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霧5
霧5
天氣預報顯示,由于西伯利亞強冷空氣南下,溪市将迎來大幅度降溫,一場罕見的大雪将至。
降溫來得聲勢浩大,冷空氣抵達的前一天,溪市是個灰撲撲的陰天,高樓與高樓之間,嗚嗚痛哭般的風聲清晰可聞。從永勳正式離職的第二天,覃望山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天色也配合着早晚不分,一直保持着同一種淺灰。
覃望山睜眼時,以為還是早晨。他頭腦昏沉,睡得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翻了個身,感覺口幹舌燥,伸手在床頭摸了兩下,水杯沒摸着,不小心碰到觸屏按鈕,室內響起詢問的電子女聲:“是否為您打開窗簾?”
覃望山不甚清醒地說:“……打開窗簾。”
他的聲音過于嘶啞,連自己乍聽都吓了一跳。閉着眼睛摸到了手機,眼皮撩起一道縫來看,未接來電有七個,未讀的微信更是有七八十條。電話都是母親梁玲打的,微信大多來自同事和客戶。覃望山突然辭職,得知消息的無不驚訝萬分,個個發信息來問他原由。覃望山扒拉着粗略看了看,一條都沒回,又把手機扔開,翻身接着睡。
昨晚他在父母家吃飯,當父親得知他已和姜昕“分手”、又從律所離職之後大發雷霆,覃望山不耐煩頂了幾句,父親動了真怒,當下就把他攆出了門。
沒穿外套,也沒拿車鑰匙,不過幸好手機随身攜帶,覃望山叫了個車回家。他只穿着羊絨衫、趿着拖鞋在路邊等車,呼呼的、透骨的冷風把他吹成了光禿禿的木杆子,當晚回家就開始發昏。他以為睡一覺起來就會好,沒想越睡越冷、越睡越沉,連起床都沒力氣了。
覃望山最後是被外賣小哥的敲門聲吵醒的,他艱難地起床開門拿外賣,從卧室走到大門口而已,就累得要坐下來喘氣。覃望山意識到不對勁兒,找出體溫計量了一下,已經到了39.4度。
母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覃望山這回接到了,還沒有說話,梁玲問他外賣收到了沒。覃望山啞着嗓子說收到了,梁玲一聽不對勁:“你聲音不大對啊?”
覃望山勉強笑着說:“辭職頭一天,連麥打了通宵游戲。罵人罵的,我不跟你說了,去吃飯了啊,媽。”
“好好,你趕緊去吃。”
挂了梁玲的電話,覃望山給自己找了一件最厚的羽絨服穿上,裹上圍巾帶上帽子,打算去一趟醫院。昏昏沉沉下樓,走到小區門口,剛好有一輛空着的出租車,覃望山招手上去。司機問他去哪兒,他想也不想就回答:“去附二院。”說完這話也并沒有覺得不妥,但其實對他來說,附二院不是最近的三甲醫院,中心醫院離得近得多。
覃望山燒糊塗了,出租車堵在高架口時,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好不容易挨到了附二院,在發熱門診排隊。分診臺的護士給他量了體溫,發給他一根管子,讓他先去做鼻咽拭子。覃望山張了張嘴巴想說謝謝,卻沒能發出聲音。他有一分鐘左右的斷片,再睜開眼睛,護士那張波瀾不驚、公事公辦的臉上挂着難得的關切,旁邊有另外一名護士推着輪椅過來,扶着他坐上去。他這才意識到,剛剛他跟那個護士說着說着話就暈倒了,整個人直直地栽倒下去。
這下覃望山不用排隊了,直接就被推進了診室。醫生初步問診之後,給他開了檢查單。他問覃望山上一次進食的時間,覃望山仔細想了想,回答應該是在20個小時之前了。醫生又問他除了發燒之外還有什麽不适,覃望山用力吸了口氣:“乏力,胸悶,沒什麽特別的了。”
醫生啪啪地在電腦上打字,對旁邊的護士說:“抽完血帶他去住院部輸液吧,門診可能沒位置了。”
這段時間是流感的高峰期,門診的輸液室早已人滿為患。覃望山表示可以自己去,護士不放心,推着他一路開綠燈,采完血做完鼻咽拭子,又推去住院部輸液。
住院部的輸液室有床,覃望山可以躺下來休息。護士對他說:“等驗血和拭子結果出來,我再過來看你。”
覃望山躺着看了一會兒手機,回複了幾條來自朋友的微信,十分官方地回答說自己想要休息一段時間,對職業重新規劃。
高熱令人頭痛欲裂,他眼皮沉重,雖則困倦但難以入眠,只是迷迷糊糊地眯着。這一眯剛好四十分鐘,睜眼時兩瓶水挂完,護士正在給他換液。護士說:“你的檢查報告出來了,不是流感,是病毒性感染,你症狀比較重,醫生說等會兒安排做個CT,再查個心電圖。對了,我給你拿了面包和牛奶,你吃一點吧。”
覃望山謝過她,雖然沒有食欲,還是聽話地把面包吃完、牛奶喝光。挂完水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覃望山覺得稍微舒服了一點兒,護士給他量了體溫,已經降到了38度7左右。他拿着醫生開的單子去繳費,然後取號等着拍CT。
覃望山取到87號,前面還有三十來個人,預計排隊時間要一個小時往上。他感到十分無聊,在樓道裏走來走去,看電梯降下來又升上去。電梯在6層停靠,這回裏面人不多,覃望山腳不受控制地邁進去。他自動站到靠門的地方,上上下下,順勢在十四層被擠了下去。
擡頭看見綠色的指示牌,“骨外科”三個大字令他精神恍惚。往前走了兩步,覃望山又停下來。他想自己這樣貿貿然過去,見到了左立應該說什麽呢?這是他工作的場合,會不會給他帶來困擾?
想到這裏,覃望山停下來,勉強地轉了半個身,打算走掉。視線剛好從科室的公示欄上掃過,覃望山目光停頓,卻發現牆上沒有左立的照片。
他記得好幾個月之前,他來這裏取丁少骢的手機,等待的時間過長,他曾仔細看過公示欄。當時左立還是規培醫生,照片和名字排在公示欄的末尾。
覃望山的表情過于嚴肅,一個路過的護士打量着他停了下來,問他:“你好,請問你有什麽事情……”
護士認出了覃望山,覃望山瞥向她胸前的名牌,也産生了一點印象。左立跟他提過這個叫吳梅的護士,他們的關系似乎很不錯。
吳梅忘記了覃望山的姓名:“啊,你是那個老家的親戚……”
覃望山笑說:“本來有點事情要找左立醫生,但現在已經解決了,不用麻煩……”
“左醫生他辭職了啊。”吳梅很驚訝:“你還不知道嗎?”
覃望山耳朵嗡嗡地響,高燒讓他幻聽,于是又問了一遍,吳梅就又答複他一次:“左醫生已經離職了,兩個禮拜前就辦完手續了。”
覃望山不理解,脫口就問吳梅:“他為什麽離職?”吳梅卻瞪着眼珠子說:“诶,你們是親戚吧,我沒記錯吧?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他離職去了哪裏?”覃望山問。
吳梅琢磨着不對勁,搖頭:“我也不清楚,你自己問他吧。”
後來,覃望山迷迷登登地回六樓做了檢查、拿了藥,CT報告還沒出來,他就叫車回家去了。但是關于這一切他的記憶模糊,不記得是如何完成的了。
但他能夠肯定自己給左立打過電話,左立沒有接,也許是拉黑、也許是占線,打了不止一次,這點有通話記錄為證。
他給丁少骢打過電話,還記得丁少骢意外且諷刺的口氣。覃望山問他知不知道左立去哪裏了,丁少骢還他一個冷嘲熱諷的“切”,反問他:“左醫生去哪兒了你來問我?你把人搞丢了,該我打電話找你要人吧!”
以覃望山對丁少聰的了解,他這麽說話就是知道人在哪裏,只是不願意告訴自己。他低聲請求:“我找不到他了,拜托你告訴我。”
丁少聰聽這個話,先是驚訝,緊接着升起一種痛快的感覺,他大笑起來:“老覃,你也會跟我低聲下氣啊!你挖牆角的時候,沒想過有今天吧?你說我是不是該錄個音,讓炜哥也欣賞一下啊?”
覃望山同時遭受着身體和精神的沖擊,已經用了最大的力氣保持克制。丁少聰的話傷不到他,但也毫無用處。耐心瞬間完全喪失,他冷下聲:“你他媽的別在這裏賣關子,你把左立藏到哪裏去了?”
丁少聰簡直要笑瘋了:“你醒醒吧,覃望山!他一個大活人,我能藏到哪兒去了?是他要躲着你,不想看見你。所以說啊,老覃,有句話是沒錯的,偷來的東西是長久不了的,對我适用,對你他媽也适用!”
覃望山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繼續跟丁少聰吵架,反正都是車轱辘沒有營養的話,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可能反駁兩句,也可能直接挂掉了。
他把自己捂在被子裏,每個毛孔都在出汗,被褥被打濕又幹透,整個人發酸發臭。在某一刻,他猛地從高熱裏清醒過來,然後清楚地意識到,左立再次選擇了消失,從他的生活裏完全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