不是拒絕盟約了嗎?”
他嘀咕幾句,忽然猛地拍一下手,神情激動。
“難道郞主要直接去搶人?”
“傻小子!”
懷朗笑罵一句,摸出腰間的酒壺,拔出塞子,湊到鼻端深深嗅了兩口。
“誰傻了?”阿青雙手握拳,翻了個白眼,“說不定就讓我猜着了呢!周都督舍不得九娘,郞主只好上門要人,這不是明擺着的嘛?要我說,郞主上次就不該送九娘回去!”
懷朗笑着搖搖頭。
此一時,彼一時。郞主提出盟約并不是要周都督答應,他知道周都督一定會拒絕。
“你別賣關子啊!”阿青推推懷朗,朝他擠眼睛,“郞主真不是回去搶人的?”
懷朗美滋滋喝一口美酒,眯起眼睛細細回味。
見他裝傻,阿青氣得直咬牙,擡腳走了。
他剛走遠,懷朗臉色立刻沉下來。
“郞主的私事……”
懷朗喃喃了一句,嘆口氣。
郞主故意給出那麽誘人的條件,不惜那十幾座土地肥沃的州縣為餌,并不是想要打動周都督,而是……讓周家其他人眼紅啊!
周都督拒絕盟約,唾手可得的好處就這麽沒了,周都督不痛心,但其他人能甘心嗎?
……
山南東道節度使的使者離開後,江州的氣氛不複以往一派平和,變得壓抑沉悶。
九寧好幾次撞見族人背着她抱怨周都督偏心。
屬官們認為周都督太過寵溺孫女,因為舍不得孫女吃苦而生生錯過和鄂州結盟的良機,以後一定會栽跟頭。
連十一郎那幫整天吊兒郎當的少年郎也個個神色古怪,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這天九寧路過正廳的時候,聽到幾個年輕屬官站在回廊裏議論她。
一人嘆息道:“縣主是周家血脈,自小嬌寵,理應為周家分憂,都督一味溺愛縣主,置大事于不顧,糊塗啊!”
另一人長嘆一聲,“要不是都督偏心,安州、黃州、随州就是我們的了!”
幾人連聲哀嘆周都督年紀越大越頑固,堂堂大都督竟然感情用事,為了一個孫女斥責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屬官,大失人心,埋下禍根,是不祥之兆。
多弟和金瑤站在九寧身後,聽見那邊傳來的私語,一個飛快看一眼九寧,一個氣得渾身發抖。
九寧卻微微一笑。
金瑤恨得雙眼發紅:“他們竟然敢這樣議論都督和縣主!我這便禀明都督,趕他們出去!”
“不必。”九寧攔住金瑤,“他們是伯祖父的人。”
金瑤一呆。
九寧扭頭問多弟,“你前天剛剛學完‘觸龍說趙太後’這一出,知道伯祖父為什麽要故意讓我聽見這些嗎?”
多弟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觸龍說趙太後說的是戰國時期的一個典故,國家有難,急需救兵,但趙太後溺愛小兒子,不願将小兒子送到別國去當人質,觸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以“為兒子考慮長遠才是真正疼兒子”這樣的道理說服趙太後答應送小兒子去別國當人質。
縣主的處境和典故中的趙太後小兒子有些像。
多弟輕咳兩聲,小聲道:“使君知道都督不會答應盟約,所以想說服縣主您主動去鄂州?”
九寧點點頭。
這些天族人們陰陽怪氣,話裏有話,明示加暗示,只差沒扯着她的耳朵勸她趕緊離開江州。
他們的意思很簡單:周都督為了她得罪了很多人,甚至有可能造成軍中嘩變,她如果是個孝順孫女,應該主動提出自己要去鄂州,免得周都督為難。
金瑤聽了多弟的話,臉色變了:“縣主……您真的要去鄂州?”
“不去。”
九寧斬筋截鐵道。
金瑤悄悄松一口氣。
九寧轉過回廊。
聽到腳步聲,那幾名竊竊私語的年輕屬官忙四散離去。
“等等!”九寧笑着攔住其中一名屬官,掃一眼其他幾人,“你們回去告訴伯祖父,難為他老人家這麽費心費力,不過還是別白費心力了,我是不會去鄂州的。”
年輕屬官們面面相觑了一會兒,臉上漲得通紅,埋頭跑遠了。
金瑤對着屬官們輕啐幾口,面帶不屑。
多弟看一眼神色如常的九寧,也趕緊作出一副同仇敵忾的神情。
九寧讓兩個婢女在外面等着,提起裙角進了正廳。
裴望之剛好從裏面走出來,看到九寧,朝她笑了笑。
九寧回以一笑,瞥一眼廊外垂頭喪氣站成一排的軍将:“阿翁又罵人了?”
裴望之道:“他們不會說話,都督罰他們自省。”
九寧了然,“他們想勸阿翁送我走?”
裴望之頓了一下,“縣主冰雪聰明。”
“不是我聰明。”九寧莞爾,“這些天人人見了我都是這樣的神情,我再看不出來就是傻子了!”
裴望之眼神閃爍,“縣主不必煩心,都督視你如珍寶,既然拒絕了盟約,就不會再反悔。”
“我明白。”九寧點點頭,話鋒一轉,道,“阿翁最心疼我,有時候難免急躁,難為先生了。”
裴望之皺眉,眼簾擡起,深深看一眼九寧。
九寧神情認真,朝他一揖。
裴望之忙往旁邊閃了一下,不肯受這個禮。
“以後還要多勞先生。”
九寧眉眼彎彎,笑出一對梨渦,轉身進了正廳。
裴望之站在原地,出了一會兒神。
周都督剛剛對着部下們發了回脾氣,心情煩躁,杵在窗前,扯開衣襟,催促婢女奉茶。
九寧走進側間,示意婢女退下,接過一盞涼茶送到周都督手邊。
周都督頭也沒回,抓過茶盞,一口氣喝完,随手撂下茶杯。
九寧又斟了一盞涼茶送回去。
周都督仍是一口氣飲盡。
九寧再去斟茶。
這樣來回了三次,周都督才看清乖乖給自己奉茶的人是寶貝孫女,臉色立刻多雲轉晴,笑罵:“怎麽不說話?吓我一跳!”
九寧扶着周都督坐下,摟着他的手臂撒嬌:“難道我斟的茶不如婢女們的嗎?”
周都督失笑,接過她手裏的茶盞,喝了幾口,“坐吧,今天怎麽這時候來?”
現在不是吃飯的時候。
九寧盤腿坐好,“今天我來和阿翁說正事。”
周都督挑眉,放下茶盞。
“什麽事?”
裏間長案上有甜漿水和茶點,都是為九寧備下的,她伸手給自己倒了一碗甜漿水,笑着說:“阿翁,我要去青竹縣。”
周都督臉拉得老長。
“是不是因為盟約的事?”
九寧搖搖頭,“這和盟約沒關系。”
周都督不語。
“我長大啦!”九寧放下碗,舉起自己的胳膊,做了個揮拳的動作。
周都督還是不說話,面色陰沉如水。
裏間安靜下來。
屋外侍立的婢女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九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倒了碗甜漿水推到周都督跟前,“阿翁,您別吓唬人了,以前您教我可以和長兄、三哥他們一樣學本領,那時候您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
周都督溺愛她不假,不過周都督心裏很清楚,自己不能護她一輩子,他視她如珠如寶,給她他所能給的一切,但她慢慢長大,早晚要自己振翅前行,迎接風雨磨砺。
九寧一直記得周都督帶她去看那座禁溺女嬰的石碑時對她說過的話。
“阿翁,我不會忘記您的教導,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現在離開正好……”
她眨眨眼睛,搖搖周都督的胳膊:“您應該高興才對。”
周都督确實應該高興。
這次合族暗中朝九寧施加壓力,他冷眼旁觀,沒有制止,也沒有安慰她,反而故意多次公開朝部下發脾氣,刻意把事情鬧得劍拔弩張,就是想看看九寧的反應。
她并沒有吓得哭哭啼啼、委曲求全說要去鄂州,而是準備好一切之後主動離開家族自力更生。
這正是周都督想看到的結果。
可他卻笑不出來。
他嬌氣又懂事的觀音奴啊……
周都督心中長嘆一聲,心口有些微微發酸。
等等,老子什麽時候變得愁善感起來了?!
周都督回過神,抖抖大腿,甩掉腦中翻騰的情緒,拍拍九寧的肩膀。
“好孩子!阿翁高興!”
孫女長大了。
他能做的,就是幫她遮風擋雨,讓她可以盡情驕縱的同時,早些為她鋪好後路,叫她以後能少受一些磨難,最好一輩子都能安安穩穩、無憂無慮。
不一定非要大富大貴,至少得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