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返程
雪後初霁,天晴如洗。
璀璨朝霞沒于茫茫群山,漸漸收攏最後一道霞光。新雪初化,融化的雪水順着瓦楞流淌,滴滴答答。
集會最後一天,忙碌的商人們穿梭在散落山谷的帳篷之間,人來人去,車來車往,川流不息。
踩踏的人太多,積雪上多了一層斑駁的灰黑色。
九寧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瑟瑟她們送她的禮物和周嘉行給她買的珠寶,穿一件厚實的紅地蹙金狩獵紋孔雀羅翻領窄袖袍,額前一枚翠羽花钿,頭梳螺髻,遍飾珠翠,戴擋風的氈帽,胸前佩珠璎珞,手上套手籠,腰束嵌寶革帶,腳下踏一雙軟香皮靴,出了帳篷。
懷朗和另外幾名親随牽着馬等在帳篷前,都是一色的白氅衣,負弓佩刀,人高馬壯。
周嘉行站在雪地裏囑咐阿青什麽,阿青一聲一聲恭敬應答着。
九寧在旁邊等了一會兒。
吩咐完事情,周嘉行轉身抱起她送上馬背。
和在周府箭道教她騎射時一樣,他先仔細檢查一遍,确定沒有什麽不妥,這才把缰繩遞到她手裏,低頭幫她扣上系扣。
他做這些的時候通常不做聲。
梳成發辮的卷發披散肩頭,五官深邃,薄唇輕抿,臉上沒什麽表情。
九寧捏緊軟鞭,看着周嘉行低垂的烏黑眼睫,心想,二哥細心起來還真是無微不至。
不過對着他那張喜怒不形于色的臉,完全看不出他這是在關心自己。
他們一行人整裝待發,好不氣派,周圍好奇的人們忍不住問:“郞主這是要去哪裏?”
阿青笑笑,道:“昨晚林子裏的野狼嚎了一整夜,擾人清夢,今天郞主帶蘇小娘去打獵,弄幾張狼皮回來做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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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聞言,哈哈大笑。
少年郎君急着在心上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英勇,蘇晏平時再老成,也不能免俗嘛!
周嘉行迎着族人們明晃晃寫滿揶揄的注視,翻身上馬,輕叱一聲。
九寧驅馬上前,和他并辔而行。
十幾騎親随跟在他們身後,簇擁着他們離了山谷,将人聲鼎沸的熱鬧集會抛在身後。
阿青領着人留在帳篷外,目送他們走遠,咧嘴一笑,對身邊的人道:“去告訴少主,這兩天不要到處瞎跑,郞主要給他交代,他老實守着罷,可別錯過了。”
那人應了一句。
今天是大晴天,和煦的日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道路兩旁的青山翠谷皆掩在皚皚白雪下,展目一望,目之所及,晴空之下,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被朱鹄他們抓住時,九寧無心欣賞風景,這會兒想到馬上就要回江州了,按行程阿翁也即将歸家,心情舒暢,走過一處窄道時,揚起軟鞭輕抽被厚厚的積雪壓彎一直垂至地面的樹枝。
唰啦幾聲,枝頭積雪簌簌飄落。
抖落掉束縛,低垂的樹枝陡然一個快如閃電的挺身,彈向高空。
靠得最近的九寧還沒反應過來,“啪”的一下,被透濕的枝葉拍了一臉雪水。
水珠順着氈帽往下淌,幾片枯黃的葉片黏在她嬌嫩的臉頰上,又冰又涼。
九寧愣了一下,舉着軟鞭,笑容僵在嘴角。
果然,她就不該嘚瑟。
身後的親随們見狀,忙催馬疾走,本該上前幫忙,但看到九寧發懵的樣子,不知是誰帶頭悶笑了一聲,其他人也停下來,忍俊不禁。
周嘉行淡淡掃一眼左右。
親随們趕緊低頭,撥馬轉身,退得遠遠的。
九寧瞪一眼彈回去的樹枝,有一點憤恨,還有那麽一點尴尬——只有一點點而已。
下巴突然一緊,周嘉行探身過來,放下鞭繩,擡起她的臉。
粉面桃腮的小臉濕漉漉的,鬓邊幾縷碎發,看起來有點可憐巴巴。
九寧回過神,晃晃腦袋甩掉水珠,嘿嘿道:“我沒事。”
周嘉行嘴角扯了一下,淺色眸子裏笑意一閃而過,舉袖抹去貼在她雪膩鼻尖的葉片,幫她擦臉。
好在她戴了氈帽,頭發沒濕,眉間翠钿是魚膠制成的,也不怕水。
擦幹淨臉,九寧依然還是粉妝玉琢、光彩照人的漂亮小娘子。
不過臉色比剛才要蒼白一點。
周嘉行收回手,扭頭看一眼不遠處的懷朗。
懷朗會意,騎馬走過來,從馬鞍上解下一只獸皮酒囊,抛給他。
周嘉行單手接住酒囊,拔了塞子,遞給九寧。
“喝兩口。”
這是怕她淋了雪着涼麽?
九寧平時常吃酒,接過酒囊,照着他說的喝了兩口。
醇酒滑入唇齒,起初沒有什麽滋味,還以為是清水,不一會兒舌尖泛起幾絲清甜,然後喉嚨裏熱辣辣的,手腳暖和起來。
九寧又喝了兩口,酒囊還回去,笑道:“好酒!”
周嘉行看着她漸漸恢複紅潤的小臉蛋,說:“這是塞外的梨花春。”
九寧奇道,“我吃過梨花春,沒有這個烈。”
周嘉行似乎笑了一下。
“這是私釀。”
九寧道:“二哥你們也賣酒?”
周嘉行搖搖頭,“釀來自己喝。”
九寧輕笑:“原來二哥懂釀酒。”
周嘉行說:“略懂一點,小時候跟坊裏的人學的。”
九寧眉眼彎彎:“二哥你懂的東西真多。”
會持家,會做生意,會打馬球,會行軍打仗,會管理朝政,經濟民生、軍國樞機全都心裏有數,他可真賢惠啊。
周嘉行沉默。
他懂得多,并不是因為他聰明,而是小時候颠沛流離,必須多學一點才能養活自己。
繼續前行。
懷朗看似虎背熊腰、兇神惡煞,其實是個話多的人,又最愛品嘗美酒,看九寧剛才飲酒豪爽痛快,忍不住和她搭話:“九娘平時常吃什麽酒?”
九寧輕甩軟鞭,笑答:“石榴酒、松花酒,劍南的燒春,河東的葡萄酒,嶺南的靈溪酒,黃桂稠酒、黃醅酒、米酒,五雲漿,我都吃。”
“劍南的郫簡酒,九娘可吃過?”懷朗咽了一口口水,“劍南多竹,這種酒就是放在竹筒裏釀造的,喝的時候把竹管剖開,香聞一裏!”
他描述時一臉陶醉,顯然對那種酒念念不忘。
九寧來了興致:“這我卻沒聽說過。江州也多竹,只要是有人煙的地方必有竹林,這個郫簡酒是怎麽釀的?”
懷朗大笑,“這個酒也只有劍南那邊的鄉民才能釀得出,以前我跟着他們偷學過,回來讓商隊的人學着釀,釀出來的酒遠不如他們的醇香,別說學個七八分,連三四分都沒有!口感軟綿綿的,跟喝蜜水一樣。”
九寧道:“或許是水土的緣故,好水配佳茗,好酒也得要好水。”
懷朗點頭,“劍南的水好,竹子也好,釀出來的酒更好。”
兩人正說得投機,周嘉行忽然插話進來,叫住懷朗,“你去前面探路。”頓了一下,壓低聲音,“周家三郎已經迎過來了,我們不走水路,抄近道走。”
朱鹄和馬賊們為避人耳目,走的不是商路,而且常常躲進深山裏。
周嘉行這次送九寧返回江州,當然不會如此。商隊常常來往江州、鄂州,他知道幾條近道,又沒有車馬負重累贅,可以趕在明天和因為擔心九寧的安危而提前出發的周嘉暄彙合。
懷朗意猶未盡,應了聲是,撥馬拐進一條岔道。
後面的親随目送懷朗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深處,心中暗笑:郞主帶着蘇九出來,話還沒上幾句你就湊上去打擾他們,這麽沒眼力見,活該!
九寧讓懷朗的幾句話勾起興趣,追上周嘉行,“二哥,懷朗說的酒你也吃過?”
周嘉行嗯了聲,道:“只是借竹管清香而已,滋味其實不如五雲漿。”
五雲漿是宮廷禦酒,香氣濃郁。九寧是世家貴女,自小喝這種名貴的酒,未必會喜歡郫簡酒。
“喔。”九寧點點頭,笑了笑,“不過聽起來很有趣。”
走了一會兒,九寧問周嘉行:“二哥,你是怎麽認識蘇城主的?”
大概是因為馬上要分別的緣故,周嘉行很有耐心,道:“以前販鹽的時候認識的。我和人賭馬,贏了十幾場,城主注意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加入商隊。”
九寧好奇:“什麽是賭馬?”
周嘉行沉默了一會兒,道:“就是看誰相中的馬更好。”
九寧眼睛一眯,直覺他肯定隐瞞了什麽。
如果賭馬只是比賽相馬的話,他用不着遲疑一下才回答。
這個倒也不難猜,九寧常常去鬥雞場和其他世家子弟比賽,身邊又有十一郎這種整天和閑着沒事幹的浮浪子弟打交道的纨绔,大約聽說過一些。
賭馬的是人,那些纨绔子弟出錢相馬,然後挑騎手騎着自己的馬互相比試。除了賽馬以外,還設置各種驚險難關。
這些比賽往往越刺激越好看,捧場的人越多。為了獲勝,纨绔們要麽以重金利誘、要麽以權勢脅迫,逼騎手完成他們的要求。
賭馬經常鬧出人命。
周嘉行可能是那個被挑中的騎手,不管對方的馬要多好,他都能憑借精湛的騎術獲勝,所以蘇慕白才會動了招攬他的心思。
那時候他應該才剛剛十歲出頭,大郎周嘉言在他這個年紀還離不開乳母的照顧,他已經嘗遍世道艱辛。
九寧出了一會兒神,道:“二哥,你真厲害。”
周嘉行神色淡然,“也不是次次都贏。”
一開始他是生死掌握在其他人手上的騎手,為雇主給的賞金搏命。一個月後他拿着自己積攢的賞錢和人對賭,自己是自己的雇主,贏遍所有人,然後聯合其他人更改比賽規則。那時其他曾和他在場上比賽的騎手死了一部分,剩下的不是繼續玩命就是只剩下一口氣。
周嘉行問他們願不願意跟從自己,所有人選擇為他賣命。
蘇慕白當時就是賭場的主人之一。
一路無事。
傍晚時分,他們在途中一座驿站歇腳。
如今世道太亂,朝廷無力管束地方,很多驿站早已荒廢。臨近鄂州的驿站表面上還挂着驿站的名頭,其實已經淪為普通邸舍,靠接待來往商隊勉強維持生活。
幾人在驿站打尖休息,吃了頓熱飯,繼續上路。
到了一處繁華渡口,橫過大江,再往西是一片開闊的河谷平原。這是大江長年累月沖刷出來的一片沃土,土地肥沃,河溝密布,雖然幾乎每隔兩年就受一次洪水侵襲,但土質特別适合水稻生長,是江州和鄂州良田最集中的地方。
九寧的田地就有一部分在這塊平原上。
她騎在馬背上,展眼四望。
連日大雪,平原銀裝素裹,雪後晴光灑遍大地,玉樹瓊枝,粉妝玉砌。平時的山谷平原總是一片青翠,郁郁蔥蔥,滿眼皆是綠意,如今換上銀裝,分外壯麗。
九寧一襲錦袍,在平原上跑馬,風吹衣袂獵獵,笑着說:“聽說北方不像江州處處是丘陵山谷,那裏的平原一望無際,一眼看不到邊。”
眼前這塊平原是江州最大最開闊的原野,遠遠還是能看到天邊如水墨畫一般暈染起伏的丘陵線條。江州多山,雖然山不高,但平原河谷被切割成一塊塊破碎的田地,又有數不清的河流蜿蜒而過,兩個村子明明隔得近,卻得一繞一繞走上大半天,不像北方橫平豎直。
九寧沒見過什麽是真正的“一望無際”,想來那景色一定非常壯觀豪闊。
平坦的官道上,清脆的馬蹄聲在山谷中回蕩。
周嘉行撩起眼皮,“如果有機會……”
他頓了一下。
九寧眼睛一亮,立刻扭頭盯着周嘉行,烏溜溜的大眼睛盛滿笑意,滿含期待地望着他。
周嘉行挪開視線,“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草原。”
商隊每年有幾個月時間出塞,她可以跟着他去塞外逛一逛。
前提是有機會。
這次回江州以後,周家未必還會放她出門。
這頭九寧心花怒放,頰邊浮出一對梨渦,“二哥,謝謝你!”
周嘉行言出必行,有了他的這個承諾,就算他不願回周家,她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跟緊他。
“二哥。”九寧打蛇随棍上,得到承諾後,腦海裏已經開始想象自己在草原上飛馳的情景,“塞外千裏原野,到處都是草原,不管往哪走都一樣,那要怎麽分辨方向呢?”
周嘉行嘴角勾了下。
她沒去過北方,想象中的草原肯定是處處豐茂水草,風吹草低見牛羊。
“白天可以看風吹的方向、看沙堆的形狀,看河流、看水草,夜裏可以靠星辰辨認方向……有經驗的人法子很多。”
周嘉行講起在塞外的事。
他幼年孤苦,後來跟着商隊走遍大江南北,去塞外尋訪母親黎娘的部落,送黎娘的骨灰回鄉,星夜中于月下馳騁,來回幾千裏,甚至一直走到最北邊的極冷之地,茫茫無際的旅程中,唯有風沙相伴。
九寧聽得很認真。
天色慢慢暗沉下來,這晚他們沒有休息,仍舊在月下趕路。
天上一輪明月撒下萬道清輝,山野寂靜,道路平坦,月華明亮,如水潑地,不用火把照明也能看清路旁景致。
周嘉行忽然想起多年前,獨自一人往返草原,千裏獨行,也是這樣差不多的天氣。
不一樣的是,那時沒人陪伴左右。
他不禁扭頭看向九寧。
九寧手挽缰繩,朝他一笑,梨渦輕皺,烏黑明媚的雙眸,好似那無數個孤寂的夜晚引領他前行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