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交代
九寧騎馬轉回山道出口,遙望晴光照耀下金燦燦的山谷。
四季常青的松柏翠竹被層層白雪覆蓋,融化的雪水歡快地蜿蜒流淌,群山靜默,山道冷寂無人,看不到周嘉行的身影。
九寧蹙眉:他怎麽走得那麽快?
連句告別的話都沒說。
這一瞬間,她甚至懷疑這些天周嘉行的溫和照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身後響起馬蹄踏雪聲,周嘉暄追了過來。
“二哥走了。”
九寧撥馬回去,有些失望地搖搖頭。
周嘉暄看了一眼雪地上的馬蹄印,“以後還會再見,你可以寫信給他。”
不想和周家有任何瓜葛的周嘉行會不計前嫌救下九寧,讓他既感激又感慨。二哥雖然憎惡周家,但到底是九寧的哥哥。
他之前曾一度擔心周嘉行會利用九寧的天真報複她,如今看來是他多慮了。本來打算今天鄭重和周嘉行道歉,沒想到二哥走得這麽利落,大概是不想和周家有太多牽扯。
九寧想起周嘉行讓她答應給他寫信的事,笑了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周嘉暄停在原地,等她騎馬走近,擡手拍拍她的臉頰。
他凝望她依舊水靈清澈的雙眼,許久沒說話,半晌後,才輕輕道:“瘦了點。”
九寧立刻撒嬌:“阿兄,我這回吃了好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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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暄神色柔和下來,揉揉她的發頂,“不怕了,現在回家了,以後不會再出這樣的事。”
說着低嘆一聲。
“是阿兄不好,沒有及時發現府裏的異常。”
不止如此,那晚酒宴上大家都喝得半醉,回房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還沒起,直到侍女敲開他的房門,說蓬萊閣好像不對勁,他帶着人急匆匆趕過去,這才發現裏面的婢女護衛都躺在房裏呼呼大睡,而應該早起的九寧早就被人從寝房擄走了。
周刺史很快得知消息,周家大亂,傳旨的天使發現自己隊伍中少了幾個人,而縣主也失蹤了,知道肯定和自己逃不了幹系,吓得行李也不收拾,立刻逃之夭夭。周刺史派人把他們攔了下來,逼他們交出九寧,他們哭訴說他們只是宮中尋常內侍,根本不知道縣主為什麽會不見蹤影。
周嘉暄想通知祖父周都督,但周刺史堅決不同意。
“三郎,你祖父遠在長安,鞭長莫及,告訴他也沒用,而且還會打亂他的計劃,影響他的心緒,要是他沖動之下中了別人的奸計,江州危矣!那些人是從長安來的,可見他們早有預謀,帶走九娘多半就是為了要挾你祖父,我們不知道長安那邊的情形,這事絕不能聲張!消息走漏,人人知道九娘被擄走,于她名聲有礙,鄂州、襄州、金州、黔州幾地必會趁機生事,到那時,九娘的處境只會更危險!”
為了穩定人心,周刺史沒有公布九寧失蹤的事,一面派唐将軍警戒,傳令各處士兵堅守城門,一面扣住那些傳旨官員,暗中追查朱鹄等人的蹤跡。
周刺史還暗示周嘉暄,如果歹人帶着九寧要挾周家,在有必要的時候,他會當衆宣布縣主一直待在刺史府內,被朱鹄帶走的人只是個尋常小娘子。
這是最穩妥的法子。
唐初,周家祖輩赴江州為官,此後紮根江州,一直到如今。
周家祖輩在江州經營多年,江州是他們的根,江州百姓的生死是他們的責任,他們不能為了九寧一個人讓江州陷于危險之中。
周嘉暄明白周刺史也是為大局着想,但想到錦繡堆裏嬌養出來的九寧被朱鹄帶走、不知道會怕成什麽模樣,實在沒法說服自己配合周刺史。他帶上周都督離家前給他的一隊人馬沿路搜尋,同時尋找時機給周都督報信。
周刺史見攔不住他,逼他答應絕不要走漏消息。
他答應了,也正因為此,只能遮遮掩掩找人,假裝北上迎接周都督,其實是為了把九寧救回來。
出了江州,周嘉暄才知道外面世道并不僅僅能用一個“亂”字來形容。
江州治下的州縣還算太平,一出江州地界,狼煙四起,餓殍遍野。
很多村落一再遭到賊寇和軍閥的洗劫,青壯年都被拉去充壯丁,只剩下年老體弱的老人和瘦骨嶙峋、神情麻木的孩子,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待在四處漏風的草棚裏瑟瑟發抖,直到活活餓死或者凍死。青天白日,年輕婦人不敢抛頭露面,臉塗得烏漆墨黑才敢去林子裏挖野菜。女人都被搶光了,她們只能夜裏出門,可夜裏太冷,山上又有野獸,想要填飽肚子,她們必須白天出門,然而白天出門又可能遭遇不幸,可肚子實在餓啊,為了活下去,她們必須冒險。
對平民百姓他們來說,多活一天是一天,因為他們随時可能一命嗚呼。
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這些周嘉暄不止一次從書中讀到過,他能想象得出那些心懷天下的士大夫面對亂世景象時心中的苦痛和悲憤,但到底不如親眼看到的更有感觸。
直到親眼看到那一座座荒廢的村落,一具具瘦得只剩兩把骨頭、業已凍僵的屍首,路口邊餓得趴在地上蠕動、乞求食物的老人,他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發出“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的感慨。
如果祖父周都督有什麽不測,江州失陷……江州的老百姓,也将淪為亂兵鐵蹄下的亂離人,任人踐踏淩辱。
惟人萬物之靈,人若活得豬狗不如,怎堪為人?
看得越多,周嘉暄的心情越沉重。
遲遲找不到九寧,他心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亂世之中發生什麽都有可能。
他沒日沒夜地追尋,飲墨勸他休息,否則人沒找到,他就先病倒了。
周嘉暄知道妹妹沒找到之前,自己不能倒下,可他根本無法入睡,九寧失蹤之後的每一刻,都是折磨,就像時時刻刻有一把鋒利的尖刀不停地剜着心口,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他的妹妹,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從小到大沒出過遠門……她還這麽小,這麽嬌氣,又這麽大度,這麽懂事,從來沒有離開過親人,落入朱鹄他們的手上……
周嘉暄沒辦法想象九寧會遭遇什麽,只是稍稍一個設想,便是一身冷汗。
收到周嘉行派人送來的口信的那一刻,他呆愣了片刻,渾身虛脫,要不是飲墨眼疾手快在一旁扶着,他早就站不住了。
……
這些天發生的事太多,周嘉暄眼圈青黑,神色疲倦,連那雙眸子也仿佛變得蒼老了。
他本來有很多話要說、很多話要問,不過看着眼前一襲錦袍,言笑如常、笑容明媚,頰邊一對梨渦若隐若現的九寧,他最終只是輕嘆幾聲,微笑着給她賠不是。
語氣低沉,滿是歉疚和自責。
九寧正回頭張望山谷,聞言,手裏的軟鞭捅捅周嘉暄的胳膊,腦袋一歪,莞爾,頰邊梨渦輕皺。
“這和阿兄有什麽關系?是朱鹄他們沒安好心!等抓到幕後之人,我要讓他雙倍奉還!”
她眉眼帶笑,雙眸亮如星辰。
周嘉暄嘴角勾了勾,捏捏她的臉。
他們和親随彙合,拐上大道,返回江州。
九寧說起這些天的經歷。
事情已經過去了。回頭再看,再驚心動魄的險遇,從她嘴裏說出來,也不過是“吃了點苦頭”而已。
說實話,她早就習慣了。
記得有一世她的任務是追殺一個德高望重的大英雄。
那個大英雄是主角,在江湖中名望極高,年輕時和人比武,錯手殺了對方。那個被殺的人剛好是她的親人,她要為親人報仇。
可她一點功夫也不會,又沒有忠心的小弟幫襯,于是一路跟着大英雄走南闖北,想趁他被人重傷的時候落井下石。
結果大英雄每次落難總會莫名其妙逢兇化吉,而她這個鬼鬼祟祟跟蹤大英雄的路人卻吃了不少苦。
好幾次都是大英雄出手救了她。
作為一個有原則的反派,她從來恩怨分明,欠了大英雄的人情,氣了個半死,為了還人情,不得不放過刺殺大英雄的最佳時機。
後來那一世直到大英雄功成名就,她都沒下手。再後來大英雄成了鎮守一方的大将軍,遭人誣陷入獄,她趕緊喜滋滋跑去天牢,剛想來個趁火打劫,不幸被暗殺大英雄的其他人當成劫獄的,來路不明的幾派人手在狹小的地牢裏殺了個天昏地暗。
九寧不記得大英雄最後到底是怎麽死的,反正她好像也死了,任務完成。
每一世都倒黴,所以她特別珍惜不倒黴的時候,能享受趕緊抓住時機好好享受。
九寧坐在馬背上,迎着清風,甩着軟鞭,輕描淡寫述說這些天的遭遇,又高高興興說起周嘉行帶她逛集會的事,還說自己跟着瑟瑟學了好幾支舞,二哥買了好多珠寶給她……
仿佛她此前并不是被朱鹄擄走,只是出去玩了一趟。
周嘉暄沒有再說什麽,故意落後她半個馬身,含笑望着她。
就這樣看了一路,确保她時時刻刻在自己的視線之內。
不能再把妹妹弄丢了。
……
目送滿面笑容的九寧朝着周嘉暄疾馳而去,周嘉行沒有絲毫猶豫,淡淡掃一眼遠方的周家護衛,确定他們兄妹可以安全回周家,立刻撥馬轉身。
一人一騎快如閃電,朝着來時路飛奔。
親随們趕緊策馬跟上,十幾騎風卷殘雲般刮過山谷,馬蹄踏響如雷。
提前過來報信的懷朗也跟了過來。
他早已知情,但其他親随并不知道九寧的真實身份,一個個滿頭霧水,互相交換眼神。
郞主這麽大度,就這麽把小娘子送回去了?一句話都不留?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來一個以身相許、互定終身嗎?
懷朗眼皮抽動,悶笑幾聲,告訴其他人九寧是周嘉行的妹妹。
親随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難怪郞主對蘇九那麽好!
他們跟随郞主這幾年,還從來沒看過郞主對哪個小娘子這麽體貼照顧。商隊的人成婚早,之前城主曾親自為郞主做媒,想把城裏身份高貴的部落首領女兒許配給郞主,郞主想也不想就拒絕了。那個部落首領的女兒在郞主的帳篷外哭了三天三夜,連他們這些人都不忍心了,郞主卻不為所動,還嫌那個貌美小娘子礙事,直接把帳篷挪到常有野獸出沒的城東,此後不許外人接近他的帳篷,再漂亮的小娘子都不例外。
那個部落首領的女兒不信邪,繼續往城東跑,結果路上不幸碰到野獸,吓破膽子,之後再也不敢糾纏郞主。
城裏的人因此給郞主送了個“鐵郎”的外號,笑他郎心似鐵,不解風情。
親随們悄悄以各種彼此心領神會的眼神八卦自家郞主。
玩笑歸玩笑,他們不敢張口多嘴。
一路馬不停蹄,連吃幹糧都是在馬背上,如此疾馳了一日一夜。
第三天清晨,他們抵達一處山窩。
聽到馬蹄聲,早在此等候多時的阿青奔出藏身的地方,抱拳道:“郞主,已經查明他們的賊窩,昨天他們又搶了一支商隊。”
周嘉行點點頭,擡手示意所有人列隊。
“我帶四個人進去,你們在外候命。”
衆人應喏。
懷朗、阿青和另外兩個親随出列,跟着周嘉行,踏上一條小道。
道上有幾道雜亂的還沒被風雪覆蓋的車轍印,通向山谷深處。
鄂州不扣過路稅,來往商隊多,附近的馬賊也多,而且都非常嚣張,堂而皇之帶着搶來的貨物和婦人去集會交易。他們通常依附本地豪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連官府都不敢拿他們怎麽樣,商隊遇上他們,只能自認倒黴。
昨天幹了一票,馬賊們還在清點戰利品,寨子裏鬧哄哄的,寨門前巡守的馬賊發現周嘉行五人的身影,忙加強戒備,派人回寨子通禀。
馬賊們錯愕,“蘇晏怎麽會來?他不是一直不屑和我們打交道嗎?”
一名馬賊眼珠轉了轉,嘿然道:“興許是那天買走的小娘子很對他的胃口,他要來寨子裏挑個更漂亮的?”
衆人哈哈大笑。
這種事不少見,有些商隊消息靈通,為了以更便宜的價格搶到好貨物,會帶人來寨子裏和他們交易。這樣一來可以免去他們的不少麻煩,之前他們一直想說服蘇晏和寨子交換貨物,被蘇晏斷然拒絕。
沒想到今天蘇晏自己來了!
馬賊們在鄂州橫行多年,正苦于沒法打動蘇晏,聽說他帶着四名親随主動過來拜訪,彙聚至大堂,議論紛紛。
有人道:“管他是來幹什麽的,既然他自己撞上來,我們何必客氣!”
以前蘇晏一直待在商隊裏,他們不想得罪商隊,只能忍氣吞聲,如今蘇晏自己跑過來,這不正是自投羅網嗎?
寨主斟酌一番,揮揮手,道:“放他進來吧,他身邊只有四個人,能翻出什麽水花?”
為了威懾蘇晏,馬賊大開寨門,人高馬大的壯漢們手持長弓守在寨門前,每一張弓都拉得滿滿的,箭尖對準五人。
過了長弓陣,還有幾十個壯漢舉着彎刀對着他們龇牙,威脅意味十足。
周嘉行翻身下馬,穿過長弓陣和刀林,面色如常。
副寨主前呼後擁迎了出來,“衛率登門,蓬荜生輝!”
大廳裏已經備下豐盛酒宴,燒起爐火,身姿袅娜的美姬随着樂聲翩翩起舞。
副寨主請周嘉行入座。
周嘉行淡淡道:“不必。”
副寨主臉色一變,心生警惕:“不知道衛率今日臨門,有何賜教?”
周嘉行掃一眼大廳外嚴陣以待、密密麻麻的馬賊,沒說話。
他身後的懷朗咧嘴一笑,“今天郞主過來,自然是要和你們算賬的。”
副寨主眼裏笑意盡褪,轉為厲色,冷笑着問:“算什麽賬?”
懷朗拔刀,道:“取你們的項上人頭!”
他話音未落,另外三名親随同時拔刀暴起,身影快如閃電,朝着還沒反應過來的馬賊撲去。
一室寒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