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永安寺
法會那天,出城的道路被豪族官宦家的寶馬香車擠得水洩不通。
老百姓則大多步行,浩浩蕩蕩的人流從城門外的官道一直延伸至山中小道。
亂世之中信奉佛教的信徒越來越多,現世不安穩,人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來世,期冀來世能生活在歲月靜好的太平年月。
八娘邀九寧一起乘車去永安寺。
九寧早命馬僮牽出雪球,準備和周嘉行一道騎馬上山。
法會盛事,向來是周刺史發表演說鼓勵民衆,順便收攬人心的好場所、好時機,一大早以周刺史為首的江州官員率領各大世家一同進山,女眷們緊随其後。
周嘉暄也去了。
九寧故意騎馬落在最後,時不時帶着随從跑進林子裏轉一圈,等周嘉行來和她彙合。
十一郎看她一路閑逛,帶着其他房子弟驅馬跟上來:“九娘,我們一道走吧!”
九寧一甩鞭子跑遠,假裝沒聽見。
十一郎眼睜睜看她在其他人的簇擁中馳進林子裏,撓撓後腦勺,失望地走了。
半個時辰後,山道間忽然落了一陣急雨,雨珠打在翠柏綠松上,聲音窸窸窣窣,似此起彼伏的風聲。
九寧趕緊從林子裏鑽出來,連人帶坐騎淋了一身雨水。
剛走到大道上,就見幾十騎肩負長弓、腰佩彎刀的胡騎等在路邊。
雨中人人皆靜立不動,連他們的馬都規規矩矩。
為首一人騎一匹通體墨黑的駿馬,穿燕尾青圓領襕袍,身姿挺拔,眉宇軒昂,正是周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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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竟然和中原士人一樣戴了幞頭,腰束革帶,腳踏烏皮靴,尋常富貴人家兒郎打扮。
奇的是,他越穿得斯文,反而越掩不住他身上的幹練精悍氣質。
“二哥。”
周嘉行的随從們太安靜了,幾十人加上幾十匹馬靜靜等在路邊,九寧也不由得壓低聲音。
“嗯。”
周嘉行接過一旁親随遞來的鬥笠,扣到九寧頭上。
九寧松開缰繩,擡手整理鬥笠,幸好她今天穿翻領袍,梳的也是男式發髻,不然周嘉行這一鬥笠拍下來,她的發型早亂了。
她掃一眼山道兩側烏壓壓的胡騎和他們的坐騎,只是逛個法會而已,周嘉行怎麽帶這麽多人?
雨珠如豆,打在鬥笠上叮叮當當響。戴着鬥笠,能清晰感受到雨滴落下來的力道。
九寧回頭看周嘉行,隔着朦胧雨幕,他深刻的眉眼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二哥你是第一次來永安寺?”
周嘉行點頭。
“二哥你以前見過雪庭舅舅嗎?”
周嘉行搖頭。
兩人一路并辔而行,九寧問一句,周嘉行答一句,從雪庭說到慧梵禪師,再到周都督當年是怎麽留下慧梵禪師的。
這些周嘉行早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
九寧卻以為他不知道,自以為了解內幕,大方地和他分享周都督強行扣下慧梵禪師的經過。
周嘉行靜靜聽着。
到半山腰的時候,雨停了,晴空碧藍,天邊挂起一道絢爛彩虹。
九寧摘下鬥笠,勒馬看了一會兒。
“二哥,據說雨後看到彩虹是好兆頭。”
周嘉行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雨後天格外藍,彩虹浮在半空中,色彩絢麗,不知是哪位仙娥素手織就。
兩人并肩看彩虹,身後随從們只得停下來在一旁等着。
人群中的阿青幾人笑成一團:“哈,還是小九娘厲害,郞主竟然會看彩虹!”
周刺史趕來永安寺參加法會,慧梵禪師親自出來相迎,山門前人山人海,觀者如堵。
九寧和周嘉行幾乎是最後到的,此時俗講已經開了個頭,圍觀的百姓和寺裏的僧人們全都去廣場了。
和另一邊的熱鬧相比,大門前冷冷清清。
幾名武僧侯在門前,等九寧下馬,領着她走另一條路。
看到同行的周嘉行,武僧們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雪庭的僧院不是尋常地方,為示對他的鄭重,九寧和周嘉行沒帶随從,跟着領路的小沙彌往裏走。
第一進是其他僧人的寝息處,他們是雪庭的助手,協助他一起翻譯經文。
再往裏第二進就是翻譯佛經的地方,廂房裏滿滿的都是書架,書架上擺滿一卷卷經文,上百名僧人懷抱卷軸或畫卷等物來回穿梭于長廊之間,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房裏寂靜無聲,九寧還以為沒人,探頭一看,卻見屋中鋪設氈毯書案,案前坐滿了和尚,有的伏案書寫什麽,有的展開書卷和其他人低聲讨論,有的一字一句抄寫經文,雖然人很多,但每個人都慢條斯理、從容不迫,仿佛他們都樂在其中。
說不出的優雅。
很快到了守衛最森嚴的最裏面一進。
黑瓦黑檐,幽深曲折的長廊,成排護花鈴在微風中發出悅耳的鈴聲,屋宇院落順着山勢起伏坐落,雖然裝飾簡單,沒有一點,但營造出一種樓臺相望的感覺,乍一看,很容易被人當成是藏在深山裏的宮苑。
雪庭剛才被慧梵禪師叫出去了,武僧請九寧在閣子裏略等一等。
閣子地勢極高,三面皆罩了湘竹簾子,對着山谷的那一面大敞着,方便遠眺。坐在閣中席間往南方看,山谷秀麗,山間翠竹松柏如海,幾條溪澗從山中蜿蜒而下,在山腳下彙成一座座星羅棋布的碧池,山莊村落坐落在碧池間,阡陌小道上來回的樵夫農人小如芝麻點。
幾個小沙彌坐在閣子外烹茶,山上的泉水清冽甘甜,不一會兒便咕嘟咕嘟冒起珍珠般的細泡。
沙彌一邊用小茶碾子碾茶,一邊和九寧搭話,告訴她雪庭最近剛剛翻譯完一卷佛經,所以沒有時間下山。
周嘉行坐在一邊默默聽他們閑話。
怕他無聊,九寧講起之前雪庭救十郎和十一郎的事。
剛講了一半,小沙彌進來通報,雪庭回來了。
着僧袍的少年自幽暗的長廊另一頭緩緩踱步而來。
山上風大,一陣飽含濕潤水汽的涼風掠過長廊,掀起雪庭身上穿的寬大僧袍,他高挑清瘦,眉眼如畫,衣袍飛揚間,飄逸似山間變幻不定的流雲,飄然物外,不惹塵埃,仿佛随時可能超脫塵世,羽化歸仙。
沙彌們紛紛朝他行禮,雪庭回禮。
九寧站起身,學着沙彌的樣子,像模像樣跟着行禮。
“舅舅。”
叫的卻是俗家的稱呼。
雪庭走進閣子,先朝周嘉行颔首致意,視線落在墊起腳妄圖和周嘉行并肩的九寧身上,目光澄淨如初雪。
“你過來。”
哈?
九寧靠近幾步。
雪庭垂眸看她片刻,從小沙彌奉到身邊的托盤裏拿起一只黑漆螺钿匣子,遞給她。
又送禮?
這個遠房舅舅還真是大方,簡直比親舅舅還親!
九寧謝過他,接了螺钿匣子。
周嘉行瞥一眼喜滋滋的九寧,嘴角輕輕扯了一下,擡頭和雪庭對視,道:“舍妹年幼,謝小師父饋贈。”
兩人眼神交錯。
霎時,山間狂風大作,山谷回蕩着鬼哭狼嚎般的嗚嗚聲響。
寺裏的經幡被風吹得翻卷過去。
“舅舅,這是我二哥。”
九寧收好匣子,向雪庭介紹周嘉行。
雪庭已經收回眼神,聞言行了個佛家禮:“原來是二郎。”
他叫來小沙彌:“山上的氣候和山下不一樣,後園梅林的梅花開了,有株梅花開得很好,你帶縣主前去觀賞。”
九寧再遲鈍也意識到他想支開自己,不禁看向周嘉行。
哪知周嘉行一點也不意外,朝她點點頭,示意她先暫避一會兒。
這兩人什麽時候培養起來的默契?
九寧飛快思考一番,點點頭,跟着小沙彌離開。
雪庭目送她走遠,坐下,拈起煎茶用的鶴首鎏金銀夾子,十指纖長,指腹均有薄繭,“二郎想問什麽?”
周嘉行凝望九寧的背影,道:“我已經知道了。”
雪庭手上的動作一停,神色微變。
茶水還在沸騰。
他沉默了片刻,繼續低頭篩茶。
茶湯的顏色越來越淡。
“二郎可會告知縣主?”
周嘉行撩起眼皮。
兩人再次交換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雪庭看得出周嘉行會幫自己隐瞞。
之前九寧被擄走,他派武僧前去解救,武僧追查到馬賊山寨裏,遇到周嘉行的人,回來告訴他,他那時便知道周嘉行待九寧不一般。
而周嘉行也知道九寧的安危對雪庭有多重要,他是長安貴公子,又得尊崇佛教的世家敬重,本可以離開江州,卻甘願待在永安寺裏鑽研佛經典籍,為的不過是方便照看九寧罷了。
無需多話,兩人已經推測出對方忌諱什麽。
雪庭挽起寬大的僧袍衣袖,斟滿一碗茶,道:“既然二郎無意透露給其他人知道,那小僧就不多言了。”
周嘉行看着茶碗裏晶瑩透亮的茶湯,“小師父若不想讓人發覺,就不該留下破綻。”
雪庭微笑:“當初并不打算瞞着,所以沒有預料到後面的事。”
周嘉行對當年的事并不感興趣,無論崔氏有什麽樣的苦衷,情勢有多危急。
上一輩的事,他不想去揣測。九寧現在是周家的小九娘,他的妹妹。
他問:“九娘父親是誰?還在不在人世?”
雪庭握着茶碗的手輕輕顫了一下,總是淡然的神色裏突然有一絲明顯的波動。
飽含傷感,還有感嘆世事無常的悲憫。
“他去世了……”雪庭道,“九寧真正的親人,只剩下我了。”
周嘉行蹙眉。
雪庭看似沒有隐瞞,實則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他似乎不願告訴自己九寧的生父到底是誰。
周嘉行沒有接着追問下去。
既然人已經逝世了,那麽雪庭說還是不說,結果都是一樣的。
周嘉行一口飲盡茶湯,放下琉璃茶碗,站起身,挎着彎刀走出閣子。
“九寧的親人,不止你一個。”
雪庭怔住。
……
後院的梅花果然開得好,枝幹橫斜交錯,如潑墨寫意揮灑,花朵冷而豔,殷紅中透出一股孤傲。
小沙彌很殷勤,堅持要幫九寧折幾枝梅花帶回去插瓶。
九寧想了想,沒有拒絕,反正雪庭送她的禮物每一件都價值連城,用不着見外。
小沙彌讓九寧在梅樹底下等着,他回去搬梯子:“上面的幾枝開得最漂亮!”
趁着小沙彌去搬梯子,九寧一個人繞着梅林轉了幾圈,挑選梅枝。
風過處,花枝輕顫,或深或淺的花朵簌簌飄落。
落英缤紛,盈滿石階。
轉了大半天,九寧彎腰,衣袖掃一掃臺階,直接坐下,雙手捧腮,等着小沙彌過來。
周嘉行和雪庭在說什麽呢?
原書裏他們倆似乎沒見過面。後來雪庭為救江州百姓而死,周嘉行幫他立了個衣冠冢。
她坐着沉思,沒留意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前一後走進梅林。
漫天飛揚的落花中,傳出模糊不清的竊竊私語。
“周都督……李司空……回太原……”
一人咳嗽幾聲,道:“鄂州……”
幾人恭敬應喏:“是!”
九寧聽到說話聲,站了起來,錦袍掃過石階前栽種的矮松,唰啦幾聲輕響。
這聲音和滿院風聲比起來,近似于無。
但對方卻敏銳捕捉到這一點異響。
“什麽人?!”
梅林裏的人立即爆喝。
腳步聲飛快朝九寧這邊過來。
很顯然,對方是高手,而且是一群高手。
這裏是永安寺,是雪庭的僧院,九寧不認為有人會害自己。
她幹脆大大方方站起身,等着對方過來。
來人一共三人,兩個護衛模樣的人腳步飛快,是練家子,後面走過來的是他們的主人,腳步略顯遲緩。
護衛很快鎖定九寧的身影,禀報自己的主人:“是個小娘子。”
他說着,伸手撥開花枝。
花枝顫動,落花紛飛,梅枝掩映中,緩緩露出一張如畫的臉。
九寧目光和對方對上,彼此都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