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風欲來(2)
? 南柳巷一所新建成的四進大宅之中,花團錦簇的後花園裏,一個少年、一個胖子、一個瘦子緩步游走其間。
少年看起來十四五的年紀,身着月白色錦袍,五官極是精致瑰麗,一雙眼睛燦若星辰,周身透着優雅貴氣。胖子與瘦子稱他饒公子。
胖子是工部員外郎方元碌,中等個子,一張臉像是彌勒佛,總是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可親。工部掌管營造修繕宮殿官衙、各地屯田水利,每個官職都有撈不完的油水,方元碌油光水滑的一張胖臉、惬意的笑臉,适度地展現着他的日子有多舒坦。
瘦子有方元碌比着,顯得又高又瘦,一副落魄潦倒的樣子。他是汪鳴珂,如今的确是太不如意,在吏部的官職混丢了,賭場上失意,發妻前兩天帶着一雙兒女賭氣跑了。
方元碌一面走,一面語帶感激地對饒公子道:“這宅子建造得很合我心意,全賴公子費心了,真不知該如何感激。”
饒公子勾唇淺笑,語聲微微有些沙啞:“方大人客氣了,我不過是偶爾過來看看,讓工匠照着我的心思建造了一些地方,大人若是覺得不妥,只管直言。”
方元碌連連擺手,“公子多慮了,當真是挑不出瑕疵。等我上了年紀,就來這兒養老。”又道,“親兄弟明算賬,公子讓賬房盡快算出個總數。銀兩到時還是送到濟寧侯府?”
“嗯。”
汪鳴珂回應着方元碌那句養老的話,透着點兒揶揄:“我還以為你打算轉手賣個高價呢。”
方元碌就道:“你還別說,我先前真有這打算。今日一看,實在是喜歡,這才打定主意留在手裏的。”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方元碌又拍了拍汪鳴珂的肩頭,“這宅子你先住着吧。”
汪鳴珂不免神色一黯,又瞪了方元碌一眼,欲言又止。
方元碌了然地笑,“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不外乎是怪我拉你下水賺昧心錢,才到了這地步。可你也不想想,今年已經罷黜了多少吏部、兵部的官員?那些人不乏兩袖清風的,不還是卷包袱返鄉了。你已經算是不錯了,沒人追究你別的過錯,只丢了官職,沒事多拜拜菩薩吧。”
汪鳴珂又瞪了方元碌一眼,“我何時怪你這些了?我氣的是你拉我去賭坊,到如今我輸得家都散了。”
方元碌擡起胖手,拍了拍額頭,好笑不已,“我真沒想到你竟是賭鬼性子,一頭紮進去就出不來了。早知如此,真不該帶你去賭坊那種地方。”說着就覺得自己有些冤枉,“我也賭,怎麽沒輸得家徒四壁?可見這事還是因人而異。你抓緊把妻兒找到,日後收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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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一句說到了汪鳴珂的傷心處,頹然長嘆一聲,“說起來,要不是到了我丢官的地步,她為着孩子的前程,總會留在家裏的。我要是事先知道皇上一心偏袒定遠侯,怎麽會湊熱鬧上折子彈劾他?可我不湊那熱鬧也不成,同僚順帶着參我一本,把我那些事都抖落出來,我下場恐怕會更慘。同理,我對同僚也是一樣。現在這官場……”他搖搖頭,“實在讓人心寒,如此也好,我也早就膩味了吃這種皇糧。”
霍天北屢次遭到彈劾,可也屢次得到皇上庇護。他在西域高枕無憂,朝臣卻有不少因為跟他過不去丢了官職的。今年遭殃的,是分別以鳳閣老、簡閣老為首的兵部、吏部。
方元碌略帶無奈地笑,拍拍汪鳴珂的肩頭以示安撫。他這好友這幾年對朝廷諸多不滿,早已心灰意冷,否則也做不出與他一起私下謀取暴利甚至涉足賭坊的事。要知道,汪鳴珂原本可是一身傲骨的人。
三人走到一座涼亭,落座之後,饒公子問方元碌:“閑置的那所王府正在修繕,聽說是上面發話,知道以後是誰入住麽?”
方元碌笑道:“自然是要賞給當朝第一寵臣。我看那精益求精的架勢,可不是讓定遠侯多個虛置的宅子,分明是準備着讓他攜家眷入住。如今宅子就要修繕完畢,定遠侯入朝堂為官的日子也就不遠了。”之後顯得很是困惑,“定遠侯雖然平定了外憂,可西域內患不是鬧得正厲害麽?草寇、亂黨有數萬之衆,要鏟除這些人,可不比打得西夏稱臣容易分毫。最讓人頭疼的,恰恰是窩裏鬥的情形。若非內戰吃緊,定遠侯怎會連回京娶妻的時間都騰不出來。既然無暇回來,上面又為何屢次催促加快速度?”
“那邊如今到底适合情形,皇上怎麽說你就怎麽聽,還能當真不成?我只希望雲家大小姐一路平安。”汪鳴珂喝了一杯酒,目光微閃,“不對,賜婚這事不對,太過蹊跷。”
方元碌連忙追問:“這話怎麽說?”
汪鳴珂視線落在手中空掉的酒杯,陷入沉思。
方元碌無奈,轉而看向饒公子,“公子怎麽看?”
“上面像是繞了個圈子,讓鳳閣老倒臺。掌上明珠死得不明不白,任誰都會氣恨難消,上面卻一直含糊其辭,任誰也會生出怨怼。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君要臣死,臣子哪裏有活路。”饒公子說到這裏,視線逐一看過兩人,“依二位看,鳳閣老會不會就是成國公雲府的前車之鑒?”
“不能吧?成國公府可是百年功勳世家,又沒出過什麽錯……”
汪鳴珂卻是認同饒公子的說法:“那你倒是說說,鳳閣老又出什麽錯了?”之後冷笑,“君要臣死,臣子哪還有活路。偏生這幾年先後處死官員皆已謀逆罪昭告天下。謀逆也得是內外聯手吧?外臣一直安安穩穩,卻将這樣天大的罪名安在朝臣頭上……哼!鬼才信!”
方元碌語凝。
汪鳴珂沉默片刻,像是自言自語地道:“要鳳閣老倒臺的,是皇上還是太後,不好說。下一個如果也倒臺,恐怕就是皇上的意思了。”随即苦笑,“繞這麽大圈子行事,倒真不像是皇上能做得出的事。”
言辭間竟是認準了成國公府災難臨頭。
方元碌由衷地點頭,是因贊成汪鳴珂末一句。皇上登基這四年,常沉溺于聲色犬馬,三不五時就因宿醉或美人在懷罷免早朝。如果說他曾有過英明之舉,就是登基之初接受了三位閣老的聯手舉薦,重用當時年僅十八歲的霍天北。之後才有了西夏多年來入關燒殺搶掠的局面被終結,才有了一個創下不世之功的名将。而在這件事之後,皇上的做派實在是差強人意。
汪鳴珂看了饒公子一眼,“濟寧侯那邊,煩勞公子帶句話吧。他與成國公府息息相關,要早作打算才是。”
饒公子感激地一笑,“我會的。”
又談論了一會兒朝堂內外的事,饒公子取出一張銀票,遞給方元碌。
“這是——”
饒公子解釋道:“去年此時,我将六萬兩銀子放在了四通銀號,今年銀號連本帶利的還了。沒你這內行人引薦,我若是找錯了主家,少不得血本無歸,這是給你的分紅。一事歸一事。”
方元碌連連擺手推讓,“公子如此就見外了。去年到此時,沒你三番五次拿出銀子救急,我早就沒進項了,如今日子怎麽會這般寬裕。”
“拿着吧。”饒公子将銀票拍在方元碌手邊,站起身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聚。”
方元碌與汪鳴珂連忙起身,親自送到門外,看着饒公子的馬車消失在轉角處,這才轉身往回走。
方元碌不解地道:“認識他兩年了,到如今還是覺得這少年人神龍見首不見尾。”
汪鳴珂不免吃驚,“你不是說他是你的忘年交麽?這話是怎麽說?”
方元碌解釋道:“是濟寧侯引薦給我的,說是他一個遠方表弟。我初時見他談吐不凡,有真才實學,又明了朝中局勢,來日定非池中物,便起了結交的心思。你是愛才之人,我當然要引薦給你。可這兩年下來,他無心功名,只一心求財,便讓我看不明白了。而且,我至今也不知他住在何處,相見大多是在濟寧侯府或醉仙樓。”
汪鳴珂想了想就釋然,笑道:“換了我是饒公子,也不敢跟你我這類人交實底。”
“我們怎麽了?”方元碌不服氣,振振有詞,“多少官員都在貪贓枉法,我們賺的是貪官的銀子。哪個當官的都一樣,只憑俸祿哪兒活得了?”
汪鳴珂卻是嘆息一聲,“哪裏都是欺上瞞下的貪官,長此以往,這天下怕是要亂了。”
“管那些做什麽,我只管見縫插針,活得惬意些。”方元碌扯着汪鳴珂的衣袖,“走,喝酒去!”
饒公子的馬車出了南柳巷,就被策馬而來的蕭讓攔下了。他跳下馬,徑自上了馬車。
饒公子給他倒了杯茶,苦笑,“過段日子,你跟他們說饒公子暴病死了。”
“膩了?”蕭讓看得出眼前人心事重重,有意調節氣氛,“還是做阿嬈輕松一些,過段日子你趕緊嫁人吧,日後別讓他們見到你。”
沒錯,饒公子就是雲筝,最初是跟在蕭讓身邊扮成小厮,後來是幫他出面做些賺錢的營生,見人不能讓人沒個稱呼,便随口取了小名的諧音為姓,雲字為名。
雲筝輕笑,“算上祁連城,這一下午我就見了四個官員,今日還都不是休沐的日子。”
“皇上都能經常不上朝,我們怎麽就不能懈怠偷懶?”蕭讓喝了口茶,現出意興闌珊的樣子,“有時候想想,做這種渾水摸魚的官,還不如做個正經的商賈。”他也曾滿懷豪情壯志,想在仕途上大展拳腳,可從皇上登基之後,慢慢的心灰意冷了。
雲筝沒說話。
“你別打蔫兒啊。”蕭讓拍了拍她肩頭,“我過兩日要去外面走走,看看瓷器生意做不做得,已經請了假。不如你跟我出去走一趟?連我姑姑也帶上吧?跟外人就說你們母女兩個出門訪友。”
雲筝斂目思忖片刻,擡眼時目光沉靜如水,“你盡快動身,把阿齊帶上。”她緩緩勾出一個微笑,“我知道,你已看出來了,雲家就要走鳳閣老的老路,甚至于,下場要比鳳閣老更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