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雷歇爾的起源
有許多流傳甚廣的故事,關于頭生子。
一些虔誠的信徒将頭生子獻給信奉的神,一對偷吃了女巫莴苣的夫婦将長女交給失主,落魄王族用長子跟魔鬼換力量……事實上頭生子本身沒有魔力,那些關于長子的交易,卻的的确确存在于施法者當中。
世界并不公平,有些人生來資質超凡——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天賦再卓越的人,剛出生的時候,也只是一塊肥美的肉。主物質位面有不對初生天賦者動手的潛規則,但僅限于“不可直接殺滅”與“不可強搶”,許多天賦者在出生前就已經被預定,強大的施法者用種種手段找出優秀的嬰孩,用威逼利誘或一些神棍把戲從準父母手中獲取孩子的擁有權。情況好的時候,這些強者只想收下優秀的學徒,要是運氣不好,這些被預定的嬰兒會成為材料、道具或者容器。
我感覺相當不妙。
我不懷疑雷歇爾的說法,恰恰相反,他所說的情況太過合理。與白垩平原一河之隔的圖塔隆,從平民一躍成為王後的美人,一舉獲得財富、權勢和丈夫至死不渝愛情的傳奇女性,有多大幾率與一位黑袍法師做過交易?太大了,正如雷歇爾所說,都不必追究她究竟想交易到什麽。
她能用于交換的砝碼,無非是美貌(如果這美貌不是交易而來)、身體、壽命與未出生的孩子。
“他們本該在我出生的第一個月交出我,卻自不量力地懷着僥幸心理,以為将我放在戒備森嚴的王宮中就能夠幸免。”雷歇爾語帶嘲弄地說,“那個擁有我的黑巫師,也是我後來的老師,闖入王宮,帶走了我。因為我母親與他的交易,我生來便帶有他的印記,即便将我藏在萬裏之外,他也能輕易找到我。”
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師承何處嗎?”他說,“我的老師是個強大的黑巫師,野心勃勃可惜籍籍無名。他躲藏起來悶頭鑽研,轉化巫妖失敗後蟄伏百年,企圖奪舍一個年輕的軀體,再暗算魔鬼主君獲得永生。要是他贏了,他的強大、狡猾和擅長忍耐會家喻戶曉,讓無數人顫抖。可惜他死在我手裏,那他就只是個無名懦夫。”
原來如此。
從圖塔隆的王子到強大的黑袍法師,這中間有一塊至關重要的拼圖。雷歇爾的博學與一些方面的常識匮乏,他年紀尚輕便成功暗算魔鬼主君的原因……如果他被一個強大的黑巫師養大,如果他得到了對方的全部遺産,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釋。
雷歇爾本身越強大,那黑巫師占據軀體和吞噬靈魂後的收益也越大,于是那個貪婪又自負的法師悉心教導了雷歇爾,像教導衣缽傳人。而作為一個未來的軀體,雷歇爾不需要學習任何魔法之外的東西,情感或愛好,一切全都是冗餘。
扪心自問,要是這樣的人生源于父母的出賣,換成是我,我可能對素未謀面的親人産生什麽正面感情嗎?
“你在可憐我。”雷歇爾冷冷地說。
我忙露出一副被冤枉的神情,但不等我開口,他便擡起手掌打斷了我。雷歇爾又笑起來,這次不是嘲笑,竟然帶着幾分愉悅。
他說:“你希望從沒遇見過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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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脫口而出。
雷歇爾彎起嘴角,仿佛我已經給出了最終解答。我反應過來,搖了搖頭,說:“這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他出奇耐心地說。
“我是個街頭流浪的孤兒,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我說,“何況您帶走我的時候并不是想選取一個容器。”
“是嗎?”雷歇爾反問道,“那你跑什麽?”
我一時間啞口無言。
“你逃跑了,因為你意識到我可能将你賣給魔鬼。被賣給魔鬼與被占據軀體、吞噬靈魂,兩者有什麽差別?”他說,“我戰勝了我的老師,他死,我活。你當時要是留下來,暗暗積蓄力量,有朝一日你我相争,你未嘗不是最終贏家,得到我的全部遺産。”
我張開嘴,但雷歇爾繼續說下去,根本沒想聽我打岔。
“我是王子,你是貧兒,沒錯。但王子優越在何處?在一個小國裏作威作福當吉祥物的權力,還是支持我幾次施法就會用光的國庫?別開玩笑了!”他嗤笑道,“你若沒被我帶走,你的施法天賦将被埋沒,你會作為小蟊賊埋骨某處,或者當一個被束縛在一畝三分地的幫派分子,一個能被我随手殺掉的愚蠢冒險者。我若沒被交易出去,如今我就是個衰老、孱弱、廢物一樣的凡人。魔法讓我們脫胎換骨,讓我們看見弱者永遠無法企及的天地,作為另一個受益者,你有什麽資格憐憫我?”
這不是氣話,只是單純的質疑。我的老師看着我,仿佛我才值得憐憫。
“您還有親人。”我無力地說。
“将我交易出去的母親?很可能因為魔法才與母親生下我的父親?”雷歇爾冷淡地說,“還是因為愧疚一直找尋我的、從沒見過我的弟弟?你應該也已經明白,現任國王多少知道點東西——取決于我們的父母死前如何美化交易流程——否則,他怎麽會突然出現的年輕兄長毫無質疑?恐怕事先得到告誡,知道我危險又不會來跟他争奪王位吧。”
“您不能處處往壞處想。”我突然想到了什麽,“難道您因為這個才公開稱呼我為情人?”
“‘與同性情人關系親密,沒有且近期不可能有後代’。”雷歇爾說,“可惜要知道他們對此無動于衷究竟是因為哪種原因,還需要時間觀察。”
又是如此,他正企圖将他人的一切情感,剖析歸類為可以計算的數據。
“如果您想要利用與親人的雙向正面感情,至少別一開始就抱着抵觸的心情。”我只好說。
“你錯了。”雷歇爾平靜地說,“我既不恨我的老師,也不恨我的父母。但無論是知道身世的時候,還是我出于好奇,在前任國王過世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都只是毫無感覺罷了。”
如果能讓他留下的只有雙向的愛,那麽這樣的回答,甚至比“恨”更讓人無望。
“現在你還有什麽話想說嗎?”雷歇爾說。
我有不少話想說,然而他恐怕暫時不想聽也聽不進去。我的老師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咄咄逼人,想向我證明他是對的,這反而進一步體現了他的抵觸——抵觸他所不理解的情感,抵觸他冰冷邏輯之外的一切。
換到十年之前,我會被他這番話說得冷汗淋漓,步步後退,最後不得不承認我在自以為是。然而到了今天,我固然意識到了些許誤判,卻不會覺得自己完全錯了。我在遠離他的十年裏鞏固了自己的邏輯,我的頑固不下于雷歇爾,我的思想一樣堅不可摧,難以影響,哪怕對方是他。
我依然憐憫他。
我同情雷歇爾一開始就被邪惡黑巫師限制扭曲,像毒沼中生長的花朵,莖葉中蓄滿了毒素。十年前的我也差不多,我如今能走出自己的道路,因為我知道陰影之外還有路,塔裏長大的學徒不知道,雷歇爾知道,可他生于其中,無意逃離,并認為陰影與毒沼才是天理。
我甚至感覺到了些許釋然,雷歇爾眼中的師徒就是這樣你死我活的關系,弱肉強食,學徒屬于導師,導師終将死于某一學徒之手。當他談及以我為對象的交易,他覺得天經地義,恐怕我要殺他時他也會如此;當我打算打破師生相殺的循環逃之夭夭,他感到詫異、震怒、被背叛、難以容忍。在這樣的觀念之下,雷歇爾對我已經相當另眼相看,網開一面。
所以暫時,我只想說一句。
我說:“我從沒圖謀您的遺産。”
我不想死,也不想他死。我想活着,并圖謀我活生生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