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故人
襄州。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李元宗身死,袁家岌岌可危,襄州刺史趁機率領襄州軍主力和其他幾方勢力一起圍攻鄂州。
他們以為江州也會蹚這趟渾水,分不出兵力攻打自己,并沒有留下太多守軍,于是周都督帶着幾千江州兵一路勢如破竹,甚至幾次攻到襄州府城。
有幕僚建議不如趁此機會直接占據襄州,等襄州刺史回轉,正好設下埋伏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周都督認真考慮過後,否決了這個提議。
他們遠離江州,沒有其他援兵接應,雖然能趁亂搶下襄州,但一旦被困入城池中,就得和襄州軍打消耗戰,這不是江州兵的強項,況且他們沒有帶多少糧草,支持不了多久。
而且這時候打下襄州也未必能守得住,意義不大。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襄州刺史在行軍途中猝然病逝的消息。
這可真是瞌睡遇枕頭——來得正是時候。
和李元宗一死、河東立刻亂成一團一樣,襄州刺史前腳剛蹬腿,第二天他的兒子們就為了繼承權大打出手,幾個嫡子先互毆了一通,庶子趁機帶了幾千人先占了兩座州縣,嫡子們大驚,先放下彼此之間的争端,一起對付庶子。
庶子見自己鬥不過嫡兄們,一不做二不休,打開襄州城門,引狼入室。
襄州大亂。
趁着襄州刺史一家混戰,周都督跟在後面撿漏,等兩方打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殘兵敗将時,他老人家唰啦一下帶着江州兵沖上前直接把雙方都解決了。
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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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守衛森嚴的青竹縣城遽然鼓聲大作,縣衙的方向冒起沖天火光,襄州刺史的三兒子和八兒子兵臨城下,合力攻打排行第四的庶子。
雙方先互相罵陣,然後開始攻城,城牆之上一片喊殺聲。
此時,距青竹縣城只有七八裏之遙的石磨山上,埋伏了兩千人馬。
石磨山并不算高,因為從遠處看形狀像一座聳立的石磨,因此得名石磨山。它正好位于縣城正東方向,站在山頭眺望,視野開闊,能夠俯瞰大半個縣城。
通往縣城的幾條官道也盡收眼底。
周都督身着甲衣,騎在馬背上,遙望縣城不同方向竄起的滾滾黑煙,搖了搖頭。
一旁的裴望之小聲道:“都督怕城中有埋伏?”
“他們幾兄弟天天殺來殺去的,個個都殺紅眼了,哪來的其他人設埋伏?”
周都督嗤笑,繼續凝望縣城,臉上笑容慢慢變淡。
他是在感慨襄州刺史,英雄一世,如今屍骨未寒,他的孝順子孫們就把他一生的基業全部葬送。不等其他勢力下手,這一大家子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
李元宗也是如此。
他的兒子、義子們倒是個個聰明悍勇,有野心有抱負,不像襄州刺史的兒子們這麽無能。可問題是李元宗的義子們都太出色了,而李元宗已經年老,管不住狼子野心的兒子們,他那人脾氣又大,不讨兒子喜歡,下場還不如襄州刺史。
至少襄州刺史死前,兒子們個個服服帖帖的。
周都督不免想到自己身上。
周百藥不用說,不中用,大郎和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派不上用場,三郎文弱,亂世之中扛不起家業。其他房的子弟碌碌無為,偶爾有幾個出色的,但年紀太小,而且血緣關系太遠。
唯一比襄州刺史和李元宗強的地方,大概就是周家子弟平庸歸平庸,至少不會自相殘殺。
有異心的,都讓周刺史在上次的肅清中秘密處理掉了,亂世之中,家族內部不允許有可能殘害自己族人的小人。
城頭的厮殺還在繼續。
周都督和裴望之開起玩笑,“将來我要是撒手走了,你猜誰會第一個出兵江州?”
裴望之跟随周都督日久,早已經習慣周都督的不着調,但還是低聲勸:“都督龍精虎壯,何來如此之說?”
開戰之前說這種話不吉利啊,大都督。
周都督白裴望之一眼,接着問:“你覺得唐六和劉豹兩個人怎麽樣?”
唐六和劉豹都是周都督倚重的下屬,兩人分領江州兵精銳和主力,在軍中威望很高,只在周都督之下。
裴望之冷汗涔涔。
都督這話叫他怎麽答?很顯然唐六和劉豹是都督最後選中的繼承人,他難道還敢說唐六和劉豹不好不成!
“你說實話。”周都督臉上的神情驀地變得嚴肅起來,“遲早會有那一天,我得給家裏幾個孩子留點倚仗。”
他正經起來頗有威嚴,裴望之不敢裝糊塗,飛快思考一番,道:“唐将軍老實,劉将軍英勇。”
周都督點點頭,“唐六忠心,不過他不是劉豹的對手,提拔他,他守不住江州。劉豹是個人才,但野心太大。”
把江州兵留給唐六,唐六會善待周家人,可他能力有限,保護不了周家。
劉豹或許能站穩腳跟,不過他可不會對周家人手下留情。
至于把江州兵留給周家……
目前周都督沒有這個打算,真這麽做了,周家人只會死得更快。
裴望之知道周都督在擔心什麽,掃一眼左右,親兵們離他們很遠,決計聽不到他們之間的對話。
“都督。”他拱手道,“您可記得喬家?”
周都督挑眉,不明白裴望之為什麽在這時候提起喬家。
喬家之前和周家定下婚約,後來喬家想趁周都督遇害時落井下石,兩家已經斷絕往來。
他擺擺手,示意裴望之接着說下去。
裴望之小聲道:“之前喬家也和襄州刺史府上類似,家中子弟個個出類拔萃,彼此之間互相争鬥,去年那位曾造訪江州的小郎君喬南韶打敗了自己的哥哥,前不久剛剛成為嗣子……他之所以能脫穎而出,靠的是一支商隊的幫助。”
說到這,他停頓下來。
周都督回想了片刻,眸光微閃:“你是說二郎?”
能讓裴望之特別留意的商隊,必定和周家有關系。
“正是。”裴望之神情激動起來,道,“據說喬南韶和二郎定下盟約,二郎才會幫助他奪得嗣子之位。二郎的商隊絕不只是做生意這麽簡單!他們還幫各地節鎮搜集情報、運送武器糧草,甚至為他們打仗。二郎絕對上過戰場!他的商隊不會無故在鄂州盤桓這麽久,據我猜測,二郎很可能是鄂州袁家請來的援兵,又或者他是潭州、金州的人,混進城中給其他人做內應。”
周都督目光凝重,不知道在想什麽。
裴望之繼續道:“都督,二郎雖然自小長在外面,和父兄不和,可他畢竟是周家血脈。少年男兒,誰沒有雄心壯志?不怕惹惱都督,二郎畢竟是昆奴之子,為世人看輕,不管有多大成就,在世人眼中他終究是胡兒,唯有回到周家,才能名正言順,從這來說,不管二郎心裏怎麽想,只有認祖歸宗,他才能真正建立根基。若都督将其召回,麾下不就多了一員猛将?”
周嘉行怎麽說都姓周,需要家族支持。
若周都督真有意外,唐六和劉豹都可能為了一己私欲朝周家下手。
周嘉行不會,他母親身份低賤,唯有依靠父系家族才不會被中原其他勢力排擠。
總之,想要有所作為,周嘉行必須依靠一個家族,周家是他最好的選擇。
“是個人才,不過他未必肯回來,回來了也麻煩。”
周都督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
他想補償周嘉行,但心裏并不信任周嘉行,因為周嘉行很可能一怒之下宰了他老子周百藥。
說起來,這都是周百藥自己造的孽。
裴望之臉上浮起志在必得的笑容:“都督,上次縣主遇險,二郎親自護送她回江州。事後您讓我去調查朱鹄和那夥馬賊,我查到那個專門打劫商隊的馬賊老巢所在,正要派私兵去圍剿……卻發現馬賊的山寨只剩下一片狼藉,過往商隊說他們曾聽到驚天動地的巨響,接着就看到山寨被熊熊大火燒了個幹幹淨淨,他們說這是天罰……”
周都督敏銳地捕捉到裴望之這幾句話裏最重要的信息,“那巨響是什麽?”
“是一種叫火炮的器械。”裴望之兩眼閃閃發亮,“這種器械發動時聲如雷霆,能穿透堅固的城牆和兵甲鐵衣,去年南方閩王攻打撫州的時候,就用了這種器械,把撫州的城門燒了個精光!”
撫州不說固若金湯,倚靠城池至少可以守個十天半月的,但火炮威力實在太大,撫州守軍吓得肝膽俱裂,不到兩天就降了。
周都督來了興趣,捋捋最近剛剃短的胡茬,“這和二郎有什麽關系?”
裴望之壓低聲音道:“二郎為各地節鎮運送武器,他的商隊裏肯定有火炮。而那支馬賊為禍已久,一直沒人能鏟除他們,剛好縣主出事後不久,二郎和他的親随消失了一段時間,馬賊的山寨就被人剿滅,這也未免太巧了。”
周都督警惕起來:“二郎和觀音奴關系很好?”
這可奇了。
裴望之點點頭,“若不是真心喜愛縣主,二郎何必冒險去剿滅馬賊?”
商隊又不是頭一次經過鄂州,前面幾次周嘉行沒和馬賊起沖突,這一次卻直接來了個一網打盡、斬草除根,不是為縣主,還能是為誰?
周都督啧了一聲。
二郎在外面漂泊久了,身邊沒有親人。觀音奴人見人愛,他不計較上一輩的事,願意照顧、保護妹妹,這不出奇,畢竟是自家兄弟姐妹。
奇的是他竟然主動為觀音奴做這些事,還不讓其他人知曉。
一定是怕這事傳開了對觀音奴的名聲不利。
是個好孩子。
“你的意思是,讓觀音奴去說服二郎,勸他回江州?”
裴望之道:“為今之計,只有先讓縣主試試。都督,二郎既然能為縣主以身犯險,必然不會加害縣主,試問要是二郎能回來輔佐您,您又何必擔憂縣主将來沒人照料?”
周都督神色微動。
裴望之說了這麽一大通話,他只對能夠用來攻城的火炮感興趣。
然而,真正讓他心動的,是裴望之說的最後兩句話。
如果觀音奴真的能說動二郎,那不僅觀音奴後半生有個可以依靠的兄長,三郎他們也能保住性命。
沉思間,林中傳來鳥雀拍翅聲,一匹快馬沿着羊腸小道飛馳上山,到了近前,騎手滾鞍下馬。
“都督,城門已破!”
周都督撥馬轉身,該他上場撿便宜了。
一方剛剛經歷一場攻城戰,雖然最後成功攀上城頭,但死傷慘重,精疲力竭。
而周都督這邊準備了好幾天,養精蓄銳,就等着在鹬蚌相争時當一回漁人,個個精神抖擻。
最後的勝負自不必說。
事畢,裴望之帶人打掃戰場、辨認戰俘、清理戰利品。
周都督則大搖大擺走進院牆燒得發黑的縣衙,吩咐忙着救火的士兵:“手腳麻利點!”
青竹縣城是觀音奴的封地之一,這一塊地以後要留着給觀音奴,不能就這麽一把火燒了。
屬下們各自忙亂。
不一會兒,士兵來禀報,襄州刺史的四兒子死在兩個哥哥手中,那兩個得勝的也沒得意多久,被江州兵斬于馬下。
“葬了吧。”
周都督擺擺手,再一次替襄州刺史感到無奈。
兒子們沒本事不行,但人人都有本事以至于誰都想當繼承人也不行,必須有一個能壓服其他兄弟的來繼承家業。
他望着縣衙的殘垣斷壁,認真考慮裴望之剛剛提的那個建議。
這時,庭外一陣靴響,裴望之匆匆穿過還冒着黑煙的廂房長廊,走進大堂,“都督!”
看他神色不對,周都督眼睛微眯:“出什麽事了?”
裴望之走到周都督面前,聲音壓得很低,近似耳語:“抓着幾個身份不一般的人……請您移步。”
他靠近周都督耳邊,說了一個名字。
周都督神色驟變,不禁驚呼出聲:“不可能!”
裴望之低聲道:“确認過了,沒有錯。”
幾息過去,周都督還是一臉驚愕,“人在哪兒?”
裴望之在前面領路。
繞過主廳、廂房、花園,他們來到一處窄窄的低矮房屋前,這裏是仆人住的地方,空間逼仄,一股難聞的騷臭味。
吱嘎幾聲,裴望之推開其中一間矮房的木門。
裏面的人五花大綁,躺在一堆柴草中間,身上沾滿血污,衣衫褴褛,形容狼狽。
光線漏進去,落在男人一頭雪白的亂發上。
走近幾步,能聞到男人身上散發出一股股酸臭。
周都督跨進屋,看清男人的臉,臉上的表情可以用駭然來形容。
聽到開門聲,草堆裏蓬頭垢面的男人擡起頭,目光和周都督隐含譏笑的眼神對上,頓時面皮紫脹,滿臉肥肉抽搐。
“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要殺要剮,随便你!”
周都督沉默了片刻後,仰頭大笑。
“司空,聽說您老人家已經駕鶴西去,我還給您上了幾炷香,沒想到今天竟然能在這裏遇上。”
而且還中氣十足,一點都不像死人。
狼狽不堪、滿身血污的胖老頭李元宗狠狠瞪周都督一眼,雖然受制于人,依然不減氣勢,狠狠啐一口:“我呸!”
周都督微笑:“司空可是進士出身。”
李元宗怒目而視。
他也想保持風度,可離開長安後一直躲躲藏藏,好幾次剛以為成功脫險,下一刻就被抓了,昔日手握大權、讓天下節鎮聞風喪膽的大司空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過街老鼠,兒子、義子恨不得把他剁了,身邊只剩下一個身受重傷的義子阿史那勃格,他還怎麽裝得下去?!
“想我李元宗乃當世第一英傑,家門不幸,被幾個混賬小子暗算,如今落到你手裏,豈能容你輕賤?你好歹是從老子帳下出來的,給老子個痛快吧!”
周都督笑而不語,轉身出了柴房。
李元宗在他身後罵罵咧咧:“周麟,你忘恩負義,厚顏無恥,不是個東西!你要是個好漢,就一刀宰了老子!”
周都督啪的一聲關上木門,“司空何必激怒我,您罵得越大聲,越多人知道堂堂司空竟然被人像捆豬一樣捆了丢在柴房裏,這可比您死在兒子手上還丢臉吶!”
裏面的聲音陡然變小了,李元宗壓低聲音罵:“媽的,你敢說出去,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
他李元宗活要活得風光,死也要死得風光,怎麽能死得這麽窩囊?!
周都督轉身,臉上笑容收起,叫來裴望之:“怎麽回事?”
天下人都以為李元宗死在長安了,他的兒子們為了河東打得你死我活,怎麽這裏又跳出一個李元宗來?
裴望之道:“剛才審問過阿史那勃格了,原來那場大火沒有燒死李司空,他們逃了出來。當時李司空被兒子砍傷,危在旦夕,阿史那勃格本來打算帶着李司空回太原,結果卻被李司空的其他兒子追殺,轉道去投奔義子,差點遇害,阿史那勃格發現所有人都不可信,就聽從一個人的建議,帶着李司空南下來投奔……”
說到這,他頓住了。
周都督冷笑,猜出他沒說出口的後半句:“來投奔我?誰給他出的馊主意。”
人人都知道李元宗和周都督是一對死敵,不死不休的那種。
“是雍王李昭。”
裴望之道。
周都督撩起眼皮,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李昭也沒死?他在哪兒?”
裴望之搖搖頭:“那晚聖人派禁衛軍暗殺雍王,雍王幹脆和李司空、阿史那勃格達成同盟,三人在死士的拼死保護下一起逃了出來。據阿史那勃格說,這一路都是李昭為李司空出謀劃策,他們才能屢次化險為夷。李昭勸李司空直接南下來江州,李司空堅決不答應,非要去太原,路上吃了幾次虧,才罷了。但就在來江州的路上,李司空又反悔了,堅持要改道找和他有交情的襄州刺史求救,李昭就和他們分開了,阿史那勃格不知道李昭的去向。”
緩了口氣,接着說:“阿史那勃格帶着李司空偷偷潛入襄州,找襄州刺史求救,不料襄州刺史翻臉不認人,表面答應借幾千親兵送李司空回太原,暗地裏設下刀斧手,幸虧阿史那勃格機警,拼死反抗,帶着李司空逃了出去。父子倆逃到青竹縣城時,被人當成細作抓了起來。李司空不願暴露身份,阿史那勃格身負重傷,兩人只能暫時躲在縣衙裏,準備等養好傷後再想設法出城。”
然後,青竹縣城就被攻破了。
周都督沒說話,擡頭望着院牆上方一角晴空,眸光暗沉。
半晌後,他雙手握拳。
“這個雍王,來日必定是心腹大患。”
裴望之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那麽多枭雄豪傑在長安那場大火中燒成了灰,天下大亂,李昭這個幕後之人絕沒有生還的可能,可他竟然活了下來,而且還救下李司空,在戰火紛飛中逃至襄州。
更可怕的是,李昭能洞察人心。
他的建議是對的。
雖然一直和李元宗作對,但周都督确實不會殺李元宗。
剛才看到躺在草堆裏的李元宗時,周都督其實暗暗松了口氣。
河東要是真的亂了,等于直接把長安暴露在北方異族的鐵蹄之下,契丹人趁機揮師南下,長安不保,各地節鎮紛紛自立,到那時,江州遲早會被其他勢力吞并。
李元宗還活着,對江州來說是件好事。
周都督從來沒和其他人透露過這些,連周刺史可能都不知道他不想聽到李元宗的死訊。
李昭卻看出來了。
而且他果斷帶着重傷的李元宗徑直往江州跑,沒有一點遲疑,可見他很篤定這一點。
那個深宮裏長大的王侯公子,一定還會卷土重來。
裴望之回頭看一眼房門緊閉的柴房,問:“都督,您看……該怎麽安置李司空?”
“河東亂了這麽久,河東軍早已元氣大傷,還丢了不少地盤,就算李元宗回去主持大局,他以後只能占據太原,不可能再帶兵攻打江州。”
周都督果斷道,“派人送他回太原,而且要大張旗鼓地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我周麟不忘舊日情誼,冒險救下李司空。”
裴望之明白周都督這麽做的深意,點點頭。
有了這一次的救命之恩,以李元宗愛面子的作風,以後估計也不好意思再為難江州。
人是要放的,不過也不能說放就放。
裴望之派侍女服侍李元宗梳洗,為他換上穿慣了的錦衣繡袍,備下美酒佳肴,為李元宗壓驚。
李元宗這次吃了個大虧,像喪家犬一樣到處躲藏,換了身衣裳,脾氣又回來了,冷笑:“這是要送我上路?”
裴望之笑着道:“都督不忘司空當年的提攜之恩,願助司空重新奪回太原。”
李元宗眉毛動了幾下。
“司空是何等英雄人物,怎麽能就這麽敗于逆子之手?還有您那位義子阿史那勃格,都督已經命人為他醫治。”
裴望之說完,為李元宗斟了一碗葡萄酒。
河東的葡萄酒,歷來為文人墨客所推崇。
李元宗低頭,望着酒碗裏泛着鮮潤色澤的酒液,沉吟良久。
他端起酒碗,微不可察地嘆口氣,“周麟有什麽條件?”
裴望之微微一笑,笑容誠懇憨厚。
雙方順利訂下盟約。
李元宗這人沒別的好處,就是好強、愛面子,哪怕知道自己吃虧也絕不承認。
他現在孤零零一個人,身邊就一個重傷的義子,自己又是階下囚,為了回太原懲治那些逆子,不得不含恨答應周都督提出的諸多要求。
周都督逼李元宗寫下盟約,心下得意:只要李元宗坐鎮河東,江州就不用怕腹背受敵。
得意地捧着盟約書看了好一會兒,周都督忽然沉下臉。
一旁的裴望之吓一跳,以為盟約書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都督,哪一處需要修改?”
周都督搖搖頭,放下盟約書。
“李元宗的兒子們已經殺紅了眼,怕李元宗回到太原以後殺了他們,所以不願承認李元宗還活着。可河東軍裏總還有忠心于李元宗的部下。雍王李昭心機深沉,未必不能幫李元宗奪回太原,但他卻舍近求遠,不惜千裏迢迢來找我……”
裴望之面露疑惑之色,“河東大亂,李司空沒有援兵相助,貿然暴露身份太危險,而且聖人很可能還在追殺雍王,雍王自身難保,他們南下來求都督,雖然是舍近求遠,但更為穩妥。”
周都督繼續搖頭:“李昭求的不是穩妥,他故意領着李元宗南下,就是想促成我和李元宗的合作,我不殺李元宗在他的意料之中,我逼李元宗簽訂盟約書,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管周都督做什麽,都在李昭的謀算之內。
裴望之頭皮發麻,一陣悚然。
明知這一切都只是李昭全盤計劃中的一環,他們還是得這麽做。
“雍王到底在謀劃什麽?”
周都督嘴角一勾,負手而立:“不管他在謀劃什麽,終究是一場空。”
江山氣數已盡,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
李昭再聰明,奈何放不下這一點執念,不過是飛蛾撲火罷了。
……
九寧回到家時,周嘉暄的書童飲墨在長廊前轉來轉去,看到她進門,立刻含笑上前。
“縣主,都督要回來了!”
九寧大喜:“什麽時候?”
“三郎說最晚七八天,快的話三四天。”
九寧笑道:“正好今天浴馬,等阿翁回來的時候我要騎馬出城去接他。”
侍女們笑着附和。
九寧回房洗漱。
銜蟬告訴她貴客們還沒走,說是要在府裏住幾天。
侍女們八卦:
“好像為大郎和三郎相中人家了,只等都督回來拿主意呢!”
“對,郎君很滿意,大郎也沒話說,這一次應該差不離了。”
她們還記得之前曾和溫家訂過親,但後來婚事吹了。
九寧不關心周嘉言要娶誰,對着銅鏡卸下頭上簪環,沒吭聲。
侍女們接着閑話:“三郎也相了一家……”
九寧頓時來了精神,對上銅鏡裏銜蟬的視線:“給三哥相的誰家?”
“好像是薛家。”
什麽?!
九寧大驚失色,差點沒跳起來。
薛家家風敗壞,一團烏煙瘴氣,從薛太守、薛夫人到他家幾個兒子、女兒,全是心腸歹毒之人。
周嘉暄那麽好,怎麽能和這樣的人家結親?
九寧霍然站起身,拔步往外走。
剛要出門,過來看她的周嘉暄剛好轉過屏風,和她撞了個正着。
叮鈴幾聲,九寧半散的頭發上斜挽的幾支簪子掉落一地。
她晃了幾下才站穩,擡手揉額頭。
周嘉暄低笑,扶住九寧的肩膀,擡起她的臉看了看。
“不是說病了?怎麽下午還能出門跑馬?”
九寧挽住散開的長發,随手抓了根絲縧,松松束起發絲,道:“我沒有不舒服,今天二哥來了。”
“我知道,他人呢?”
周嘉暄惦記着上次沒有當面向周嘉行致謝。
“二哥回邸舍了,他不願住周家。”
周嘉暄點點頭。
九寧拉周嘉暄坐下,“阿兄,今天伯祖父幫你相看人家了?”
周嘉暄輕咳兩聲,臉上掠過幾絲不自然的薄紅,手指勾起,敲九寧的額頭,“你從哪兒聽來的?”
“阿兄,薛家家風不好,要是伯祖父挑中薛家,你先別答應下來,等派人打聽清楚薛家娘子的品行之後再說。”
九寧捉住周嘉暄的手,握緊,誠懇道。
薛家其他房的娘子是什麽樣的,她不知道,但薛太守這一房的絕不是好人。
周嘉暄眉頭輕蹙,似乎有些茫然,怔了片刻後,道:“別聽婢女們嚼舌,這次是給長兄相看人家。”
給周嘉言挑中了薛家?
哈?
這叫什麽,惡人只有惡人磨?
九寧喔一聲,眼珠滴溜溜轉一圈,放開周嘉暄的手。
那她就不管了。
第二天,九寧坐在房裏盤算怎麽給薛家挖坑,半開的前窗傳來侍女們叽叽喳喳的說話聲。
雖然聽不清她們在議論什麽,但她們話音中的幸災樂禍實在太明顯了。
銜蟬捧着托盤進屋送茶。
九寧端起茶碗,問:“金瑤她們在樂什麽呢?”
向來沉穩的銜蟬嘿嘿一笑,道:“縣主,昨晚大郎學那些浮浪子弟給小娘子寫情信,讓郎君捉住了,郎君暴跳如雷,罰大郎閉門思過。”
九寧輕笑。
難怪蓬萊閣的侍女們都這麽高興,她們知道她和周嘉言不和。
“他給誰寫情信?”
“給薛家小娘子,就是昨天上門來的薛家。她們家和吳家是親戚,小娘子們都住在吳家,大郎昨天替郎君去吳家傳話,一下子就瞧中薛家小娘子了。”
九寧蹙眉,周嘉言和周百藥一樣迂腐,寫情信這種事,不像他的風格。
不知道是薛家故意的呢,還是周嘉言真的被薛家小娘子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一回到家就給小娘子寫情信,還這麽不小心讓人發現了。
一場好戲啊!
“薛夫人避嫌,告辭回去了。”銜蟬說。
九寧眨眨眼睛。
薛夫人走得還真爽快,或許是故意以退為進,撇清他們家的嫌疑。
九寧思考片刻,讓銜蟬拿來筆墨紙箋,提筆寫了封信,讓阿四想辦法送到鄂州去。
報複薛家其實很簡單,他們家表面上臣服袁家,實則暗地裏陽奉陰違,做了不少損害袁家利益的事,不然薛家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年後成功取代袁家成為鄂州的主人。
書裏薛家得勢後,立馬忘了袁家對他們家的恩情,斬盡殺絕,連襁褓中的嬰兒都沒放過。
如今袁家腹背受敵,九寧适時給袁家提個醒,告訴他們要提防薛家,袁家會放過薛家嗎?
她可沒害人,只是寫信提醒袁家而已。
信寫好送出去後,九寧估算了一下日期。
周嘉行肯定不會在江州待那麽久,不過現在多弟在她身邊呀!到時候系統懲罰來臨,她就讓多弟過來守夜,抓着多弟的手,就不會疼啦!
……
薛夫人回去了,薛家其他人沒走。
府中氣氛變得沉重。
鄂州幾大世家帶着袁家的密信上門拜訪。
袁家求周家施以援手,只要周家肯幫忙助鄂州脫險,以後鄂州唯江州馬首是瞻。
周刺史猶豫不定,他眼饞鄂州,但也明白一旦出兵救鄂州,以後江州就會成為其他幾地的眼中釘。
得不償失。
族人們為此吵得面紅耳赤,他們認為這是天賜良機,不攻打鄂州是一回事,鄂州主動求援是另一回事。
九寧忙着自己的事,沒有多關注族人。
最近她有種強烈的預感,這一世周嘉行不會回周家,他的崛起之路在其他地方。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看好多弟,然後等待時機。
也不知道這種改變是好事還是壞事……
就在這時,九寧收到周都督寄來的信。
周都督知道周嘉行來了江州,要她務必留下周嘉行,他再過幾天回來了,在那之前,一定不能讓周嘉行離開江州。最後周都督暗示,如果周嘉行非要走,她可以裝病。
九寧哭笑不得,她剛剛打消把周嘉行留在周家的念頭,周都督的信就寄來了,要不要這麽巧?
裝病什麽的就不必了,她之前裝過,周嘉行一眼就看得出來,還是算了。
周嘉行神出鬼沒,雖然對外宣稱住在邸舍,其實行蹤不定,沒人知道他到底住哪兒。
也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忙什麽。
幸好他每天會派人上門給九寧送些吃的玩的,所以她很輕易就可以打聽到周嘉行的蹤跡。
眼看周都督還沒回江州,周嘉行的親随卻說他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九寧不免着急起來。
找周刺史打聽,周刺史說周都督最快還要三天才能回。
這天周嘉行的親随上門,送來一匣子綠金蟲,這是最近宮廷裏特別時興的一種裝飾,把綠金蟲戴在發鬓上,光照之下五彩斑斓。
“郞主說明天離開江州。”
九寧合上黑漆匣子,不動聲色,問:“這麽急?”
親随道:“行禮收拾好了,郞主問縣主喜歡什麽,下回再給縣主送來。”
下回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九寧笑道:“勞你走一趟,回去告訴二哥,走之前一定來我這一趟,我送送他。”
親随答應一聲,轉身離去。
九寧打開手裏的匣子,拈起一對綠金蟲,放在鬓邊,對着銅鏡照了照。
難道真的要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