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計中計
長安,風雪夜。
燈火通明的坊牆內,門前長街停滿寶馬香車的大宅忽然冒起沖天大火。
火光張牙舞爪,照亮半邊天際。
整座坊的人都驚醒了。
雕梁畫柱、亭臺樓閣,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化為灰煙。
刺史府內亂成一團。
刺鼻的焦煙四處亂竄,府中不同方向都傳來驚慌失措的怒吼尖叫聲。
酒宴有詐!
衆人大驚失色,無頭蒼蠅一樣亂撞,試圖從天羅地網中撕開一條生路。
與此同時,正廳裏的歌舞奏樂還在繼續,龜茲樂人們賣力地彈奏琵琶、箜篌、長琴,直到雍王李昭袖中那把匕首割斷曹忠的喉嚨,驚叫聲四起,他們才哆嗦着放開樂器,爬出大廳。
雖然忌諱李昭多年,但曹忠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自小被幽禁、身體病弱以至于連馬背都爬不上去的小王爺竟然真的有膽量刺殺自己。
倒地的那一刻,他緊緊抓着自己的喉嚨,試圖堵住那道可怖的傷口。
可惜一切只是徒勞,李昭準備多年,這一擊拼盡全力,傷口深可見骨。
鮮血不斷汩汩而出,曹忠能感覺到生命力快速從身上流逝,他手腳抽搐,雙目圓瞪,扭曲的面孔俱是不可置信。
他掌管禁軍,任樞密使,可左右君王廢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那些出身高貴的文武大臣見了他都得奉承讨好,小皇帝李曦稱他為“阿父”,他雖是閹人,卻風光得意、主宰千萬人的生死,怎麽能就這麽死了?!
“嘭”的一聲,李昭手中匕首落地。
Advertisement
曹忠的血濺了他滿頭滿臉,身上的錦袍也被黏稠的血浸透,一滴一滴往下淌,猶如修羅地域中爬出來的厲鬼。
他站在曹忠還在不斷抽搐的屍體前,渾身是血,唯有那雙沒被鮮血糊住的眼睛還算幹淨,平靜地掃一眼還在驚駭中沒緩過神的滿堂賓客,拱手一揖,掩唇咳嗽。
曹忠的親随反應過來,拔刀朝李昭砍下去。
“護送大王出去!”
酒宴上的侍者、舞姬、奴仆忽然從四面八方湧向李昭,在曹忠親随的長刀落下之前,将彎腰咳嗽的李昭送出正廳。
幾名窩在賓客懷中侍酒的家伎猛地拔下發間長簪,對着賓客的喉嚨紮下去。
幾聲慘叫。
其他醉醺醺的賓客回過神,甩下酒碗,推翻食案,也不管曹忠死沒死透,在各自親兵的保護下迅速撤離。
但他們很快發現所有出府的路都被堵起來了。
兵荒馬亂,人仰馬翻。
嗖嗖數聲,如蝗箭雨罩向大廳,每支箭上都搽了劇毒,最先跑出來的人來不及發出悶哼就紛紛中箭倒地。
躲過箭雨的人剛松口氣,就見眼前一片刀光閃爍,埋伏在暗處的死士們前仆後繼朝他們撲過來,哪怕被親兵們砍出一身血窟窿,依然執着地往前沖。
眼看幾個同僚接連中箭慘死,酒宴主人皇甫寧旭魂飛魄散,這和計劃好的不一樣!盧公親自來游說他的時候,分明說好刺殺的目标是李元宗,還答應等李元宗死了就封他做司空,河東幾大重鎮随他挑,為什麽死的是曹忠?!雍王對宴會上的賓客大開殺戒,連他這個同盟都不放過,他是想要殺死所有人嗎?
瘋了!李昭絕對是瘋了,殺了他們,天下還不是要大亂,這對他有什麽好處?
耳畔時不時傳來慘呼聲,皇甫寧旭膽戰心驚,不敢再細想李昭到底準備了多少後招,餘光看到一支毒箭對着自己飛過來,随手抓過身邊親兵一擋,脫下身上顯眼的錦袍,混入親兵中。
死士們雖然人多而且準備充分,但畢竟比不上各位賓客的親兵經驗豐富,屠殺進行到一半,親兵慢慢扭轉局勢,壓制住死士。
就在賓客們暗自慶幸的時候,人群裏同時響起幾聲慘叫,親兵裏忽然出現反身刺殺自己主人的死士,幾個軍将沒有防備身邊近人,稀裏糊塗成了刀下亡魂。
賓客們毛骨悚然,李昭到底準備了多少殺招?!
不知是誰先慌了神,賓客們不僅不相信一起來赴宴的同僚,也開始懷疑身邊親兵,一名中郎将見身邊親随神色古怪,先發制人,一刀砍死親随。
頓時,砍殺聲四起,人人都殺紅了眼,不管對方是敵是友,寧可錯殺,絕不能大意!
刺鼻的黑煙中,司空李元宗在貼身衛士的保護下離開大廳,他回頭看一眼身後,啧啧幾聲,對左右道:“雍王這個病秧子倒是比他兄弟李曦強!我喜歡那小子!”
左右衛士滿頭大汗,心中暗暗叫苦:都什麽時候了,司空您能不能專心點逃命!
李元宗從容不迫,捋一捋長須,大笑道:“不過這點雕蟲小技也只能對付曹忠那種閹人,困不住我!雍王到底還是太嫩了。”
衛士們知道李元宗的老毛病又犯了,一面和死士拼殺,一面奉承道:“司空英雄蓋世!”
李元宗得意大笑,吩咐保護自己的義子阿史那勃格:“李昭不能就這麽死了!我留着他有用,你去把他捉來,千萬別讓他死了。”
阿史那勃格手持長弓,連放三箭射倒三名舉刀死士,冷靜道:“等義父出了刺史府,孩兒再去尋雍王。”
李元宗罵道:“老子還沒死呢!這些人不能奈我何!你趕緊去,李昭要是死在別人手上,太可惜了。”
說完,不停催促。
衛士們心中直翻白眼,您是要造反的人,為什麽要管雍王的死活?雍王死了不是正好嗎?
李元宗不知道屬下們的腹诽,一拳拍向義子,厲聲道:“軍令如山,快滾!”
阿史那勃格皺眉,環視一圈,見自己的幾位義兄和小郎君全都緊緊跟在義父身邊,貼身衛士們也已經将角落的死士逼退,沉聲應喏,轉身離開,幾個縱身躍向高牆。
李元宗望着義子矯健的身影消失在高牆後,滿意地點點頭,剛要轉身說什麽,一把長刀對着他的面門直劈下來。
長刀鋒利的薄刃帶出一陣冰冷的劍風,李元宗虎目圓瞪,雙唇顫動,聽到一聲清晰的沉悶的刀刃劃破衣裳、刺進貼身護甲的聲音。
他臉上從容之色盡數褪盡,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和駭然。
“司空!”
周圍的衛士大叫一聲,直撲過來,亂刀看向遽然刺殺自己父親的李從信。
李從信早有防備,一刀砍傷父親後,沒有絲毫猶豫地再砍一刀,然後立刻後退,他的親信随之跟上,幫他擋下那些亂刀。
義子中的兩人跳到他身旁,顯然是他的盟友,和他一起擊殺忠于李元宗的衛士。
“逆子!”
李元宗踉跄了幾下,咬牙拔出嵌在肩上的長刀,也不管血流如注的傷口,怒瞪兒子和義子,手腳直發顫。
他之所以支開阿史那勃格,其實就是因為覺得這個年幼的義子跟随自己的時間不長,懷疑他有異心,沒想到第一個對他拔刀的居然是他的親兒子!而他留在身邊、最為信任的義子中,有兩個人和李從信沆瀣一氣,妄圖弑父!
“司空,你行事瞻前顧後,拖拖拉拉,河東軍兵強馬壯,無人可擋,天下唾手可得,只要我們揮兵殺進長安,所有人都要俯首稱臣,你年事已高,遲遲不願起事,我們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李從信知道自己不是父親和幾位義兄的對手,唯有趁父親放松戒備時才有可趁之機,兩刀砍下去,最後一絲父子情也砍斷了,索性直白地道出自己的野心。
李元宗血染甲衣,雙眼赤紅,火光打在他雪白的鬓發上,照亮他蒼老的面容,他仰天大笑:“逆子!你果然和你那個賤奴出身的娘一樣滿嘴臭屁,老子要親手了結你這條狗命!”
聽父親說自己的母親是賤奴,李從信眼皮抽動了幾下,面目猙獰:“司空,廉頗已老,又何必垂死掙紮?”
李元宗冷笑:“不自量力!毛都沒長齊就想逼老子退位?癡心妄想!”
李從信也笑了:“父親,您确實勇武過人,可您終究還是老了。”
話音剛落,四面牆頭蹭蹭竄出幾百個持弓的黑影,密密麻麻的箭尖對準李元宗和他的義子、衛士們。
聽着暗夜中傳來的拉弓聲,衆人頭皮發麻,這些箭矢肯定塗了見血封喉的毒藥,李從信絕對是有備而來!
義子中的一人怒吼:“李從信,你竟然和雍王合作謀害司空?你這個卑鄙小人……”
還沒罵完,嗖嗖幾聲,從不同方向分別射出幾支毒箭,對準那名義子。
義子當即倒地,氣絕身亡。
李從信嘴角輕勾,直視暴跳如雷、面色鐵青的李元宗:“司空,我怎麽會和雍王合作?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熊熊烈火中,鮮血不斷從李元宗肩上的湧出來,他看着自己的兒子,雙手握拳,雙眼赤紅如血。
……
酒宴上的這場騷亂很快驚動巡查的金吾衛和羽林軍,但他們全都沉默地待在原地複命,沒有準備救火的器具,唯有幾隊人馬悄悄封鎖坊門,等着甕中捉鼈。
雍王李昭滿身是血,被朱銘背出大廳。
曹忠一死,追随他的人六神無主,幾波追殺他們的衛士都被盧公派來的死士擋下了。
朱銘和其他親随甩開反撲的曹忠親随,大喜:“主人,奴這就送您回宮!”
李昭咳了幾聲,搖搖頭,“不必。”
朱銘道:“主人,曹忠死了,李元宗也和他的兒子鬧翻了,其他河東軍将死了個七七八八,皇甫寧旭是酒宴的主人,就算逃出去也難以東山再起,這一切都在您的預料之中,盧公願意擔下所有事情,您可以繼續輔佐聖人!”
李昭苦笑,“今晚我親自刺殺曹忠,暗殺各地節度使,其他節鎮不會善罷甘休,堂兄唯有殺了我才能堵住他們的嘴。盧公忠心耿耿,別讓他枉送性命。”
朱銘不語。
李昭拍拍他,“放我下去。”
朱銘還是不說話。
李昭聲音一沉,重複一遍:“放我下去。”
朱銘和其他幾個親随對望一眼,眼圈發紅,在一處假山前放下李昭。
“主人,奴不明白,既然您準備了這麽久,為什麽不幹脆把李元宗和周麟這些人全都殺了?只要他們都死了,就沒人敢為難您了!”
李昭背靠山石,輕笑幾聲。
“李元宗死了,還有他的義子,皇甫寧旭死了,還有汴州軍将……節鎮割據多年,殺了這一批,接下來會湧出更多,永遠殺不完。李元宗不能死,周麟也不能死。李元宗活着,其他節鎮不敢明目張膽稱帝,那堂兄還能支撐幾年,李元宗要是死了,這江山就真的完了。”
所以他不會殺李元宗,但也不能就這麽放李元宗離開,既要挫他的銳氣,讓他和兒子反目,又不能真的殺了他。
李昭擡頭,望着漆黑夜空中照亮半座長安城的火光,目光迷離。
這時,東邊似乎起了更大的騷亂,無數人倉皇失措,又哭又叫。
大火熊熊燃燒,夜風送來一陣哭嚎:
“司空死了!”
“李從信殺了李司空!”
李昭愣了一下,臉上凝固的鮮血一塊塊剝落,露出底下青白的臉。
片刻後,他驚坐而起,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主人!”
朱銘忙扶住他雙臂,從袖中抖出一只瓷瓶,倒出幾枚漆黑丸藥喂進他嘴裏。
李昭服下丹藥,青白的臉泛起幾絲不自然的潮紅,聲音急促:“去看看怎麽回事!”
親随應喏,轉身奔入黑暗中,不一會兒回來複命。
“主人,李司空……李司空被他兒子殺了。”
黑夜中,遠處的大火傳出巨大的宅邸屋宇畢剝燃燒聲。
李昭臉上剛剛泛起的一點血色蕩然無存,“不可能,朱青呢?他沒守在東院?”
他準備充分,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細節都反反複複推敲了一遍又一遍,連做夢都不敢放松,為了保證李元宗活着離開長安,他布置了很多人手,李元宗怎麽會死在李從信手裏?
盧公他們雖然恨不能手刃李元宗,但也明白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不會在這個關鍵時刻魯莽沖動。
只有一個人能瞞着他們,在他們的人手中安插他的屬下,趁他們神不知鬼不覺時,更改他的計劃。
只有他!
李昭怔了半晌,好像明白了什麽,忽然踉跄了幾下。
“主人?”
朱銘緊張地上前攙扶。
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親随中的幾人埋下頭,直直撞向李昭,“噗嗤”幾聲,袖中藏的匕首刺入血肉。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其他人還沒醒過神,李昭已經倒向假山。
“主人!”
親随們暴起,幾刀解決那幾個突然反叛的內衛,扶起李昭。
李昭身中數刀,臉色卻極為平靜,冷冷地掃一眼那幾個暗殺自己的內衛,閉了閉眼睛,唇邊浮起一絲自嘲的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朱銘剛才幫李昭擋了幾刀,腹部鮮血淋淋,顧不上自己的傷,朝地上的內衛怒吼:“畜生不如的東西!”
內衛中有兩個還沒死,其他親随架起兩人,“為什麽背叛主人!”
兩名內衛臉色灰白,慘然一笑,沒有回答,吞下早就準備好的毒丸,轉眼就沒了氣息。
朱銘背起李昭:“主人,李元宗死了,計劃有變,奴送您回宮醫治!”
李昭這次沒有掙紮,伏在朱銘背上,望一眼亂成一鍋粥的刺史府,閉上眼睛。
為了這個計劃,他賭上自己的所有籌碼,殚精竭慮,四處奔走,甚至不惜朝曹忠搖尾乞憐,他沒有給自己留後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搏命。
只要一切按着盧公他們預料的發展下去,以李元宗自負多疑的性格,河東軍将會在內亂中消耗掉他們的戰鬥力;皇甫寧旭會成為所有人的眼中釘——即使他也是受害者,沒人會相信他的說辭,汴州軍也就無法坐大;而遠在江州的周麟、鄂州的袁家可以起到制衡南北節鎮的作用;至于偏遠的南方,這些年少有戰事,當地節鎮一心斂財,而且到底是蠻荒之地,不是正統,只要堂兄還在位,南方就不會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稱帝,真的稱帝了也沒人當回事。
正統仍然在北方,所以只要把北方的節鎮摁住了,朝廷就還有茍延殘喘的時間。
幾人護送着李昭穿過庭院,大火漸漸朝西邊燒了過來,整個天空似乎都被染紅了。
朱銘熟悉路徑,很快找到出口,剛步下長廊,周圍忽然亮起無數火把。
四面八方傳來腳步聲,穿甲衣的內衛從黑黢黢的夜色中步出,為首的正是宮中禁軍首領——小皇帝李曦的心腹。
年輕将領冷冷道:“放下雍王。”
朱銘幾人一陣錯愕,聖人的人為什麽會攔下他們?還把箭尖和槍矛對準他們?
半晌後,朱銘明白過來,剛才那幾個反叛的內衛是為聖人辦事的!
“大王忠心赤膽,聖人為什麽要過河拆橋?”
朱銘牙關咯咯響,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将領面無表情,手中長槍指着雍王,道:“按計劃,雍王也活不過今晚,聖人只是想讓雍王走得更體面一點。”
朱銘冷笑。
“我家主人為朝廷、為江山、為聖人鞠躬盡瘁,聖人卻要卸磨殺驢,殺了我家主人,狡兔死,走狗烹,聖人這些年懦弱怕事,什麽都要靠着我家主人,原來竟有這樣的城府。”
将領不說話,沉默地擋住李昭的去路。
朱銘還要再罵,他背上的李昭咳嗽幾聲,望向宮城的方向,淡淡道:“聖人是從什麽時候準備下這個計劃的?”
他算計天下節鎮,算計朝中重臣,算計閹黨,連盧公他們也只是他的棋子,唯獨沒有防備大明宮的主人——他的堂兄。
他們自小一起在宮中長大,他少年早慧,聰明外露,又和武宗皇帝像,被曹忠幽禁。
那些時日,膽小如鼠的堂兄雖然救不了他,卻常常背着曹忠探望他。
兄弟倆雖然是皇族子弟,卻處境艱難,朝不保夕,想到昔日強盛龐大的帝國如今滿目瘡痍、日落西山,兩人抱頭痛哭。
李昭算計所有人,防備所有人,卻從來沒想過李曦會算計自己。
他的父親是中山王,自己是雍王,這兩個稱號都不簡單,歷來只有嫡子而且是太子才會在潛邸時獲得這樣的封號。當初曹忠為了挑撥他和李曦,故意封他為雍王,他怕李曦多心,告訴李曦自己命不久矣,之所以私底下能保持旺盛的精力,都是丹藥的作用。
那時李曦拉着他的手說他不會被曹忠的低劣手段挑撥,他心中欣慰不已。
原來曹忠明顯的挑撥還是起作用了,李曦和他相依為命,但又暗暗猜忌他,怕他聯合盧公除去曹忠以後取而代之,等計劃完成,不惜對他痛下殺手。
也許這就是報應,他利用李元宗和李從信父子之間的矛盾離間他們,他的堂兄也不信任他,一直以來的倚重,不過是利用而已。
他準備用自己的一條命為堂兄掙幾年安穩的時候,堂兄正在暗中布置人手破壞他的計劃,要将他和其他節鎮一網打盡。
堂兄比他更能忍。
李昭似笑非笑:“為什麽要殺了李元宗?”
将領眼眸低垂,“聖人說不可放虎歸山。”
李昭嘆口氣,無奈一笑,“李元宗是猛虎不錯,可這頭老虎年紀大了,有他的顧忌,有他在,其他豺狼還能安生幾年,殺了李元宗,誰還能阻止河東軍揮師北上?”
将領硬邦邦答道:“這個不必雍王操心,聖人可以任用其他對朝廷忠心的将領,必定能将群龍無首的河東軍鏟除幹淨。”
李昭凝望夜色中巍峨的宮城,還帶着血痕的臉在火光映照中浮起幾絲笑。
“群龍無首?不,李元宗死了,才是猛虎下山,而且是一群什麽都幹得出來的猛虎。”
李元宗自認為是高門子弟,做什麽事都講究個師出有名,而且他家祖祖輩輩深受皇恩,為了留一個好名聲,凡事都留有餘地,不會像朝廷招撫的賊寇那樣無所顧忌。
李昭輕輕嘆息,現在李元宗已死,說什麽都晚了。
他拍拍朱銘。
朱銘忙放下他。
李昭雙腳踏在地上。
火光下,他負手而立。
将領挪開視線,不敢和他對視。
李昭道:“李元宗死了,河東軍沒有掣肘,告訴聖人,為今之計,只有提拔周麟,給他人馬,讓他擋住河東軍,他是從李元宗帳下出來的,了解河東軍将領。其他節鎮暫時不必管,他們成不了氣候。等河東太平下來,再重用皇甫寧旭,讓他和周麟去争河東。”
将領搖搖頭:“聖人不準備放過李元宗,又豈會放過周都督?不瞞大王,朱鹄他們已經奉命前去江州,雖然您故意放走周都督,他還是逃不過聖人的手掌心。不止周麟,整個周家都會被連根拔起!”
李昭苦笑。
是了,李曦既然要殺李元宗,肯定也對周麟起了殺心。
朱鹄是李曦送給他的親随,他給朱鹄的任務只是潛伏江州而已,李曦可能用了什麽手段讓朱鹄誤以為他要殺周麟,又或者朱鹄是李曦的內應,就是奔着殺周麟南下的。
他的人動手殺周麟,不管能不能得手,這筆賬都得算到他頭上。
李昭長嘆口氣。
周麟雖然驕橫跋扈,卻能以小小江州為根基,在群狼環伺中屹立多年不倒,而且始終保持清醒,一心一意和李元宗較勁,不會貿然去侵占其他人的地盤。只要周麟坐鎮江州,北方的節鎮沒法往南擴張勢力,南方的節鎮不能和西邊、東邊的人聯合。江州、鄂州看似在夾縫中求生,其實比其他地理位置險要的重鎮更安穩。
他是李昭留給李曦的最後一道護身符……
可惜,李曦太急躁了。
李昭低頭看着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他是個孤注一擲的瘋子,李曦是個寡恩的急性子,這場棋局沒有贏家,他們輸得徹徹底底。
死馬當成活馬醫,結果不過是垂死掙紮。
人不能和天争。
李昭低嘆一聲,似乎是認命了。
“可否放過我的這些親随?”
朱銘等人雙目含淚:“主人!”
李昭擺擺手。
将領道:“大王,聖人既然下定決心要重振朝綱,自然得斬草除根,這一切都是為了社稷着想。您貴為雍王,身邊不能沒有人服侍,等您去了,屬下會送他們上路,讓他們繼續追随您。”
朱銘憤然抹淚,道:“大王,別和他們多廢話,您去哪兒,奴誓死追随!”
其他親随亦紛紛下拜。
李昭沒說話,眼簾微擡,繼續凝望夜色下的宮城。
他想起小時候乳母教他的一首童謠,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堂兄李曦想當那條大魚。
李昭收回視線,低頭輕拂袍袖。
只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便透出王孫公子特有的高貴氣度。
“動手吧。”
将領垂首,右手擡起,示意身邊的人放箭。
“恭送雍王。”
嗖嗖幾聲後,庭院歸于寂靜。
……
長安的這場大火熊熊燃燒時,小皇帝李曦分派往各地的人手同時接到消息。
河東各地、汴州、鄂州、青州、襄州、徐州、滄州……
還有江州,都發生了一些變故。
與此同時,幾千江州兵在周都督的帶領下急行幾日幾夜,馬不停蹄,日夜趕路,終于看到江州城外連綿起伏的丘陵了。
周都督遙望城郭,松了口氣。
裴望之在一旁道:“如今正值寒冬,郊外還有農人在丈量土地,預備來年春耕,想來江州各州縣應當平安無事,都督不必憂心。”
周都督連日趕路,滿面風霜,嘴唇都幹得起皮,快到地方了,心情放松下來,甩了下鞭子,笑道:“州縣丢了不要緊,還可以搶回來,江州沒事就行。”
一行人剛剛放慢速度拐到大道上,迎面一隊人馬跑了過來,雪泥飛濺。
裴望之認出那些人是刺史府的護衛,派人迎上前。
親兵攔住那些護衛:“你們怎麽知道都督今天回來?”
護衛們面面相觑了一會兒:“都督回來了?”
親兵皺眉:“你們不知道?”
護衛們搖搖頭,看到密林深處不斷往外走的江州兵,意識到周都督真的回來了,忙問:“都督不知道?”
親兵聽得一頭霧水:“知道什麽?”
護衛們想起周家一直封鎖消息,那麽都督很可能還不知道九娘被人擄走的事,看一眼左右,硬着頭皮道:“縣主不見了。”
親兵錯愕,立刻返身回去通禀。
護衛們心頭發寒,不敢靠得太近。
片刻後,他們聽到周都督驚雷般的咆哮聲。
密林裏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鳥雀被吼聲驚起,拍打着雙翅飛向高空。
周家護衛哆嗦了幾下,覺得他們今天撞上盛怒的都督,很可能兇多吉少。
周都督勃然大怒,撥馬沖到幾個護衛跟前,把幾千江州兵抛在身後。
“都督息怒!等回到刺史府再從長計議!”
得知九寧被擄,裴望之大驚,他知道周都督有多寶貝這個孫女,在長安的時候都督常常會當着部下的面顯擺九寧寫給他的信,看到東西市有什麽罕見的寶貝就趕緊定下來,說要帶回去哄九寧高興……長安不知道亂成什麽樣了,九寧又失蹤,都督失去理智,是為不祥!
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裴望之不敢耽擱,忙帶着人跟上周都督。
是時,兩邊山腰上,驟然響起如雷的馬蹄聲。
裴望之擡頭四顧,登時吓出一身冷汗。
皚皚白雪下,不知什麽時候鑽出數百騎高大威猛的衛士,他們顯然準備多時,如一道雪白的洪流,朝着他們撲了過來。
“有埋伏!”
裴望之大吼一聲,眼看着幾支弩箭朝着怒發沖冠的周都督激射而出,臉上騰起絕望之色。
……
晴空照耀,積雪開始融化。
有周嘉行和他的十幾騎親随護衛,九寧的返程沒有碰到心懷不軌的宵小,甚至平靜得近乎單調。
他們原本定好在渡口見面,但周嘉暄心念九寧的安危,早早就出發了。
于是九寧剛繞過幾座回環曲折的山谷,便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騎在馬背上,正在路口徘徊觀望。
離家這些天,三哥一定很擔心她。
“阿兄!”
九寧高興地朝他揮舞軟鞭,催馬跑起來,朝着周嘉暄疾馳。
周嘉暄這些天東奔西走,風塵仆仆,頰邊冒起淡青色胡茬,聽到九寧的呼喚,驚喜地擡起頭,撥馬疾走。
馳到近前,不等九寧停下來,周嘉暄翻身下馬,踏着積雪跑到她的坐騎跟前。
九寧吓了一跳,怕他被馬踢傷,忙勒緊缰繩,笑盈盈道:“阿兄……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周嘉暄替她挽住缰繩,雙臂張開,抱她下馬,緊緊抱住她。
呼吸急促紊亂,胸膛快速起伏,抱她的手似乎在發顫。
他肯定好幾天沒洗漱了,身上有股泛酸的異味。
三哥注重風度,什麽時候這麽不講究?
一定是因為她的緣故,沒時間梳洗。
九寧沒作聲,等周嘉暄冷靜下來,笑着拍拍他,“阿兄,我沒事,二哥送我回來啦。”
說完,她扭頭看周嘉行。
随即一怔。
山谷下一片茫茫白雪,空無一人。
剛剛她走過來的那條山道此刻空空蕩蕩,周嘉行已經帶着他的親随默默離開了。
只留下一串淩亂的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