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家人
宴會結束的時候,我跟雷歇爾一起進入了他的房間。不出所料,洗漱用品多出了一套,他那張本來就能和三四個人開派對的大床上,也多了一只枕頭。
王室的小調整十分貼心,可惜我沒能身體力行地報答他們的親王殿下。雷歇爾冷酷地推開我的下巴,洗漱,上床。圖塔隆位置特殊,國都有密切的施法監控,他暫時沒有在監視網核心做實驗的打算。我的老師睡到了大床的左側,我将之視為默許,睡到了床的右邊。
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天早上,侍從帶來了國王的邀請,請雷歇爾與他共進早餐。
侍從來得并不早,體貼地考慮到了宿醉與一夜荒淫的情況。我哀怨地看了雷歇爾一眼,為我們浪費這體貼遺憾。他對此毫無反應,只命令我收拾一下,與他同去。
“這不太好吧?”我說。
“他們沒說不行。”雷歇爾說。
“國王可能只想單獨見見親哥。”我委婉地提醒道,“一般來說,這種家宴不會邀請外人加入。”
“你是外人嗎?”雷歇爾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仿佛在為昨天的先見之明自得。
好吧,我不是外人,我是內人,雷歇爾殿下都公開宣布了。我對老師的社交常識不報多少希望,跟他一起去,方便圓謊,也省得又被突然襲擊。
我們一起進入餐廳時,桌上擺好了三副餐具,只是有一份的位置不太對稱,大概擺得匆忙,事先沒意識到我會參上一腳。國王陛下修養不錯,哪怕他為此困擾,他也完全沒顯露出不滿。他對我們點頭問好,笑容和煦。
“很高興看到兩位如此精神。”老國王說,“這幾天住得還習慣嗎?”
“是的,感謝款待。”雷歇爾禮貌地說。
老國王笑着點了點頭,過了片刻,笑容又顯出一點苦澀。“請不要如此客氣。”他嘆息道,“這裏本來就是你的家。母後在過世之前……”
他說到一半,遲疑地看了看我。雷歇爾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他知道。”
國王放松下來,笑容欣慰了不少。“真是太好了!”他感慨道,“我們的父母,也曾如此親密,彼此信任。”
我保持着矜持的笑容,對他得出的神奇結論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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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記得他們相處的樣子,哪怕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國王說,“在母後過世之後的四十多年裏,父王不曾親近過任何女性。他總說家人就是家人……命運待我們并不仁慈,但我想,恐怕沒有比這更完美的家庭。”
前任王後,雷歇爾的母親,很早便過世了。
老國王斷斷續續地講起了他們的父母親,那副畫像上的夫婦有個美滿又讓人遺憾的灰姑娘故事。美貌的平民女性與出門游歷的國王情投意合,後者突破重重阻撓,将前者娶為王後。他們的婚姻幸福美滿,然而長子出生不久便遭遇了禍事。他們一直一直尋找,而在次子成年之前,悲傷的王後便黯然辭世。
前任國王相當長壽,他的長壽鑄就了癡情的美談。這個一意孤行迎娶平民的國王,再沒有選取第二位王後。四十多年的清心寡欲,想想就十分可怕。
此時我想通一件事,它揭開了長久以來懸而未決的謎題。
國王之死一定舉國皆知,我卻沒什麽印象,因為當年有別的什麽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乃至蓋過了記憶中國王的葬禮。前任國王二十多年前才辭世,那一年,雷歇爾成為了我的導師。
這就是為什麽,常年待在法師塔中的黑巫師,會來一個不能傳送且施法都被監控的國度。我第一次遇見的雷歇爾,沒有穿黑袍,反倒打扮得像個貴族。我不知道前任國王有沒有在過世前見到他失蹤多年的長子,但雷歇爾會在那時歸來這件事,絕對意義重大。
雷歇爾很少出門,去的地方很少有合适的學徒,需要親自前往還不能傳送的地方千載難逢,他遇見我,我遇見他,這是何等的巧合啊。如果前任國王沒有在那一年過世,我便不可能在彼時彼地遇見腳踏實地的黑巫師,我的整個人生都将截然不同。現在回憶起來,就好似揭開眼罩回頭看,發現自己閉着眼睛走過萬丈深淵上的獨木橋,我慶幸又後怕。
而我說意義重大,不光在說概率問題。
我們的相遇是幾率問題,“雷歇爾因葬禮歸來”這件事卻是因果關系。自回到圖塔隆認親以來,他一直表現得相當冷淡,充滿算計,仿佛對親眷毫不在意,一切只為了破除魔鬼詛咒。可是,當年他父親過世的時候,沒有什麽事能逼迫雷歇爾歸來。
冷酷的黑巫師,的确曾為了父親的葬禮歸鄉。
我感到高興,盡管我根本不認識那位國王,而且對雷歇爾所有親屬全都沒什麽感想。
說句題外話,我當游吟詩人四處表演的時候,好人和壞人的故事一樣受人歡迎。很多人喜歡那種特殊的壞人,最好對別人像冬天一樣寒冷,只對愛人像春天一樣溫暖。這種雙重标準的殘酷令人浮想聯翩,乃至心馳神往。沒什麽,特權嘛,人人都喜歡。但他們怎麽不想想,今天對外殺人放火毫無心理障礙的冷酷無情者,到明天轉了個念頭,會不會對你也一樣殘忍?
雷歇爾如果在意親情,我會真心實意為此鼓掌。這讓我振奮,讓我看到更明亮的曙光。
整個早餐的時間,雷歇爾的弟弟都在絮絮叨叨講述着家庭成員的故事,他偶爾抛出一些對雷歇爾生活的詢問,得不到回答也不氣惱。比起昨晚宴會上一大堆說套話的貴族來,這位國王言辭誠懇而親近得多,更像在面對家人。
“有一些東西,我希望能讓你看一看。”他說。
早餐後,國王站了起來,帶着我們前往王宮另一處。
我們走了很多級臺階,一路爬到東塔樓。樓梯不少,老人家行動不便,氣喘籲籲卻沒有中斷的意思,鐵了心要帶雷歇爾上去。我們爬到了城堡的最高處,打開門,塔樓的房間光亮如新,窗邊安放着搖籃。
“這是母後的房間。”年老的國王喘着氣說,懷念地望進室內。
能看出來,這是一個母親的房間。帷幔之外安置着精美舒适的嬰兒床,搖籃內的床鋪看起來蓬松舒适,可以立刻放上一個孩子。我環顧這個不算小的房間,看到書桌,看到書櫃,看到玩具。
“這也曾是你的房間。”國王憂傷地微笑,指了指嬰兒床,“母後說,你曾睡在那裏,你喜歡往窗外看。後來發生了那個意外,母後便住進了這裏,希望你有一天能回來。”
這裏有小小的嬰兒床,上方懸挂着風鈴狀的玩具。衣櫃中放着尺碼不同的衣服,小的适合幾歲稚童,大的适合青少年。書桌上擺放着紙筆,書櫃裏排放着書本,我匆匆掃了一眼,只見那些書有的淺顯有的深奧,有講述國家和禮儀的教科書,也有充滿趣味性的繪本。
這裏的母親,一定等待了很久很久。
“母親過世之後,父親保留了這個房間。父親過世之後,換成我來維護它,哪怕我失蹤的兄長早就過了需要這個房間的年紀。”國王眷戀地撫過書桌,又擡頭看向雷歇爾,“盡管我們前幾日才真正見面,但是,哥哥,請相信我對你的歸來期待已久,請相信我們的父母,一直惦念着你。”
雷歇爾默然無言。
國王沒有打破沉默,他沒打算所求什麽答案,只是想把房間展示給它離開多年的主人。經過這番交流與攀爬,老人已顯露出疲态。他在椅子上坐下,體貼地讓我們先行離開。
雷歇爾一直沉默不語,像在思考什麽。我屏息靜氣,盡量縮小存在感,不去幹擾他此刻的情緒。我是個孤兒,但也不免被早上這一番交流與房間觸動。我不知道雷歇爾在思考什麽,只希望他思考的結果能像好的方向發展,希望曾讓他回到圖塔隆的感情,能進一步擴大,變成能讓他留下的東西。
“你在期待什麽?”雷歇爾說。
一回到房間他就開了口,居然把矛頭戳到了我身上。我立刻舉手投降,示意自己沒期待什麽,只求不激發任何逆反心理。
“我在想,您有何感想?”我把球踢回去,半開玩笑道,“看到高齡弟弟的心情複雜嗎?”
“衰老。”雷歇爾說,“凡人無法擺脫的東西。”
我覺得這話題有點危險,要是割裂了他自己與親屬的屬性,正面感情很難在滿懷蔑視時産生。我連忙轉移話題,說:“那母親呢?”
他不說話。
我一看有戲,立刻再接再厲。“那位夫人真是……”我不說完,只感慨地嘆氣,任由他自己腦補,“長子失蹤後十年才生下次子,據說創立了收養流浪兒的機構,她一定很愛……”
笑聲。
雷歇爾突然笑了起來,低笑不斷,肩頭聳動。他低頭發笑,不用看他的表情我也能聽出來,這笑聲中沒有半點溫柔善意。
我的老師笑了很久,仿佛這很可笑。等他擡起頭,他眼中毫無笑意,只有冰冷的嘲弄。他看着我,像在笑話我做無用功。
“八十五年前,黑巫師沖擊王宮,這不是個意外,他只是來收取報酬。”雷歇爾說,“有人把我交易給他,換取一些我懶得知道的東西。猜猜賣家是誰?——沒錯,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