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家法
周刺史立刻帶着九寧去見那幾個回來報信的士兵。
士兵們突圍回來報信,全都身負重傷,傷勢最重的那一個已經死了。
屋子裏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郎中和助手還在為剩下的人上藥,一盆盆血水送進送出。
見周刺史和九寧進來,躺在床上的士兵忙要起身。
周刺史示意旁邊的郎中按住幾人,問他們周都督是怎麽遇害的。
士兵面色沉痛,道:“我們剛回到江州,碰見幾個守兵,他們說九娘出事了,都督心急之下要上前詢問,結果山上的伏兵就在這個時候沖下來,都督……都督他中了十幾箭……箭上有毒……”
說到這裏,他掩面低泣,肩膀直抖,似乎說不下去了。
另外一個受傷較輕的士兵接下去道:“都督怕江州這邊沒有防備,命我們幾人突圍回來報信,兩千輕騎還困在山谷裏。”
周刺史的一名幕僚插話進來道:“已經派兵去救援了。”
“當時他們有多少人?”周刺史問。
受傷士兵臉上還殘留幾分驚恐:“到處都是人!他們全都藏在山上,就等着都督回來!裴先生本來也可以突圍出來的,不過他堅持要搶回都督的屍首……只有我們幾個人趁亂逃了回來。”
房裏衆人聽到這裏,長嘆一口氣。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默默聽周刺史和幾位幕僚詢問士兵的九寧站了出來,淚盈于睫,雙眼哭得紅腫,顫聲問:“阿翁他走之前……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士兵們這才注意到九寧,吓了一跳,“九娘!你不是被抓走了嗎?”
周刺史解釋道:“三郎把她救回來了。”
士兵們嘆口氣,“都督要是知道您平安歸來就好了……他死前還囑咐我們一定要救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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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寧嗚咽,拽住士兵的衣袖,淚落紛紛,哭着問:“阿翁他還說什麽了?”
受傷士兵挪開視線,不忍和她對視,握拳道:“都督說害他的人一定是河東軍,不是河東軍,就是鄂州袁家,要郎君們牢記教訓,堅守江州,積攢實力,将來一定要手刃仇人,為他報仇雪恨!”
房裏的士兵、護衛們眼圈發紅,齊聲道:“不能為都督報仇雪恨,我等誓不為人!”
氣氛肅穆。
周刺史擺擺手,囑咐郎中好生照料幾位悲痛的士兵,轉身出了房間。
步履蹒跚,似乎也在為堂弟的死而哀恸。
“我阿翁呢?我阿翁在哪兒?”
九寧哭得渾身發抖,緊緊拽着士兵的袖子不肯放。
仆從們柔聲勸慰她,哄她出去。
九寧泣不成聲,一路哭着出了長廊,追上走在前面的周刺史,擡起哭花的小臉,眼淚還在嘩嘩往下淌,眸子裏卻閃過幾絲冰冷的笑。
“把這幾個人看緊了,他們在撒謊。”
周刺史心頭悚然,“他們是周家的私兵!從小在江州長大!”
他們周家在江州經營幾代,在江州百姓眼裏,只要周家在一天,他們就能夠吃上飽飯、過上太平日子,那幾個士兵從小侍奉周家,怎麽可能背叛他們?
“那又怎樣?親兄弟都能反目,何況是幾個私兵?”九寧抹去眼睫上的淚珠,“伯祖父,不止他們,周家裏應該也有他們的內應,現在除了阿翁本人回來,我們誰都不能信!他們故意帶回阿翁遇害的假消息,讓我們自亂陣腳,可能就是為了要挾阿翁。伯祖父還是盡快重新布置人手,把之前派出的人手全部召回來,江州不能亂!”
小娘子剛剛哭過,說話的嗓音比平時低一些,帶了幾分委屈的意味,嬌嬌柔柔的。
說出的話卻和她輕柔的語氣一點都不符。
周刺史揉揉眉心。
他嘴上反駁說那幾個私兵不可能背叛周家,其實心裏已經認定其中有貓膩。
一直以來他和周家都太過依賴周都督了,一聽到他身死的消息,就像沒了主心骨,立刻驚慌失措、亂成一團,正好給了幕後之人可趁之機。
仔細想想,确實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
周刺史心口怦怦直跳,立刻吩咐幕僚,“各處城門加強警戒,除非是都督親筆手令,不管誰來叩門,不許開城門!”
幕僚們應喏。
周刺史回想自己剛才分派出去的任務,派人去召回人手。
一一吩咐完,他頭暈眼花,踉跄了幾下。
親随忙扶住他,攙他靠着欄杆坐下,又一疊聲叫郎中過來。
周刺史搖手苦笑。
對方密謀已久,從在長安起就定好擄走九寧的計策,環環相扣,這邊失手了,另外一邊立刻更改計劃……那麽周都督這會兒肯定是真的遇到埋伏了,但不一定像私兵說的那樣已經遇害。堂弟歷來奸猾,不至于這麽簡單就中別人的陷阱。
江州這邊才是對方真正想拿來威脅周都督的籌碼。
他之前想過這種可能,派家人出去打聽,幾個周家郎君說的和那幾個士兵的話一般無二,打消了他心中的懷疑。
周刺史不相信士兵,卻不會懷疑自己的族人。
沒想到江州看似安穩,其實早已危機四伏。只要沒了周都督,對方略施小計就能摧毀周家。
郎中趕過來,喂周刺史吃了幾枚藥丸,送他回廳堂休息。
一行人趕回廳堂,剩下的幕僚們全都圍了過來。
“使君,果然有詐!我們之前送出去的口信都半路沒消息了,外面的消息也傳不進來。”
周刺史揮手讓衆人安靜下來。
“不管外面是什麽狀況,我們的要務是守住江州!”
衆人揚聲應是。
見衆人都鎮定下來,周刺史坐下喝了幾口茶,覺得胸口略微舒暢了一點,眼神私下裏搜尋,找到九寧的身影。
她跟着他回了大廳,一直站在他身側,聽他和幕僚們商量對策。
周刺史雙眼微微眯起。
在幾個幕僚為怎麽穿過重重陷阱、把真實的消息正确送到周都督本人手上而争執不休時,九寧開口道:“讓我的長随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出城,他們知道怎麽确認我阿翁的方位。”
幕僚們面面相觑。
九寧看向周刺史,道:“我和阿翁有約定的暗號。”
旁邊一個幕僚急忙問:“什麽暗號?”
九寧瞥幕僚一眼,淡淡道:“既然是只有阿翁和我才懂的暗號,自然不能随便說出口。”
衆人愣了一下,搖頭失笑。
于是因為失職而被趕到箭道掃馬廄的阿大幾人被叫到廳堂。
他們正為九寧被擄的事自責不已,見九寧和以前那樣吩咐他們去辦事,又是感動又是羞愧,含淚一抱拳,領命而去。
幕僚們分頭去忙。
周刺史朝九寧招招手,讓她走到自己近前,問出剛剛就想問的疑惑。
“你怎麽知道那幾個私兵在撒謊?”
九寧平靜道:“阿翁如果真有什麽三長兩短,一定不會留下那種話……他不會要求三哥給他報仇。”
……
就像書中寫的那樣,周都督戎馬一生,但知道自己的子孫都不是帶兵的料。他不止一次說過,一旦他出了什麽意外,周嘉暄他們什麽都不要想、什麽都不要管,趕緊離開江州,用不着給他報仇。
那是一個微雨天,九寧因為受到懲罰而懶懶的沒精神,賴在周都督的院子裏玩。
外面在落雨,不能賞花或者玩蹴鞠,周都督只勉強認得幾十字,不能陪着孫女看書,想來想去,就領着九寧去他的私庫挑寶貝,想辦法哄她笑,打開一只只裝滿金錠的大箱子讓她随便拿,和她開玩笑:“觀音奴,要是哪天阿翁不在了,你不要聽你阿耶的,也不要聽其他人的,就跟着你三哥,你們兄妹倆帶着錢跑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九寧假裝聽不懂,摟着金錠問:“為什麽要跑?”
周都督輕笑,大手揉揉她的螺髻,“阿翁這輩子殺的人太多了,自己也不知道欠下多少條命,說不定哪天就得賠給別人……誰知道以後呢?阿翁攢了這麽多錢,都給你們留着花。”
說着拍拍九寧懷裏的金錠,“報仇沒意思!先把阿翁掙的錢花了。”
……
聽了九寧的回答,周刺史怔忪了片刻。
他突然想起當年弟妹病逝,家中的幾個郎中吓得魂飛魄散,跪求自己幫他們求情。他去了弟妹的院子,準備了許多勸解堂弟的話,但推開門,卻見堂弟坐在床邊,低頭仔細為已經沒了氣息的弟妹擦洗,神情非常平靜,平靜得滿屋子侍女瑟瑟發抖。
管事們哆嗦着上前,低聲問喪事要不要辦起來。
周都督從袖中拿出一枚銀鎏金簪子戴到弟妹的鬓發上,聲音依舊平靜:“都準備好了,就按之前備下的辦。”
整個喪期,周家族人戰戰兢兢,江州世家也戰戰兢兢,生怕從來不按套路出牌的周都督反應過來,拿他們撒氣。
直到三個月後,族人才敢當着他的面說笑,看他沒發脾氣,都悄悄松了口氣。
喪妻之後,周都督再也沒有當衆提起過發妻——看起來好像已經忘掉往事,族人便開始旁敲側擊,預備着給他再續娶一個,他斷然拒絕。
周刺史自認不是重欲之人,房裏都有幾個嬌美的妾侍,周都督卻真的不再續娶,也不要家伎伺候。
有一次周刺史又提起續娶的事。
周都督那時喝高了,哈哈大笑,說起醉話:“三娘愛吃醋,我再娶一個進來,她還不得氣活過來?”
說着放下酒杯,五大三粗、高大威猛的男人,突然就那麽對着滿桌酒菜嗚嗚大哭起來。
“沒了的人怎麽會氣活?她走啦!再也不回來了!”
第一次看到堂弟落淚,周刺史愕然失聲。
自那以後,他就不再勸周都督續娶繼室了。
周刺史苦笑:九娘說得對,堂弟心裏最重視的是他的家人,他之所以願意庇護江州,只是為了給家人、給周家一個安身之地,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測,肯定不會留下那樣的遺言。
以堂弟的脾氣,他只會對周嘉暄說:江州的安危關你們屁事!阿翁護不住你們了,你們趕緊跑吧!
周刺史出了會兒神,派人看住那幾個回來報信的士兵。
“查清楚他們最近和哪些房的人來往最多,見過誰,和誰說過話,只要是和他們接觸過的,都要記下來。”
周家內部肯定出了內應,一定要把人揪出來。
管事點頭。
九寧在一旁提醒:“還有各房的下人。”
周刺史看她一眼,吩咐管事:“只要是出入過那個院子的,包括各房的下人,全部記下,一個都不要漏。”
管事應是。
“看住各房的人,女眷那邊也要盯緊。”
“是。”
事情吩咐完,周刺史環顧一圈,發現九寧不知什麽時候走了。
“九娘去哪兒了?”
親随回道:“使君,九娘去看三郎了。”
牆外傳來一陣大叫大嚷,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名士兵穿過庭院,在廳外拱手,“使君,剛才有一夥人自稱是山谷逃回來的輕騎,要我們開城門,城中守将接到命令不敢應門,那夥人都傷得很重,守将怕出事,派了一支小隊出去接應他們。”
周刺史不禁站了起來:“怎麽樣?”
士兵垂首道:“小隊全軍覆沒。”
周刺史手腳哆嗦了兩下,脊背瞬時爬滿冷汗。
幕僚們也一臉驚駭。
如果開了城門……後果不堪設想……
士兵道:“還好守将反應及時,固守城門,沒讓那夥人混進來。”
周刺史急喘了幾聲,坐下抓起茶杯,連灌幾口已經冷掉的茶水。
一環套一環,下手的人到底是誰?
親随在一旁道:“使君放心,對方雖然狡詐,可只敢偷偷摸摸,都督一定能平安歸來。”
周刺史點點頭,目光越過庭院,望着遠處空蕩蕩的長廊盡頭,若有所思。
……
主子們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成一團,下人們也心神不定,魂不守舍。
有的人渾渾噩噩,依然盡忠職守地跟在主子身邊伺候。有的人回房收拾行李,準備和家人一起逃出江州。
還有的人在周百藥的指揮下換上孝服,預備喪事,正院已經挂起白燈籠。
九寧從周刺史的院子裏出來,路上遇到的仆從們腳步匆匆,看到她來不及多詫異,各自奔忙,到處亂糟糟的。
周嘉暄的院子有幾位管事坐鎮,還算井井有條。侍女們端着熱水進進出出,忙而不亂。
九寧推門進房。
裏頭正在說話的幾個人擡起頭,其中一人認出她,眼睛發紅,斥道:“你來幹什麽?出去!”
是大郎周嘉言。
九寧沒理會他,問郎中:“三哥怎麽樣了?”
郎中掃一眼周嘉言,小聲道:“三郎失血過多……其他的倒還不妨。”
九寧輕輕舒口氣,繼續往裏走。
周嘉言站了起來,擋在她面前:“三弟這樣都是你害的!你出去!”
九寧不語,擡手一把抓住周嘉言的衣袍。
周嘉言臉色大變:“你幹什麽?你敢打你兄長?!”
九寧嗤笑,拽着周嘉言出了屋,把人拖到外邊長廊裏,往地上一扔。
噗通幾聲,周嘉言從臺階上滾了下去。落過雨,雪地泥濘,他滾了一身的泥,爬起來,勃然大怒:“周九寧!你敢打我!”
九寧站在長廊前,拍拍手,眼簾擡起,微笑道:“周嘉言,三哥正在養傷,不要在他房裏大吼大叫。我要進去看三哥,你也可以進來,不過你再敢大聲說一句話,我就會和剛才那樣當着所有人的面把你拖出來,你喊一次我拖一次!”
周嘉言氣得渾身直抖:“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
九寧笑眯眯反問,依然是一副甜美乖巧的面孔。
周嘉言鼻子裏冷哼一聲,氣沖沖走回長廊,大踏步進屋。
九寧沒攔他,跟着回房。
“你出去!”周嘉言回頭吼她,聲音比剛才小了一點。
九寧沒說話,一把拽住周嘉言,直接往外拖。
沒想到她真的一言不合就動手,周嘉言又氣又恨,掙紮了幾下,但他從來養尊處優,連去學堂上學用的文具書囊都是書童幫着背,一時間竟然掙不脫。
九寧使出訓馬時的蠻勁,一腳把周嘉言踹下回廊。
周嘉言又滾了一身泥,恨得瞋目切齒:“周九寧!你……”
一句話還沒說完,九寧看也不多看他一眼,轉身進屋去了。
周嘉言愣了半晌,咬牙環視一周。
來來去去的侍女們看他滿身狼狽,怕他遷怒,不敢和他對視,發覺他的眼光看過來,連忙低頭躲開。
周嘉言一張臉紅得能滴出血來。
幾名仆從小跑進來:“大郎,郎君來了!”
長廊另一頭,周百藥在親随的簇擁中急匆匆趕來。
周嘉言立刻抹把臉,沖上前,“阿耶,剛才九娘她動手打我!”
周百藥愕然:“什麽,她竟然敢打你?”
一個小娘子動手打人,已經是聞所未聞了,她竟然以下犯上,打自己的長兄!
更別說她還害死自己的祖父,害她的三哥身負重傷……這樣的事情很快就會傳得沸沸揚揚,周家這一房的名聲全被她敗壞了!
周百藥怒氣沖天:“請家法,今天我要親自教訓這個孽障!”
周嘉言唇邊溢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主動帶着人去祠堂。
下人們對視一眼,跑進房,走進裏間,拉拉九寧的衣袖:“九娘,郎君派人去請家法了,你快去使君那裏躲躲。”
九寧坐在床邊看郎中為周嘉暄換藥,聞言,回頭對下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下人忙壓低聲音:“郎君這回是動真格的,九娘,你先去躲躲風頭。三郎這邊有我們照看。”
九寧神色如常:“我曉得了,你們在這守着。”
下人點頭答應。
九寧起身出了裏間,跨出門檻。
周百藥正要進屋,看她出來,示意自己的親随上前按住她,冷笑:“這次不管誰來求情都不管用!”
九寧很想對周百藥翻白眼,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惦記着對女兒耍威風?三哥還躺在床上呢!
周圍的仆從拉着周百藥苦勸,“郎君息怒。”
周百藥冷哼:“誰勸都沒用!她就是個禍害,我今天不給她一點教訓,她遲早得捅破天!”
不一會兒,周嘉言領着幾個奴仆風風火火沖回來,“阿耶,家法請來了!”
所謂的家法,就是一根打人的棍子,差不多有一個拳頭那麽粗,幾棍子打下來,成人都得躺上十天半個月。
周百藥接過棍子,指指九寧:“按住她!”
下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動手。
周百藥處于盛怒之中,臉紅筋漲,指揮自己的親随:“你們,去把她按住!”
親随往前。
飲墨從房裏沖出來,擋在九寧面前,“郎君,打不得!”
周百藥抄起木棍,一把推開飲墨,“我打不得,還有誰打得?都給我滾開!”
飲墨抱住周百藥的腿,叫九寧:“九娘,快走!”
周百藥踢開飲墨,另外兩個仆從撲上去繼續抱住他的腿不讓他動。
“九娘,快去找使君!”
“都給我滾!”周百藥揮舞着木棍,大聲咆哮,“這個孽障留下也是個禍害,不如打死了幹淨!”
滿院子的仆從都圍了過來,跪在周百藥面前,哭着道:“郎君,使不得啊!”
正鬧得不可開交,院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一道慢條斯理的、平靜從容、帶了幾分笑意,又隐隐有幾分怒氣的說話聲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裏:
“誰敢打我家觀音奴?”
哭聲停了下來。
吼聲也停了下來。
周百藥的咆哮聲也凝固住了。
衆人齊齊呆住。
唯有九寧登時浮起滿面笑容,幾步下了臺階,跑過庭院,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奔,“阿翁!”
轉角處,腳步聲越來越近。
細雨紛飛,十幾個士兵簇擁着一名身着丹地交領窄袖錦袍的男人走了過來。
男人頭戴氈帽,腰束革帶,腳踏長靴,鬓邊布滿風霜痕跡,看得出年歲已長,但眉宇間仍然藏着一抹刀鋒般的銳氣,雙眼炯炯有神,哈哈笑着走進長廊,張開雙臂,俯身抱住沖過來的九寧。
“阿翁。”九寧抱着周都督的腰,聲音有些哽咽。
為了給自己尋一個靠譜的靠山,她之前曾試圖找出周都督身邊的奸細,改變周都督中伏身死的命運,但那是兩年後的事,她覺得自己還有時間,可以慢慢來……
聽郎中說周都督遇害時,她渾身冰涼。
有那麽一瞬間,她怕這一切是真的,怕因為自己的緣故導致所有事情提前,怕周都督真的死了。
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從第一天開始,做出的所有舉動都只是為了能夠盡快完成自己的任務……
周都督那麽敏銳,怎麽會看不出來她在利用他的疼愛?
他們之間原本只是交易而已。
她交出崔氏留給她的嫁妝,周都督給她一份庇護。
周都督其實什麽都知道。
九寧緊緊抱着周都督,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鼻尖發酸。
耳畔響起幾聲輕笑。
“吓着了?”
周都督摸摸九寧的腦袋,抱起她,“不怕,阿翁回來了。”
九寧伸手環住周都督的肩膀,沒說話。
周都督笑了笑,抱着她來回輕晃。
“好了,是阿翁不對,吓着觀音奴了。阿翁給你賠不是,原諒阿翁好不好?”
九寧在周都督肩膀上蹭了蹭,把糊了一臉的眼淚鼻涕全蹭到他的錦袍上去。
“阿翁回來了就好,我不生氣。”
周都督輕笑,“觀音奴最乖了。”
這時,院子裏呆愣的衆人才反應過來。
“都督沒死!”
“都督回來了!”
衆人笑着上前,跪在地上給周都督磕頭。
周都督擺擺手,示意衆人退下,目光落到兒子周百藥身上,停頓了一會兒。
周百藥手裏還抓着那根要用來打九寧的木棍,目光呆滞。
周都督輕哼一聲:“怎麽,你老子沒死,你很不樂意?”
哐當一聲,周百藥丢開木棍,跪倒在地,泣道:“父親!”
周都督冷笑了幾聲,低頭,粗糙的手指抹掉九寧眼角的淚珠。
再擡起頭時,神色冷厲:“你剛才說要打誰?”
周百藥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