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遂4
遂4
覃望山在手術前一天入院,下午完了成術前檢查,晚上十點開始就不能進食。住在病房裏,覃望山翻來覆去睡不着覺,拿手機出來看。他給左立發的上一條信息是十天前,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廢話,左立應該看了,但卻沒回他。
覃望山翻了個身,雙眼瞪着雪白的天花板,隐隐有些頭疼。這次他要做手術,外公梁世雲是全家最鎮定的人。他認為只是一個小手術,不必太緊張。覃望山也覺得如此,但架不住家裏的兩個女人一驚一乍。季霄和梁玲母女兩個不知道暗自垂過幾次淚,哭過後又打起精神來安排住院的一應事項。覃望山的手術排期還沒定下來的時候,她們就商量起出院後要去哪裏療養。季霄要讓覃望山住到她那裏去,梁玲卻不想讓母親太勞累,提議去住覃父的療養別墅。
家中氛圍被她們搞得緊張兮兮,覃望山一開始還耐心勸慰,到後來不勝其煩,恰好梁世雲說預約手術的專家臨時空出來一天,可以把覃望山補進去。覃望山覺得宜早不宜遲,于是同意了提前手術,并且和外公說好,暫時不把改期的事告訴外婆和母親。等她們知道消息,覃望山已經推進手術室了。
手術是在周三下午做的。覃望山先被推去做了ct定位,定位針打下去,他不覺得痛,只是呼吸變得酸脹。做完定位直接推進了手術室,醫生給他帶上麻醉面罩,覃望山很快失去了知覺。
出手術室的時候覃望山其實是知道的,但他還沒完全醒過來,可以聽見周圍人說話的聲音。母親和外婆守在他的病床邊,窸窸窣窣地你一言我一語,一邊是埋怨覃望山自作主張,一邊是擔心病理結果不好。
覃望山精神不濟,聽了一會又犯迷糊。等他徹底醒了,咋一睜開眼,看見的是母親和外婆臉上掩不住的憂愁。發現兒子醒了,梁玲立刻換了一個正常的、喜悅的表情,只是有點不自然。再看季霄,她竟臉一撇,獨自走到病房外頭去了。
覃望山心裏咯噔一跳,母親和外婆的反應不太對勁兒,心想難道病理結果是惡性腫瘤,大家都不知道怎麽面對他嗎?
他一開口,聲音是啞的,聽起來有點滑稽:“怎麽了……你們?”
母親似乎是強顏歡笑:“你這孩子,我們擔心你啊!誰讓你和你外公聯合起來騙我們?”
覃望山緩聲問:“病理結果怎麽樣啊?”
這時季霄從門外進來了,聽到了覃望山的問話。見梁玲一時語塞,她忙接話道:“別瞎擔心,肯定是良性的。”
這時梁玲才說:“結果還沒出來,哪有那麽快的?”
母親和外婆的話更讓覃望山疑心,但他沒有力氣細查,麻藥的勁兒已經完全退了,胸部的傷口泛起一陣一陣尖銳的疼,又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上,讓他喘不過氣。
覃望山閉上眼,手在被子底下攥緊成拳。梁玲只當他是睡着了,推着季霄退到外間的會客室裏去了。
他被傷口的疼痛折磨着,身體卻一動不能動。身上插着尿管,肺裏插着導流,手背上紮着輸液管,無數的管道從身體裏面長出來,他覺得自己不像一個人了,倒像是一個怪物。
覃望山數着自己的呼吸,感受每一次吸氣和吐氣之間的痛覺有細微差別。不知時間過去多久,漸漸地有了稀薄的睡意。
世界變得很模糊,但仍舊為他保留了一點視覺和聽覺。他聽到會客室裏壓低的談話聲,聽到小心翼翼靠近的腳步聲,他看到一個人的模糊輪廓,是瘦削的也是高挑的,是亮白的也是暗黑的,似乎是左立一般。
他迷迷糊糊地說:“你怎麽才來?”
那人說話的聲音也像左立:“我去等你的術中病理報告了。”
覃望山嘴巴動了動,想問結論如何,但是說話變得很艱難,他不知道自己最後有沒有發出聲音。那個人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輕聲說:“你放心睡吧,報告沒問題。”
覃望山相信左立不會騙他,嘟囔着嗯了一聲,在一種莫名的安穩中,終于睡了過去。
覃望山這一覺睡了很久,久到他睜眼時無法判斷時間。側過臉望向窗外,是晦暗不明的灰色,卻無法确認是傍晚還是清晨。可能是日出之前吧,覃望山想,不然周遭不會這麽安靜。緊接着,他想起自己迷糊睡着之前,似乎是看見左立了,還跟他講過話。
覃望山不确定這是因為麻藥産生的幻覺,還是他真的來過。睜眼時病房裏只有他一個人,他住的這間是VIP套房,房間裏只有一張病床、一張陪護床,兩張床之間拉着簾子,正對病床的位置有一張單人沙發。
躺了一會兒,覃望山想要喊人,外面忽然有了動靜。似乎是母子連心,母親打着呵欠走進來,看覃望山醒了,立刻笑了起來:“餓了嗎?吃點東西吧。”
他不覺得餓,搖搖頭:“不想吃。”
說完,覃望山咳了一下,喉嚨有一絲絲甜腥味,整個肺都在響。他感覺到全身酸痛,尤其是背部一片火辣辣的:“……我想起來走一走。”
梁玲忙講:“诶,醫生說你最好是別下床。你看你身上這麽些管子,沒辦法走動的。還是先吃點東西吧,我扶你起來……”
話還沒說完,梁玲有些為難地看着覃望山。她是獨生女,從小也嬌生慣養,從來沒有照顧人的經驗。之前覃父住院,也基本上是護工和阿姨來陪護,她就在一旁當監工。但是這回覃望山改期手術,她原本預訂的那位護工沒空檔,只能臨時再找一個。
梁玲對護工頗有要求,最好是年輕的小夥子,話少手勤快,最好長得有鼻子有眼睛,看着舒心,兒子也能恢複得更快。
如今覃望山滿身管子、一碰就碎的樣子,梁玲不敢下手,怕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于是說:“兒子,你先等等,媽媽去打個電話催一下護工。”
梁玲走出病房去打電話,回病房發現尿袋滿了,她不記得應該是更換集尿袋還是直接接出來倒掉,要按鈴找護士來弄,覃望山出言攔住她。
梁玲知道覃望山臉皮薄,又走到外頭去等護工。現在是早晨五點左右,正是所有人睡得最熟最香的時段。走廊上幾乎沒人,幾分鐘過後,一個長相精明幹練的小夥子匆匆走過來。走廊的盡頭只有覃望山這一間病房,梁玲便理所應當地認為他是護工小楊,忙對他招手:“小楊是吧,這裏這裏。”
左立愣了一下,想說您認錯人了,但是梁玲自顧自說:“V3裏面是的病人是我兒子,他的尿袋滿了,麻煩你先處理一下吧。”
左立聽到梁玲如此說,沒有急于解釋,只回答:“好的阿姨,我來吧。”
左立走進病房去,拉開覃望山一側的床圍簾。覃望山雙眼緊閉,身體緊繃着,呼吸很重,顯然是在極力忍耐着痛。他熟練地戴起一次性手套,從床底下找到裝尿的扁馬桶,故意咳了一聲:“V3床的病人,我現在給你倒尿了。”
覃望山聞聲立刻睜開了眼,然後聽到了一小股水流嘩嘩流出的聲音。覃望山呆滞了一秒,又重新把眼睛閉上了。
左立忙完洗了手,重新走回到病床邊看覃望山。覃望山好像是瘦了一圈,表情不太自然,臉頰處居然帶着潮紅。左立忍不住伸手摸他的額頭,怕他術後高燒。
還好溫度不算很燙,可能有一點低燒。左立問他:“是不是很痛?”
覃望山緊緊抿着嘴,說:“特別痛,渾身上下沒有哪裏不痛,每根骨頭都是痛的,針刺一樣痛。”
左立說:“這麽痛的話……為什麽不上鎮痛泵?”
覃望山又是一呆,說:“我醒了就這樣了,沒人跟我說可以用鎮痛泵。”
左立問:“梁教授沒來過嗎?”
“來過了,又走了。”覃望山回答:“他來的時候我在睡覺,也沒說上話。”
左立嘆氣說:“你讓家屬去跟醫生溝通一下,應該可以上鎮痛的。”
他倆說着話,外面傳來了訝異的一聲“诶”。很快,梁玲領着一個穿着護工制服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她明白剛剛搞錯了人,進來問左立是誰,卻看見他跟自家兒子聊得正歡,滿臉疑惑不解。
左立幫覃望山把靠背搖了起來,看着梁玲抱歉地笑了笑:“阿姨你好,剛剛沒來得及說,我不是小楊。”
覃望山喊了一聲媽,介紹說:“這位是我的朋友,左醫生。”
梁玲恍然大悟,眼神又落到已經排空的集尿袋上,頓時十分難為情起來:“真是不好意思,我誤會了。”
“聽說覃律師住院了,我又剛好在這邊,所以過來看看他。”左立說:“我……也是附二院的醫生,這種事我挺熟的,阿姨你不要在意。”
梁玲又說了好些抱歉的話,左立想了想,認真地說:“舉手之勞而已,覃律師對我有恩,我做這點小事,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