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晚宴(二)
按道理來說,我應該步步緊逼,揭露菲爾頓子爵的真面目,讓他在大庭廣衆之下丢臉乃至被問罪。我,一個被蔑視的半精靈游吟詩人,翻身成為王宮座上賓,把狗眼看人低的權貴啪啪打臉,這是多麽通俗易懂喜聞樂見的橋段啊。然而我的老師半途插了一腳,仿佛在冰面上一個旋轉,整個故事的性質都發生了改變。
“我的情人”,他這樣稱呼我。
我目瞪口呆,滿腦袋問號,難免還有點受寵若驚,外加那麽一點點小羞澀——由此可見雷歇爾的突然襲擊究竟給我造成了多麽巨大的沖擊。理智上我明白他肯定別有深意,感情上我還是忍不住驚喜,“驚”和“喜”的分量相等。就好像是,我正收拾心情準備敲門告白,打開門卻發現是結婚典禮,雷歇爾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的親屬面前,一開口就是“我願意”。
我心中大概只剩下“啥?”“發生了什麽?”“我是誰我在哪我漏過什麽劇情了嗎?”
當然,要是他臭着臉問我“你不樂意?”,我一定會回答“好好好行行行樂意樂意”。
在短短的幾秒鐘內,上述奇妙場景在我腦中呼嘯而過。而在外面,我還得保持鎮定,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仿佛我的老師天天與我卿卿我我,以情人相稱。這其中需要的偉大自制力,簡直讓我本人都為之驚嘆。我甚至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做出一副嬌羞的表情,想了想難度太大,還是放棄。微笑,微笑就好。
此時并沒有多少人關注我出神入化的表演,周圍的人們,看起來遠沒有我鎮定。
寂靜從天而降,從能聽見這宣言的數米以內,擴散到整個廳堂。附近的人目瞪口呆,外圈的人們為突來的沉默閉上嘴,茫然地向我們這邊望。人群鴉雀無聲,只有樂隊還在演奏。
菲爾頓子爵看起來完全傻了,公主毫不淑女地張着嘴,似乎忘了要說什麽。她匆忙擠出一個笑容,艱難地找回語言,說:“啊,您之前沒說過呢。”
“忘了。”雷歇爾面不改色地說。
您老人家根本是臨時起意吧?我在心中嘆氣。倒是事先提個醒啊?
“抱歉,并非有意。”雷歇爾也拿那副彬彬有禮的貴族腔調打補丁,“他對我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我的媽呀……
雷歇爾又一次垂下眼睛,視線向下,收斂鋒芒。我的老師就會用這種神情來對付強硬态度無法處理的場合,僅此一招,屢試不爽,怪他有個好皮囊。人們能從他低眉斂目的模樣中腦補出妥協、嬌羞、善意、腼腆……等等等等,你心裏有什麽,你就看見什麽。
“嗳,這可真讓人羨慕。”安吉拉公主感嘆道,明顯中了招。
“像海曼這樣熱情而忠貞的誠懇之人,誰能拒絕他呢?”雷歇爾瞥了我一眼,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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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絕對是報複,我剛剛叫他冷淡卻善良的大好人,他就說我是熱情而忠貞的實誠人。大抵在他心裏,用“忠貞誠實”形容我,可笑程度一如拿“善良”形容他。
王宮之中只有我們聽得懂這兩句笑話,周圍的人們只當我們恩愛得不想隐藏。方才的冷場被打破,周圍的人散開,出于禮貌也出于另一些東西。我看見不少人呼吸急促,雙眼冒光,顯然憋了一肚子新鮮出爐的爆炸性新聞,急需跟人交流一番。
從這點上看,平民和貴族都一樣,八卦真是智慧生物本性啊。
菲爾頓子爵借機告退,安吉拉公主沒有攔他。年輕的公主還在相信愛與夢的年紀,拉着雷歇爾交談起我們的感情。我加入了談話,杜撰起我與雷歇爾如何在一次冒險中一見鐘情、二見傾心、三見……哎呀公主你成年了嗎?編故事是我的老本行,說得公主一愣一愣。雷歇爾樂得輕松,也不在乎我給他編了一個怎麽樣的人設。
到最後還是我憋不住,又在精神鏈接中發問。
“為什麽?”我說,“宣布我為您的情人,有什麽好處嗎?”
“方便而已。”他說。
“不不不,您不覺得這樣會讓我們更顯眼嗎?”我問,“難道您想以此來安撫其他貴族,表示您沒有聯姻和搶奪王位的野心?可按照圖塔隆的繼承法……”
“……”
我從精神鏈接的空白沉默中,微妙地感覺出了雷歇爾的茫然。
換成實體的語言,大概就是:“咦?還有這回事?”
“您是不是完全沒關心過這個?”我問。
“我又不打算在圖塔隆久留,為什麽要關心這個?”雷歇爾反過來教訓我,“你會在魔鬼主君即将出現的時候,關心一個人類小國的繼承權嗎?”
“所以您為什麽要在這種關頭如此高調啊?”我說,“您就這麽想公開我們的關系?”
雷歇爾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像在說我們的關系明明是師徒,到底哪裏公開了——有時候我真讨厭我對他的了解,相當影響我的自娛自樂和自我滿足。我沒轍地嘆氣,收起半真半假的玩笑話。
“一起行動方便而已。”雷歇爾輕描淡寫地說,“要讓你留在我身邊,需要比‘朋友’更親密的關系。”
我知道他的意思,王室總有種種隐秘,不适合展現給外人。要想讓我留在他附近聽候差遣,亦或未來介入什麽王室隐秘,“情深似海的戀人”的戀人設定會方便很多。何況我們的确需要上床,過個明路方便他半夜爬我床,或者命令我爬他床。
但是吧,聽聽,字面說法真是……
我從沒見過雷歇爾害羞,我也無法想象他會害羞。他總是那麽強勢,理直氣壯,不容置疑,不在乎他人目光,更不會覺得自己的要求值得羞愧。他說“你是我的”,他說“不準離開我”,他說“留在我身邊”,他說“他們不是你”,殺氣騰騰又溫柔缱绻,有時真讓人難以分辨。他只對我這樣說嗎?還是他的說法就是這麽讓人誤解?他的确語言暧昧而不自知嗎?又或者是我自作多情,疑鄰偷斧?
我的老師是鼎鼎大名的黑巫師,他曾教導我如何面對魔鬼。“學會利用,但絕不信任。”雷歇爾在第一堂課上說,“更別同情它們——你們之間連‘同情’的基礎都不存在。”
同情同情,首先要有相同之處,而魔鬼這種東西,壓根兒沒有正面感情。他告誡我聰明的魔鬼擅長僞裝和模仿,但那只是為了讓契約對象放下戒心,再怎麽樣都是披着皮的異類。有時候它們的演技并不算多高明,将其中漏洞痕填補完整的,是觀察者自己的感情。
難怪雷歇爾能與魔鬼做那麽多年的交易,在某些地方,他們可真像親戚。
我笑話他人不識雷歇爾真面目,擅自對一個低眉斂目做出種種腦補,但輪到我在局中,我也沒好到哪裏去。有時我很确定雷歇爾愛我,只是他在感情方面有太多空白;有時我又懷疑他只是一面鏡子,他身上所有溫暖甜蜜的部分,只是我心靈的映射。
不過,這重要嗎?
好吧,重要,灑脫如我遇上雷歇爾也要患得患失。但在為雷歇爾患得患失的人中,我肯定是最灑脫的一個,否則我也活不到現在。事至于此,不必多尋煩惱,我的憂郁持續了一小會兒,果斷轉移到了今晚的活動上。王室的宴會把我喂得很飽,要是他們再能善解人意地給我們換同一個房間,我必定投桃報李地照顧好他們的王子,絕對把他喂到滿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