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仇人
九寧并不認識眼前這位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婦人。
但她卻覺得似乎見過婦人一般,一見了她,不由得口齒生寒,脊背發涼。恐懼像蛇一樣爬滿全身,一時之間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老婦人明顯是來客女眷中身份最高的,年紀約莫五十多歲,打扮很時興,梳高髻,滿頭插梳,鬓邊飾金箔,衣着華貴,含笑打量九寧幾眼,笑向吳氏道:“縣主果然人面桃花,麗若朝霞,我這個老婦人見了都心生歡喜,只想拿出最好的寶貝哄她高興,來日貴府的門檻只怕要被冰人踏破。”
吳氏和老婦人是舊相識,沒有多客套,聞言微笑道:“別看她這會子乖巧,性子擰着呢,成日胡鬧,大都督頗疼愛她,我們也不敢管。”
聽了這話,女客們都笑了。
吳氏的意思很明白,九寧是周都督的掌上明珠,婚事自然也是周都督拿主意。
老婦人心領神會,轉而說起剛才喝的茶來,誇周家的茶入口清爽,滿頰留香。
吳氏笑道:“大約是水好的緣故,前幾天永安寺的慧梵禪師送了幾罐山裏的泉水,用那泉水煎茶,茶香都比之前的濃。”
女客們奉承:“沾了神佛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等九寧回過神的時候,話題已經轉到周嘉言和周嘉暄身上了。周家兩位嫡出郎君還未定親,不止江州其他世家坐不住,臨近州縣的豪族也有些想頭。
“大郎端正,三郎俊俏,府上小郎君、小娘子個個都生得好。”
“不曉得大郎定的是誰家?說不定是親戚呢!”
“三郎那樣的人品,定的肯定是讀書人家吧?”
吳氏是繼室,論門第,她肯定比不上周百藥的原配,論容貌、家世、品行、理家,她樣樣不如崔氏,平時在府裏就和隐形人一樣,只管過她自己的,從不管繼子、繼女的事,見老夫人和其他女客試探着問起兩個繼子的婚事,敷衍道:“他們兄弟倆都還沒定親,不知郎君怎麽打算,我瞧着都不錯。”
女客們說來說去,無非就是想打聽周嘉暄兄弟倆的親事。
九寧耐着性子旁聽了一會兒,找了個借口出來,問侍女:“剛才那位夫人是誰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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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躬身答:“那位是鄂州薛家的老夫人,和咱們娘子是姨表親。”
鄂州,薛家。
九寧唇邊浮起一絲冷笑,袖中的雙手慢慢捏緊。
難怪她會沒來由地覺得恐懼,以至于怕到驚出一身冷汗。
越來越多的事和記憶中的不一樣。有些是因為她的介入而發生微妙的變化,從而影響全局,還有些是因為時機改變,該發生的事沒有迎來發生的契機。
比如鄂州的主人現在還是袁家。
但在小九娘的記憶中,幾年後鄂州易主,鄂州太守就姓薛。
還不滿十五歲的小九娘,第一次被家族送出去讨好豪強——那個老頭子,就是鄂州太守。
只是記憶,也叫九寧不禁膽寒。
小九娘貌美如花,不止令太守垂涎,連太守的兒子也暗暗觊觎她。薛夫人嫉妒小九娘奪走夫君和兒子,經常趁太守不在府時折磨小九娘。
祖父橫死,江州生亂,父兄勒令自己出嫁保家族平安,小九娘無可奈何,哭着離開江州。她只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娘子,孤零零入了太守府,任人磋磨,無力反抗,給家人寫信求救,家人不予理會。
記憶快速在腦海裏閃現,九寧閉一閉眼睛,把心裏翻騰的懼意和怒火盡數壓下去。
照她的脾氣,仇人就在眼前,沒什麽好怕的,直接抄起煎茶的鹦鹉長柄銀簽子朝薛夫人臉上招呼,讓薛夫人也嘗嘗被滾燙的簽子抽打的滋味。
可小九娘并不恨害過她的人,她不想報仇,只怨世道弄人。
“縣主?”
耳畔響起一聲帶着疑問的呼喚。
九寧扭頭。
侍女多弟扶住她,似乎看出她情緒紊亂,問:“您不舒服?”
九寧搖搖頭,深深看多弟幾眼。
還是當主角好,想做什麽做什麽,系統簡直就是為主角而生的,不像她這麽倒黴,處處受限制。
也許她前世真的是一個無惡不作、殺人不眨眼的大壞蛋,殺了很多人,欠下太多債,所以要一世一世償還。
還就還吧,欠債還錢,欠命還命,天經地義。
這一世是最後一世,等還完所有債,她就誰也不欠了。
揮一揮衣袖,十幾年後,她九寧照樣是條好漢!
多弟被九寧古怪的眼神看得發毛,“縣主?”
幾名侍從自東廊走過來,腳步急促,笑着道:“縣主,十一郎他們要和賓客一起打馬球,十一郎知道您喜歡這個,請您去觀看比賽。他問過使君了,使君也請您去呢!”
九寧搖搖頭,“我不去了。”
她喜歡看馬球賽,不過剛才記憶複蘇,讓她想起小九娘的上一世周家族人袖手旁觀小九娘被一次次送出去的事,她現在不想看到周家人。
而且女客有薛夫人,那麽男客裏肯定也有薛家的人。
說不定日後的薛太守就是那個要周刺史出面招待的貴客。
九寧徑直回蓬萊閣。
午間吳氏和周刺史的女眷宴請女賓,不見九寧相陪,忙派侍女去蓬萊閣請。
侍女走了一趟,回去複命:“蓬萊閣的侍女說,縣主已經睡下了。”
吳氏咋舌,又驚又怒:做主人家的,怎麽能如此失禮?!
但她實在不敢管九寧,只能把其他房的小娘子叫到宴席上湊數。
蓬萊閣這頭,銜蟬幾人站在屋前長廊下說悄悄話,神色中透出幾分憤怒。
縣主明明好端端地坐在房中喝茶吃果子,卻要她們趕走吳氏派來請她去花廳赴宴的使女,莫非縣主和吳氏吵架了?
一定是吳氏欺負縣主了!
屋裏,九寧擁着暖被,靠坐在火爐床裏,雙手捧腮,望着火盆裏吐出的一縷縷暗紅色火苗,默默出神。
她還是沒法說服自己就這麽放過薛夫人……
可她沒法害人。
那也不能就這麽算了。
九寧眸光閃動,心裏默默盤算。
多弟掀開低垂的羅帳,跪坐着往火盆裏添炭。
九寧擡起眼簾,盯着多弟看了好一會兒。
多弟再次豎起一身寒毛,“縣主?”
九寧收回目光,拈起一枚糕餅吃,“多弟,你家裏有幾個兄弟姐妹?”
多弟告假去寺裏上香的那天,九寧派阿四跟蹤她。
阿四回來時禀報說多弟确實出城了,不過并不是去廟裏,而是去了一座離縣城不遠的村莊。
多弟果然記得她家在哪兒。
阿四沒敢跟得太緊,等多弟回城,他找莊裏人打聽了一下。
多弟如今穿衣打扮比一般富裕人家的小娘子還講究,莊裏人已經認不出她了。好在多弟還沒改名,他們記得多弟這個名字。
他們告訴阿四,多弟有四個姐姐,分別叫招弟、引弟、來弟、盼弟。到第五個孩子時,他們家終于生了一個男孩,男孩是多弟的哥哥,名叫望奴,多弟還有個妹妹,叫想弟。
從多弟幾姐妹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他們家多麽想要多子多孫,僅僅一個望奴還不夠。
多弟是回去送錢的。
她的四個姐姐和她一樣,都被父母賣掉了換錢買糧食,家裏幾個孩子只剩下哥哥望奴和妹妹想弟。
聽九寧忽然問起自己的家人,多弟心生警惕,垂首含含糊糊道:“我、我記不清了。”
九寧微微一笑,沒說什麽。
多弟放下鶴首鐵鉗子,起身告退出屋。
回頭看一眼羅帳後靜坐的九寧,她咬咬唇,欲言又止。
最近常有管事來府裏交賬,她偶爾聽府裏的侍女議論,知道縣主的私庫裏藏了不少值錢的東西,随便一套實木家具就是幾百萬錢。
縣主根本不缺錢花,而且天真爛漫,心地善良,如果照實和縣主說,縣主說不定願意施恩于她。
多弟有些意動,目光掃一圈寝房。
金碧輝煌,處處奢華。
只要縣主賞她一套首飾,她就能給家裏買房置地,妹妹想弟也用不着餓肚子了。
命運就是這麽不公平,縣主生來就是享福的,每個月的脂粉錢就足夠他們家花用好幾年。她的四個姐姐都被賣了,而縣主一個人有這麽多豪奴伺候。
為什麽她沒有這麽好的福氣,投身到周家來呢?
如果她也能和縣主一樣,生來就是歸人家的小娘子,那該多好。
多弟忍不住浮想聯翩。
剛跨出門檻,銜蟬幾人一擁而上,抓着她問:“剛才你陪縣主出去,是不是娘子欺負縣主了?”
“那些女客說什麽了?她們是不是提起崔夫人了?”
“對!一定是女客說了什麽話惹縣主傷心了!”
金瑤義憤填膺:“縣主連馬球賽都不看了,可見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衆人七嘴八舌。
多弟一臉茫然,仔細回想剛才的情景,所有人都在誇縣主美貌,沒有人欺負她啊……
縣主好像不喜歡那位薛夫人,薛夫人和她說話時,她眼皮都沒擡一下。
多弟皺眉深思。
……
周家打球場。
主子們要打馬球,奴仆們迅速架起球板,四面插上彩旗,旗幟迎風舒展,獵獵飛揚。
仆從道:“郎君,都準備好了。”
周百藥臉色鐵青,帶着明顯的愠怒,冷哼了一聲。
仆從沒敢吱聲。
一旁的周刺史給周百藥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在賓客們面前發作,家醜不可外揚。
周百藥牙齒戰戰,望着馬背上那個神情冷淡的青年,雙目赤紅。
馬背上的青年正是他不想承認的二兒子——周嘉行。
當然,周嘉行是以蘇晏的名義上門的,和他同行的是鄂州幾大世家的家主。
王家、薛家、張家、陳家一起上門拜訪,周刺史作為一族族長,出面招待。看到和幾家家主談笑風生的蘇晏時,失神了片刻後,很快恢複鎮定。
二郎既然沒有戳破他的身份,想來這次不是來搗亂的。
逆子就在眼前晃悠,周百藥沒法和周刺史一樣冷靜,暗暗布置人手,想扣下周嘉行。
周刺史看出周百藥的心思,警告他道:“他既然還敢來周家,而且是大搖大擺走進來,必然有他的依仗!你別沖動壞事,怎麽說他也是周家的兒郎!你父親叮囑你的話,你都忘了?”
周都督明确表示要補償周嘉行,并且當衆告誡族人,不論哪一房的子弟,以後再見到周嘉行,不得輕慢。
周百藥啞口無言,只得含恨将人手撤了。
伯侄倆的暗流湧動,周嘉行看得分明。
他睬也不睬周百藥一眼,拍拍馬脖子,神态悠閑。
親随走上前,請他換上打球衣。
周嘉行環視一圈,幾面看棚上已經坐滿了人。
最近是新年,家家戶戶窩在家中過節,聽到刺史府這邊鑼鼓響,知道有球賽看,全都湧了過來,看棚不一會兒就坐滿了,還有人攀爬到牆上,坐在牆上看。
只容貴人出入的高臺也漸漸坐滿盛裝打扮的貴婦和年少的小娘子,隐隐有說笑聲傳來。
周嘉行挪開視線,“永壽縣主沒來?”
親随一愣,道:“沒來。周家仆從說縣主今天身體不适,連房門都沒出。”
周嘉行眉頭輕蹙,解開系扣,下馬。
這一趟是專程為她來的,既然她不在,那就用不着浪費時間參加比賽。
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王家、陳家郎君急得直叫喚:這位蘇郞主是近來鄂州世家争相拉攏的貴客,據說馬球打得很好,這一次他們攜厚禮拜訪周家,正好和蘇郞主順路,長輩們為拉近關系,力邀蘇郞主同行,蘇郞主同意了。他們正竊喜蘇郞主和他們一隊,人家卻走了!
身後的呼喚聲一聲比一聲急切,周嘉行充耳不聞,大踏步離了球場。
周百藥見狀大怒,吩咐左右:“跟着他!”
周刺史攔住暴怒的侄子,叫來自己的親随,“你們遠遠跟着蘇郞主,不要驚動他。”
親随奉命跟上去。
不一會兒,親随回到球場,神色羞愧,道:“使君,蘇郞主去了蓬萊閣,我們待要跟進去,都督的人攔着不讓。”
蓬萊閣裏全是周都督的人手,別說周刺史的親随,沒有周都督的手令,連周百藥都進不去。
周刺史若有所思,“蘇郞主進去了?”
親随道:“都督的人好像認識蘇郞主,和他說了幾句話,親自為他帶路。”
周刺史想了想,擺擺手:“好,你們不必跟了。”
放眼整個周家,沒有人能繼承堂弟的江州兵,要是哪天堂弟出了意外,周家還是會分崩離析,為此,周刺史憂心忡忡。思來想去,倒是從小養在外面的二郎很有幾分膽色……他之前曾想過把二郎帶回家教養,奈何二郎已經長大成人,深恨周家,根本不理會他的示好。
堂弟畢竟是二郎的親祖父,也許他們祖孫更好溝通。
而且二郎救了九娘,這次還特地去看望她,兄妹倆感情不錯。
看來可以試試讓九娘去勸二郎,說不定二郎會答應留下來。
打定主意,周刺史對周百藥道,“你今天跟着我,我帶你見見薛家、陳家人,他們家的小娘子秀外慧中,溫婉賢淑。眼看大郎和三郎到了年紀,早就該說親了。”
和二兒子比起來,當然還是大兒子和三兒子的婚事更重要,周百藥立刻收斂怒意,拱手道:“勞伯父操心。”
“我也是看着青奴他們長大的,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孫子看,沒什麽操心不操心的。”
周刺史含笑說。
……
周嘉行那晚揮刀斬向自己的生父周百藥,雖然最後一刻收手,只砍下發冠和頭發,可單單就是揭露父親醜事、和家族決裂這兩樣,就足夠周家奴仆把他當成大逆不道的兇狠之人。
得知二郎來了蓬萊閣,侍女們大吃一驚,如臨大敵。
“二郎來了!他還要見縣主!”
“他一定沒安好心!”
“怎麽辦?快去請三郎!”
“對,快去請三郎!”
正急得團團轉,人已經到了。
銜蟬哆嗦着擋在長廊底下,大着膽子道:“縣主今天不舒服,才睡下。”
周嘉行站在花池子前,擡起眼簾。
廊下的侍女們吓得趕緊垂首,不敢和他對視,但都站着不動。
屋裏翻看賬本的九寧聽到外邊侍女聲氣不對,叫來多弟:“外面怎麽了?”
多弟小聲說:“二郎來了,銜蟬姐姐她們怕他吓着縣主,在外面守着。”
一邊說話一邊回頭往外看,神情十分戒備。
那個蘇晏以前在家裏的時候就不老實,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幹什麽勾當,她曾跟蹤蘇晏,果然蘇晏身份不簡單,是被趕出府的二郎!
在多弟看來,周嘉行深沉機心,不好相與。可惜縣主太天真了,掏心掏肺對周嘉行好,總以為她這個異母哥哥是好人。
“二哥來了?”
九寧先怔了怔,然後想起之前約好的事,哎呀了一聲,剛才見到薛夫人,一時氣糊塗,把這事給忘了。
原來今天的貴客裏有二哥!
九寧抛開賬本站起來,趿拉着睡鞋走出屋,拉開房門,“二哥!你來了!”
侍女們驚訝地轉過身。
九寧在侍女們詫異的眼神中走下長廊石階,快步朝周嘉行走去。
侍女們這才想起縣主這次遇險好像是被二郎救出來的……
周嘉行低頭,目光在九寧身上打了個轉,看她穿着窄袖袍,“去箭道?”
他還記得她說自己射箭準頭不好的事。
“不吃杯茶嗎?”九寧輕笑,頰邊一對梨渦,“你頭一回來看我。”
周嘉行看着她,沒說話。
九寧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的意思,回頭讓侍女們準備烹茶的器具,又揚聲讓院外侍立的僮仆去備馬。
侍女小聲問:“不是要吃茶嗎?”
九寧道:“帶上爐子,去外邊煎茶。我想出去跑馬。”
周嘉行不喜歡周家,他看到熟悉的房屋院落,腦海裏浮現的肯定全是不好的記憶。
她現在也不想待在這裏。
出去透透氣也好。
僮仆直接把馬牽到臺階前。
九寧翻身上了馬背,扭頭看周嘉行。
周嘉行也跨鞍上馬,他似乎有心事,神色有些異樣。
粗看和平時沒什麽不同,但九寧和他說話時,發現他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明明心不在焉,又好像特別專注的樣子。
騎馬出了刺史府,穿過熱鬧的長街,出城,嘈雜人聲遠去,霎時安靜下來。
九寧深深吸一口氣,揚鞭重重甩在馬背上。
雪球甩開四蹄,疾馳起來。
風聲呼呼擦過耳畔,馬蹄奔響如雷,道旁的亂林雜樹漸漸變成一團模糊不清的灰影。
駿馬像離弦的箭一般飛馳。
九寧坐在馬背上,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跑了一會兒,心裏的郁氣一掃而空,她扯緊缰繩,慢慢放慢速度。
身旁幾聲馬嘶,她扭頭一看,原來是周嘉行。
他一直緊跟着她。
九寧挽住缰繩,笑問:“二哥,你看我的騎術是不是進步了許多?”
周嘉行不予置評。
九寧悄悄白他一眼,他不說進步,那就代表他認為她沒長進。
身後仆從策馬追了上來。
繼續前行。
郊外人煙罕至,官道兩側土地焦黃幹燥,遠處青山靜靜伫立,一團團絮狀白雲悠悠漂浮在蔚藍晴空中,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九寧時不時偷偷看周嘉行幾眼。
周嘉行神游物外,凝望遠處的蒼茫群山。
但只要她稍微動作大了點,他的目光立刻閃電一樣掃過來。
幾絲疑惑浮上九寧心頭:二哥一直看着她,但又不讓她發現,這是什麽意思?
是不是因為回到周家,勾起傷心事,他又別扭起來了?
馳馬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的工夫,前邊豁然開朗,繞過路口,連續不斷的轟天巨響傳來,震得耳中嗡嗡嗡嗡一片響。
“到江邊了,就這兒吧。”
九寧下馬。
跟随的親随立刻找了塊幹淨平坦的地方鋪設氈毯,設起軟帳,安放軟榻香幾,侍女們架起爐子,開始煎茶。
九寧牽着馬往江邊走,拍了拍馬脖子,“今天讓雪球好好洗個痛快。”
僮仆們手捧木刷之類的浴馬之物,緊跟在她身後。
江邊有一處地勢平坦的地方,岸邊有堆疊的青石板,應該是過路旅人喂馬飲水的地方。
九寧接過木刷,打發走僮仆,撩起錦袍掖在革帶裏,長靴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俯身打濕木刷,洗刷雪球的鬃毛。
仆從們哪敢讓她幹這樣的粗活,但看她神色有異,不敢攔着,只能遠遠站在一邊觀望。
雪球脾氣溫順,低頭飲水。
“今天不高興?”
沉默了一路的周嘉行突然問。
九寧浮起一臉笑,本想否認,目光和周嘉行的對上,笑容漸漸消失。
他看着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可這一刻,九寧能感覺到他面無表情底下真心實意的關心。
雖然想想匪夷所思。
“嗯。”
九寧點了點頭。
她不高興的時候,總是微微翹起的嘴角依舊保持了一個微笑的弧度,不過那雙含笑的眼睛此刻黯淡無神,像星辰被流雲掩住光芒。
周嘉行看九寧一眼,接過她手裏的木刷,替她浴馬。
他幹活比九寧利落多了,掀起長袍系好,衣袖挽起,露出一截肌肉緊實的胳膊,每刷一下都發出唰唰的響聲。
九寧心安理得地退到一邊,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手撐着下巴,望着他的背影。
“二哥,要是我離開周家跟着你,你會嫌我礙事嗎?”
周嘉行刷馬的動作停了下來,“誰欺負你了?”
這句話從他口裏問出來,聽起來有點好笑。
九寧總覺得他不會問這種小兒女的話,可能因為知道他将來會平定中原,總把他當成大人物看。
大人物在幫她洗馬。
九寧吃吃笑了一會兒,用開玩笑的口吻道:“我要是說了,二哥你會幫我報仇嗎?”
周嘉行回頭,“會。”
回答得很果斷。
九寧愣住了,擡頭看周嘉行。
周嘉行這次沒有挪開視線,靜靜地看着她。
視線交織。
九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嘉行竟然這麽直接地承認會幫她出氣?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不禁揉了揉眼睛。
再看,周嘉行已經扭頭繼續刷馬去了。
九寧站起身,雙手背在背後,繞到周嘉行身側,“二哥,說話要算話啊。”
周嘉行低頭刷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一直想要一個妹妹。”
小的時候,黎娘第二次懷孕,他很盼望能有一個妹妹,他會好好照顧妹妹,把所有好東西都捧到她面前。
後來那個孩子沒了。
九寧怔住。
周嘉行擡起頭,眼神驀地變得明銳鋒利:“你真的把我當兄長?”
我把你當大爺呀!
磕不得碰不得的大爺!
九寧心裏腹诽了兩句,點點頭,濃睫撲閃撲閃,目光真誠無比,“當然了,你是我二哥呀!”
周嘉行看着她,半晌,眼神依舊犀利。
任是九寧這麽沒心沒肺的人,也被他的目光看得發毛。
“二哥?”
她伸出一只小巴掌,對着周嘉行搖了搖。
周嘉行嘴角微微勾起,唇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
九寧:!
總覺得他笑起來好吓人……
“你把我當二哥。”周嘉行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下來,語氣有種超乎尋常的鄭重,“我是你兄長,自然要護着你。”
這是在發現她不是周家的女兒之後,他的第一個念頭。
母親被人瞧不起,為此他們母子受盡冷眼,但周嘉行從來不覺得自己比誰低賤。
不過這不妨礙他認清世人是怎麽看待自己的。
他養活自己,招攬人手,在亂世之中慢慢積攢實力。
周家于他來說只是個給予他姓名的地方。
他并不在乎和周家的血緣關系,不關心周家人的生死。
之所以願意照顧九寧,不是因為她和自己是異母兄妹,而是因為……
因為她是她。
甚至他心裏其實隐隐有點高興,一種隐秘的、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欣喜。
他知道九寧言不由衷。
她古裏古怪,對什麽都漫不經心,嘴上說着好聽的話,其實心裏不知道在盤算什麽。
像大漠裏的海市蜃樓,雨後的彩虹,薄暮時的霞光……
看起來是那麽美麗壯觀,璀璨絢爛,讓人心旌神搖,念念不忘,她卻自顧自消失得幹幹淨淨,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為她前仆後繼。
無情嗎?
不,她有情,救過她一次,她會一直記在心裏,總想着要報答這份恩情。
但這還遠遠不夠。
周嘉行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人牽絆住,而且這個人和他其實并沒有血緣關系。
有沒有,又有什麽要緊呢?
他喜歡這個妹妹,願意當她的哥哥,照顧她、庇護她,讓她走進自己的生活。
一開始他不想理會九寧,是她自己一次次湊上來……
既然她口口聲聲說把他當兄長,那他就要最好的。
而且是徹徹底底的。
周嘉行語氣溫和平淡,神情也和以往一樣平靜淡然。
但九寧卻覺得惴惴不安,有種整個人都被看透的感覺。
接觸久了,她發現周嘉行這個人平時不露鋒芒,他連暴怒都隐藏在溫和底下,像冬日千裏冰封的湖面,寒冰底下藏着汩汩流動的冰冷暗流。
“二哥?”
九寧忽然沒來由地覺得心虛。
這時,雪球似乎被刷洗得不耐煩了,甩了甩馬尾,尾巴上晶亮的水珠四處飛濺。
兩人離得近,猝不及防之下,都被甩了一臉的水。
相顧無言了片刻,九寧噗嗤一聲笑起來,舉袖抹把臉,粉嫩的小臉頓時成了張花臉。
遠處的侍婢忙捧着手巾、錦帕過來,服侍九寧洗臉。
茶已經煎好了,淡淡的清香缭繞盈滿整座紗帳。
九寧招呼周嘉行喝茶,“雪球洗夠了,讓她自己去玩會兒。”
周嘉行沒說什麽,洗把臉,坐下喝茶。
九寧端着茶碗,透過蒸騰的熱氣看他。
二哥好像變正常了?
她說起自己最近在忙的事,請教周嘉行:“練兵該如何練呢?”
周嘉行反問:“怎麽問起這個?”
她分明對這些事沒興趣。
九寧徐徐喝口茶,“世道這麽亂,有部曲保護,才能安穩。”
周嘉行看她一眼,沒有再問其他,說了些練兵的事。
他條理分明,一項一項拆開來說,九寧怕記不住,讓侍婢取來紙筆,記下他說的話。
周嘉行看着她低頭寫字,目光跟着她執筆的手指移動。
“你的字寫得很好。”
難得聽他開口誇人,九寧得意地瞥他一眼,眉飛色舞。
剛才還不高興,不過是誇了她一句,立馬就神采飛揚了。
周嘉行嘴角輕輕勾起。
寫完字,九寧小心翼翼吹幹紙上墨跡,捧在手裏欣賞:“這可是二哥你教我的秘法,我要好好收着,不能丢了。”
周嘉行是什麽人?将來的皇帝!
皇帝教授她的秘訣,稀罕吶!
看她仿佛十分寶貝手中寫滿字的紙,周嘉行淡淡一笑。
九寧驚詫地盯着他看。
今天二哥太不對勁了,一會兒用噬人的眼神看她,一會兒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一會兒又笑得這麽溫和……怎麽看怎麽古怪。
他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
九寧暗暗猜測。
周嘉行斂起笑容,“誰欺負你了?”
剛才被她岔開話題了。
沒想到周嘉行竟然還記得這事,九寧呆了一呆,笑了笑。
突然想起周嘉行今天是和其他人一起上門的,她登時來了精神。
“二哥,你和鄂州的薛家很熟麽?”
周嘉行搖搖頭,“面子情罷了,他們和商隊有過兩次生意往來。”
“我不喜歡薛家。”九寧道,“他們家沒一個好人。”
周嘉行眉峰微皺。
九寧撂下薛家的事,問:“這次幾家舉兵攻打鄂州,他們幾家怎麽還有閑情來江州?”
“找靠山。”
周嘉行言簡意赅。
九寧恍然大悟。
袁家要倒了,鄂州世家急于尋找下一個靠山,他們瞧中周家了。
還真是世事多變,上一世周家先失勢,薛家卻成了鄂州的主人,為了保住族人,周家把小娘子送給薛太守,這一次卻是薛家主動上門求庇護。
喝了茶,九寧開始犯困。
她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每天這時候要午睡,不然下午會沒精神。
侍婢鋪好床帳,熏香暖被,請她睡下。
九寧腦袋瓜子一點一點,眼皮都快黏到一起了,強撐着不肯睡。
周嘉行守約來探望她,她把人帶到荒郊野嶺來玩,自己抱着軟枕呼呼大睡,讓周嘉行坐在外面等……這也太任性了。
“睡吧。”周嘉行站起身,“剛才路過一片林子,我過去獵幾只野雞。”
九寧搖搖晃晃要站起來,道:“我也去。”
周嘉行按住她,“你還不會打獵,這次就算了。”
說着示意侍婢過來伺候。
九寧費力眨眼睛,一個恍惚,馬蹄聲響起,周嘉行已經帶着他的随從馳遠。
紅塵滾滾,十幾人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
好吧,二哥這麽體貼,不能辜負他的心意。
九寧仰面躺倒,手腳張開劃拉了兩下,側身抱住塞滿香花的宮錦枕頭,不一會兒就睡熟了。
等去打獵的周嘉行主仆滿載歸來,她還在睡。
護衛們上前幫忙卸下馬鞍旁挂的山雞、野兔,拿到江邊剝皮洗淨,架起爐火,找侍婢讨來煎茶的姜、鹽、胡椒,熟練地烹制起來。
香味像帶了鈎子,四處亂竄。
周嘉行走回紗帳邊,撩起金泥錦帳。
錦帳裏光線昏暗,暗香浮動,氈毯上中間鼓鼓囊囊隆起一小塊,九寧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手裏抱了塊大軟枕,似乎睡得正香。
幾個侍女跪坐在一旁打盹。
周嘉行視線落到九寧睡得紅撲撲的小臉上,出了一會兒神。
床帳裏響起翻動聲,九寧翻了個身,撒開枕頭,慢慢坐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目光和周嘉行的對上,她下意識朝他招手。
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濕漉漉的,卷翹的長睫上有細碎的淚珠,像是還沒睡醒。
周嘉行走進錦帳裏,俯身。
啪嗒一聲,九寧還帶着潮熱的手掌落在他鬓邊,揪了揪他梳成辮子再攏成發髻的卷發。
“早就想摸了。”
九寧嘟囔了一句。
她總覺得以前好像摸過這種卷發,觸感又柔又滑,很舒服。
旁邊傳來幾聲竊笑。
打盹的婢女醒來,正準備奉茶,看到九寧抓着她哥哥的頭發使勁扯,忍不住偷笑。
周嘉行拉開九寧的手,接了碗茶送到她手上,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等九寧洗漱裝扮好,外面護衛已經把獵物烹制好,盛在幹淨的碟子裏奉到她面前。
“二郎真厲害,一會兒工夫獵了那麽多!”
九寧完全不記得自己扯周嘉行頭發的事,高高興興盤坐在爐火前,還招呼周嘉行一起過來吃。
“二哥,這都是你獵的,你可是大功臣。”
周嘉行的頭發已經重新梳好了,沒說什麽,坐下陪她一起吃。
吃飽喝足,騎着馬在大道上跑了幾個來回,天色慢慢暗沉下來,黑鴉盤旋,暮色四合。
仆從過來提醒九寧歸家,世道不太平,下午很早就得關城門。
雪球被僮仆帶着跑了好幾圈,身上的鬃毛已經吹幹。
九寧上馬,回頭凝望暮色下黛色群山,莞爾,“二哥,我心情好多了。”
她想通了,就算被系統懲罰也要想辦法除掉薛家,痛就痛吧,咬咬牙撐過去。
反正只要周嘉行和多弟平安無事,系統就不會收回她這條小命。
周嘉行是個大忙人,今天陪她出來跑馬,在野地喝茶,談論江州、鄂州兩地局勢,枯燥無趣。
難為他一直好脾氣地陪着她,沒有露出不耐煩。
“那就好。”
周嘉行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