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法會
兩個護衛的主人非常年輕,看年紀絕對沒有周嘉言大,玉冠皂靴,缁袍白服,外袍沒有系上,系帶松松挽着,雙眸幽黑,膚色偏白,雙眉輕蹙,眉宇之間隐隐一股郁色。
雖然裝束尋常,衣衫不整,但氣度不凡,一望而知是那種從小在錦繡堆裏長大的貴公子。
九寧下意識想:這個人豐神俊朗,比宋淮南生得好看多了,而且舉止之間看得出教養極好,可以幫八娘留意着。
忽然瞥見對方護衛拔刀的動作,她心口狂跳,臉上神情卻不慌不忙,決定先發制人:“你們是誰?怎麽在我舅舅的園子裏?”
護衛們聽她稱呼雪庭為舅舅,愣了一下,其中一個扭頭看向缁袍少年。
少年伸手撥開花枝,出了一會兒神,衣襟袍袖落滿殷紅花瓣。
他看着九寧,幽黑的雙眸似乎望着她,又似乎沒在看她,眼神空洞。
九寧頓時冷汗涔涔。
這人心狠手辣!想要殺人滅口!
她心念電轉,假裝看不見護衛仍然按在刀柄上的手,眉眼彎彎,笑出一對梨渦:“你們是覺岚請來幫忙摘梅枝的?”
覺岚就是剛才領她進來的小沙彌。
這是提醒缁袍少年,想要殺她,就得把覺岚一并殺了才行。
少年站在梅花枝下,長身玉立,沉默不語,淡淡看她一眼,神情不悲不喜。
咔噠兩聲細微的輕響,護衛慢慢抽出長刀。
九寧暗罵,自己果然倒黴,雨後看到彩虹就走運什麽的,在她身上并不适用。
她目光飛快逡巡一周,長廊裏空無一人,轉身就跑不僅不能逃脫,反而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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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手上那枝。”
九寧故作歡喜狀,快步邁下石階,徑直走到少年跟前,指指他手邊那一簇花枝。
少年蹙眉。
不等兩個護衛反應過來,九寧已經站到少年跟前,一擡手就能挨到他的衣袖。
這少年幾息間已經掩唇咳嗽好幾次,看起來病恹恹的,肯定沒什麽力氣,要是他的護衛真敢動手,她就挾持他!
九寧打定主意,暗暗積蓄力氣,只等護衛暴起,她就抓了少年當護身符。
少年蹙眉,看一眼樹梢上兀自怒放的梅花,
九寧挨近他,笑意盈盈,“我阿翁是江州大都督,他快要回來了,我想摘幾枝梅花送他,你看哪枝最好看?”
拔刀的護衛動作瞬時凝滞,彼此交換一個眼神。
少年眸中浮起幾點清冷光芒。
九寧暗暗松口氣,看來這人不怕雪庭,卻不得不忌憚周都督。
“這一枝好看,小娘子眼光獨到。”
少年輕聲道,折下他剛剛撥開的花枝,遞給九寧。
和他偏于俊美的相貌不同,聲線非常冷,優雅中帶了點與身俱來的傲慢,如玉石相擊,可能是因為生病的緣故,聽起來又有種柔和的感覺。
如果不是他剛才淡然地示意護手拔刀殺人,九寧差點以為他是個和三哥一樣溫和儒雅的富家兒郎。
“謝謝。”
九寧接過他遞來的花枝,捧在掌中欣賞。
這時,長廊裏傳來覺岚的呼喚聲:“縣主,我回來了!”
和他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小沙彌,每人手裏捧了一只雨過天青山巒海濤瓷瓶。
“這是禪師送縣主的,梅花還是配瓷瓶好看。”
九寧沒有猶豫,立刻捧着花枝迎過去。
小沙彌搬着梯子走下長廊,看到樹下的少年和他的兩名護衛,啊了一聲。
“崔郎。”
少年向他颔首致意,袍袖輕掃,花朵簌簌飄落,“摘花是件雅事,讓他們倆幫忙。”
小沙彌笑道:“謝過崔郎。”
九寧腹诽:這個姓崔的臉皮真厚,剛才還想殺她,現在卻能面不改色地留下來幫她摘花。
不能讓八娘看到這個少年,不然八娘絕對會被騙得團團轉。
摘好了花,九寧沒有停留,跟着覺岚幾人離開梅園。
護衛目送他們走遠,轉身朝少年拱手。
“大王,原來周都督的孫女就是雪庭的外甥女。”
另一個護衛皺眉道:“雪庭瞞着我們,大王,他會不會向周都督告發您?您待在這裏太危險了,我們還是去廣州或者揚州吧,這兩地的刺史都忠心于朝廷。”
他們的主人——年輕的雍王李昭,望着小娘子捧着花枝遠去的背影,搖搖頭。
“雪庭不會告發我,他自小修行,沒有害人之心。”
而且慧梵禪師心向李家。
護衛疑惑:“那他為什麽隐瞞和永壽縣主的關系?除了大王您,他的僧院從來沒有外人進來過!”
李昭收回凝望九寧背影的目光,“雪庭怕我利用她。”
之前九寧被朱鹄擄走的事不是他指使的,但到底和他有關系,雪庭擔心他利用九寧。
李昭擡手撥弄花枝,幾朵梅花飄然墜下,落在他濃黑的眉間,像婦人們裏時興的梅花斜紅妝。
“罷了,一個年少不知事的小娘子而已。”
……
九寧出了梅園,直奔雪庭寝息的院舍。
舅舅,你院子裏有壞人!
路上她問覺岚:“那個崔郎君,是哪裏人?怎麽會認識舅舅?”
覺岚道:“崔郎君是禪師請來的客人,好像是禪師的故交之子,路過江州,特意來拜見禪師,禪師很喜歡他呢!”
又說雪庭和那位崔公子以前似乎也認識,留崔公子住自己的禪院,還把自己平時看書的房間讓出來給崔公子起居。
這麽說,雪庭和那個姓崔的關系很好。
姓崔的?莫非是長安人?該不會也和崔氏是遠房親戚吧?
看來這事必須先問過雪庭。
九寧浮想聯翩。
剛到院舍,卻被告知雪庭剛才和周嘉行煎水煮茗,相談甚歡,但中途慧梵禪師把他叫走了。
周刺史想要吞下鄂州,又擔心此舉會賠了夫人又折兵,請雪庭為他占蔔。
“舅舅的占蔔很準嗎?”
覺岚笑嘻嘻道:“凡人怎麽能窺測天命?不過是求一個安心罷了。”
周刺史需要一個契機。
只看深受信徒尊敬的雪庭願不願給他一個完美的借口。
九寧直覺梅林裏那個陰郁少年會對江州不利,找不到雪庭,轉而去找周嘉暄。
廣場的俗講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僧人的故事講到最高潮——惡人被嚴懲,好人得到好報,完美的大結局。
聽者們紛紛叫好,女人動情落淚,男人情緒高昂,不必僧人提出香油錢的事,等俗講結束,觀衆們會自發捐獻香油錢。
九寧望一眼黑壓壓的人群,找到周家人所在的雅席,疾步穿過曲折的回廊,拐彎的時候一不留神,和從小道上拐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她撞了個頭暈目眩,對方卻像一堵牆一樣,紋絲不動。
來人沉聲問:“這麽急做什麽?”
“二哥?”
九寧揉揉額頭,擡起眼簾,果然是周嘉行。
“你下山去了?”
他剛剛走來的方向通向山下。
“出去交代點事情。”周嘉行說。
“你很忙吧?”
九寧注意到他身後的幾個親随神色嚴肅,不知道他們這麽全副武裝是要去做什麽。
莫非他們的商隊這次帶了不少寶貝,怕遇到劫匪?
周嘉行眼神示意親随們退下,“還好。”
都說還好了,那肯定是真忙。
九寧低頭,看到手裏還拿了一枝梅花枝,順手往周嘉行跟前一遞:“二哥,送你。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她覺得這句詩很适合周嘉行。
周嘉行接了梅花,很認真地端詳了片刻,讓親随幫他拿着。
九寧不禁笑出聲,其實她只是想和他開個玩笑,不過看他這麽嚴肅,她沒敢說打趣的話。
“二哥,你以前看沒看過傀儡戲?”
周嘉行搖頭。
九寧伸手拉他的袖子,“我帶你去看,今天演《荊軻刺秦王》,你肯定喜歡。”
年輕郎君都喜歡,連周嘉暄也挺愛看的,看了十幾遍也不膩。
周家的雅席正對上演傀儡戲的高臺,內設雅座,紗帳飄揚。
小沙彌領着九寧兩人進去,十一郎和其他房子弟看到他二人進來,瞠目結舌,猶豫着沒上前招呼。
九寧沒理會他們,讓周嘉行坐自己的位子,接了沙彌遞到手邊的茶碗。
茶湯濃而醇,茶食樣樣精致,鹹甜都有,還有各樣蜜餞幹果。
九寧抓了把雞頭米慢慢吃。
十一郎頻頻朝她使眼色,她看也不看一眼。
“啪嗒!”
一個紙團扔到她面前的氈席上,多弟眼尖,朝九寧投來疑問的眼神,問她要不要撿。
九寧搖搖頭。
看她無動于衷,十一郎急得抓耳撓腮,和其他人一起交頭接耳。
紙團、香囊、簪子、茶托、香餅……少年郎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停往九寧的氈席上扔東西吸引她的注意力。
什麽法子都想過了,最後幹脆直接讓侍女僮仆過來傳口信:“請縣主來我們這裏坐一坐,就等着她呢!”
一場精彩的傀儡戲,他們光顧着搗亂了。
九寧始終沒反應,靜坐着吃茶,偶爾扭頭和周嘉行讨論一下傀儡戲。
周嘉行低低應幾聲。
一場劇目結束,滿場喝彩。
九寧站起身,和周嘉行一起退席。
周嘉行讓她先走,轉身前,掃一眼不遠處還在試圖警告九寧離他遠一點的周家子弟們。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一如那晚揮刀斬向周百藥時。
十一郎不禁打了個哆嗦。
傀儡戲看完,九寧仍然沒看到周嘉暄或者雪庭,他們很可能都被周刺史叫走了。
她帶着周嘉行去進香。
整個禮佛儀式冗長繁瑣,八娘她們和長輩們一起參加禮佛,要一個多時辰才能完成整個儀式。
九寧偷懶,讓覺岚直接領着她和周嘉行去後院觀摩僧人們畫供養人畫像。
信衆們捐錢出資開鑿石窟、修建佛寺、重塑金身,布施,做善行,就能把自己的肖像留在供養人畫中,千秋萬代,流傳後世。
崔氏之前曾捐獻了一大筆錢帛擴建佛寺,寺裏為感謝她的慷慨和虔誠,為她鑿了一座石像,上面寫明她于哪年哪月建立了什麽功德。
九寧就是從那座石像來推測她母親相貌的。
石像中的崔氏頭梳高髻,戴蓮花冠,肩披大羅衫,身着團花長裙,腳踏蓮花重臺履,左手拈一枝蓮蓬,慈眉善目,嘴角含笑,微微低頭,望着手裏牽着的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娘子,目光慈愛。
她牽的小娘子似乎還是蹒跚學步的年紀,頭發攏成兩個小抓髻,手裏抓了朵蓮花,憨态可掬。
馮姑告訴九寧,那個小娘子就是她。
石像剛剛開始選料開鑿的時候,九寧才剛剛出生,幾年後石像終于完工,那時崔氏早已病逝。石像是匠人後來根據崔氏的遺願修改的。
雖然崔氏早逝,沒能看到她長大的樣子,但九寧時時刻刻能感受到崔氏對她的愛護。
不說別的,光從周都督那裏争取到把所有嫁妝留給她,就可以看出崔氏有多疼愛女兒。
崔氏如果還活着,一定是個好母親。
九寧通常只會一個人單獨去給崔氏敬香。
今天周嘉行在旁邊,她領他去看寺裏僧衆最近畫的壁畫。
江州氣候濕潤,壁畫不宜保存,每隔幾年會重新翻修一次。
覺岚最近開始跟着雪庭學畫畫,常常在一旁觀摩工匠動刀,對寺中壁畫如數家珍,走到哪裏就指着哪一處侃侃而談。
九寧望着僧人筆下身着華服、虔誠禮佛、扈從前呼後擁的男男女女,笑着和周嘉行開玩笑:“以後我也要捐一筆錢,讓舅舅幫我畫一幅最漂亮的供養圖!”
周嘉行嘴角勾了一下。
壁畫精美絕倫,華麗飄灑,風格很适合她。
看過壁畫,轉去佛堂進香。
九寧手捧香爐,仰望法相莊嚴的佛像,餘光看見旁邊的周嘉行神情很嚴肅。
莫非他也信佛?
他們的商隊還真是古怪,首領是個沒剪短發的粟特人,商隊成員卻來自不同部族,信什麽的都有。
出了佛堂後,九寧小聲問:“二哥剛才許了什麽心願?”
周嘉行看她一眼。
九寧挺起胸脯,小手一揮,道:“我許願天下早點太平,人人都能過上安穩日子。”
她口氣無比真誠。
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徹底擺脫系統限制,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人,從哪裏來,做了什麽事,為什麽會受到這樣的懲罰。
周嘉行挑眉,顯然不相信九寧說的話。
“我沒有許願。”他說,“想要什麽我就自己去争取。”
他并非不信神佛,只是習慣凡事都靠自己,和缥缈的神佛相比,他更相信自己。
從小到大,他就是這麽一步步走過來的。
想要,那就想辦法去得到。
九寧睨周嘉行一眼:好吧,你最厲害!
“那二哥你現在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周嘉行不語。
“我知道,男子漢大丈夫,想要的無非是建功立業。”九寧雙手背在背後,老氣橫秋道。
周嘉行搖頭,要笑不笑的樣子,拍一下她額頭。
并不是每個人都一心追求建功立業,而是在這個世道裏,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就必須一步一步往上爬。
九寧從他淺色的雙眸裏看到志在必得的決心。
“如果有一樣東西你一直得不到呢?”她笑着問。
周嘉行一笑,帶了點少年人獨有的輕慢和自信。
九寧知道這個問題算是白問了,周嘉行雖然幼年坎坷,但長大成人後就沒再受過欺負,此後迅速崛起,成為最年輕的霸主,除了沒能治好母親以外,他這一生應該沒有遇到想要什麽卻求而不得的狀況。
“茶吃過了,我走了。”
逛完寺廟後,周嘉行忽然道。
九寧腳步一頓,擡頭看他,“好,我送二哥下山。”
拖延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她騎馬送周嘉行出山門,山間潮濕,苔滑土潤,雨後的晴空幹淨澄澈,朵朵雪白流雲漂浮期間,罩下大片光影。
周都督這會兒應該到江州了,只要裴望之幾人快馬加鞭,一定能攔下周嘉行。
九寧估算了一下時間,放慢速度。
周嘉行看她幾眼,突然撥馬拐進岔道,往山裏去了。
九寧忙勒馬停下來,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發現他直接朝山上一株臘梅樹過去了。
啊,她剛才一直盯着那棵臘梅看,周嘉行該不會以為她喜歡臘梅花,要摘一枝來回贈她?
“縣主,您是怎麽知道的?”
郞主不在,阿青趁機夾一夾馬腹,上前幾步靠近九寧,笑眯眯問。
九寧茫然:“知道什麽?”
阿青這個提問的比她更茫然:“您不知道?”
兩人大眼對小眼看了一會兒。
意識到九寧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阿青撓撓頭皮,嘆了一聲:“今天是郞主的生辰啊!”
縣主非要郞主多留一天,還特意帶他來永安寺吃茶看俗講,送他梅花,和他一起進香拜佛……這不是在為郞主慶祝生辰嗎?
九寧怔住。
周嘉行的生辰是哪天……根本沒人記得。
嘚嘚的馬蹄聲飄出茂密的叢林間,由遠及近,周嘉行手拈幾枝臘梅,回到大道上,手往前一遞。
“給。”
阿青早在聽到馬蹄聲的時候就跑遠了。
九寧愣了許久,接過臘梅枝。
枝幹撇斷的地方刻意磨得很平,不會刺傷她嬌嫩的手指。
“我走了,有什麽事寫信給我。”
語氣實在平淡。
九寧捧着臘梅枝,呆了半晌。
擡起頭,周嘉行已經馳遠了。
他的親随們緊跟其上,前後左右簇擁,幾十騎先騎馬走到岔道邊,然後同時甩鞭催馬快跑起來,馬蹄一陣踏響,轉瞬間,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叢林裏。
今天是周嘉行的生辰?
九寧終于明白為什麽開口挽留他的時候,他突然變了臉色。
他以為她留下他是為了幫他慶祝生辰,所以才破例為私事耽誤公事?
那他剛才是不是已經看出來她并不知道今天是他生辰?
永安寺的方向傳來清脆的馬蹄聲,一直遠遠跟在附近的随從阿大幾人靠近,勒馬停下來,“縣主,都督就要回來了,您怎麽不多留二郎一會兒?”
九寧回過神,手裏的臘梅枝散發出陣陣暗香,花朵嫩黃,不靠近不覺得,這會兒捧在懷中,似乎連衣裳都變香了。
她這人就喜歡簡單的追殺任務,讨厭和目标有其他糾葛,因為她不想欠別人什麽。
不然那一世也不會非要堅持等救大将軍的次數和大将軍救她的次數持平了才下手。
阿大揚鞭。
“縣主,要屬下去追回二郎嗎?”
“等等!”
九寧擡手,示意阿大回來。
阿大忙勒住缰繩。
“讓他走吧。”
九寧淡淡道,撥馬轉身。
阿大幾人面面相觑,忙跟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