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醉4
醉4
好在忙碌工作可以沖淡焦慮的心情,直到下班,左立才有空再一次思考這件事。
左立覺得投訴并不是李盛的主意,找到監控視頻更不是李盛能力之內的事情。那天晚上聽到他說喝了酒,并且了解李盛傷勢情況的人想來想去只有兩個,一個是楊海帆,一個是李盛的老婆。楊海帆已經停職了一段時間,而且他們之間并無矛盾,左立不覺得楊海帆會拿這件事做文章,畢竟損人不利己。而李盛的老婆左立見過好幾次,住院的時候接觸下來,她是個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女人,沒有這樣精明算計。左立能肯定,是有人煽動了李盛兩口子,為他們出謀劃策。對方出手大膽準确、有備而來,左立覺得自己可能需要一個律師。
唯一且當然的人選是覃望山,但這幾天他人在浒洲,陳哲案第二次開庭的日子依稀就是今天。左立打算等覃望山回到溪市再跟他講這件事,盤算着他們回程的日期,約摸就在明後兩天。他打算第二天給覃望山打電話問問,卻在當晚接到了來自覃望山的電話。
覃望山第一次打來的時候左立正在洗澡。他邊洗邊想着李盛的事情,不自覺有些出神,在浴室裏待了超過40分鐘,出來時臉頰發紅、有些缺氧。左立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喝,心裏湧起很多不切實際的念頭。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算不算走投無路,如果算,那他到底應該怎麽做才不會讓自己感到後悔。
就在左立用一個又一個的尖刻問題質問自己的時候,覃望山的第二個打電話過來了。電話鈴聲隐隐約約地從卧室裏面傳出來,左立的第一反應是緊張。他擔心有更壞的壞消息傳來,不願意起身去接。猶豫半晌,趿着拖鞋去卧室。來電人是覃望山讓他松了口氣,他在電話即将挂斷的前一秒按下了通話鍵。
左立拿起電話輕輕的“喂”了一聲,但是電話那頭說話的人并不是覃望山,而是陳哲。
嘈雜的音樂聲中,陳哲的語調裏帶着揶揄和興奮。他說:“小助理,在忙什麽呢?”
左立不知道覃望山的手機怎麽會交到陳哲手裏,頓了一頓:“怎麽是你?”
“失望啦?”陳哲哈哈大笑:“怎麽不能是我?你知道嘛,我的官司輸了,當庭宣判!老範那個兒子和老婆……你都不知道人可以有多得意忘形!”
“我很……遺憾。”左立覺得可能陳哲并不需要安慰,因此沒說更多的話。
陳哲的聲音聽起來倒不像難過,不過他這個人情緒古怪,笑的時候說不準是什麽意思。他繼續說:“輸的底褲都不剩了!你說人生為什麽這麽難呢?”
左立立刻想到自己,想到最近發生的所有事情,只能無言以對。兩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左立搞不懂陳哲打電話過來的緣由。就在左立以為陳哲要挂電話時,他忽然大喊:“覃律心情不好,喝多了!你快來把他接回去。”
“覃望山喝多了?你們在哪兒?為什麽他的手機在你手裏?”左立将信将疑。
“你哪兒來那麽多為什麽?”陳哲說:“芙雲路,無人酒吧……你來不來?”
陳哲一心多用,一邊在和左立講電話,一邊在和其他人聊天,聲音來自好幾個不同的人。左立問他:“你們什麽時候回溪市的?不是今天開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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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哲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也可能是在喝酒:“庭審是……昨天結束的,今天……中午就回來了……”
左立猜同行的肯定不止陳哲和覃望山,應該還有他們律所的其他同事,也有可能有陳哲的朋友。這種場合左立沒有理由出現,于是說:“我已經不做他的助理了,你找他的助理來接吧。”
“許暢嗎?”陳哲早就知道了左立的“助理身份”是個謊言,但不拆穿,只是很不可置信地講:“你放心把喝醉的覃律師交給許暢?”
陳哲咳嗽兩聲:“小助理,我說你是不是腦子壞掉啦?這麽好的機會,我可是第一個想到你啊。覃律師喝醉了,可不是任你擺布?我跟你說,不要玩暗戀了,幹脆生米煮成熟飯,說不定覃律師就開竅了。”
左立無視陳哲調侃的話,問了一句:“覃望山……他酒量沒有這麽差吧?你都還好好的,怎麽他先醉了?”
陳哲裝出可憐兮兮的聲音:“官司輸了,能不難過嗎?少掙不少代理費呢。”
左立相信官司輸了覃望山會低落,但不至于為了代理費借酒消愁。但是覃望山的手機在陳哲手裏,這似乎是他已經醉酒的鐵證,左立很猶豫。陳哲拖長聲調嘆了口氣:“那好吧,你不來我可就打電話給姜昕了,總要找人把覃律師帶回去吧?好了好了,我挂了啊。”
陳哲嘴巴上說着挂了,但其實并沒有挂電話,又等了幾秒鐘,他說:“小助理,你自己考慮考慮吧。我挂了電話之後就給姜昕打電話,還有那個什麽馮妮娜、李妮娜、張妮娜。你要是不早點出發,人可就被別人接走了。”
電話挂斷,左立看着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通話記錄,通話時長共計2分48秒。他知道陳哲不是在開玩笑。陳哲玩性重,尤其是在範賢增一命歸西之後鬧得愈發厲害。如果覃望山真的喝多了,他絕對會把人随便塞到哪個趕來的紅顏知己懷裏。這個念頭讓左立坐立不安、難以忍受,猶豫半分鐘過後,他抓上外套出了門。
打車到芙雲路不到二十分鐘,其中等車和走路花去七八分鐘,基本只有十二分鐘車程。站在“無人”門口紅藍燈箱旁邊,左立第二次驚覺這裏就是曾經的“文火”,雖然裝潢風格大變,但建築依然是那棟建築,門牌號依舊是那個門牌號。
這是左立曾經覺得自己再也不會踏足的地方。他來過兩次,每次都有不同的糟糕回憶。第一次是林栩栩為他精心準備了生日驚喜,在他的沖動表白下變成了不堪回憶的驚吓。第二次是畢業吃散夥飯那天,他被同學生拉硬拽來的,在這裏喝得一塌糊塗、完全忘記發生的所有事。
站在“無人”充滿工業和後現代風格的門口,左立猶豫了一下,還是擡手推開了門。
門有兩道,第一道門是普通的玻璃門,第二道是看起來鏽蝕嚴重的壓力艙門。一切陳設和當初全然不同,這裏是另一個世界,不用左立費心撇開舊日回憶。
左立按照陳哲的指示,在角落裏找到廢棄鋼管搭成的樓梯,抓着把手往上走。樓梯窄而長,踩上去發出咚咚咚的回響。左立站住,從樓梯上往下看,生出一種極度荒謬和抽離的感覺。仿佛這裏是被病毒清洗過後無人生還的文明舊址,底下張牙舞爪擠滿舞池的,都是變異後沒有思維、只剩本能的喪屍。五光十色、紙醉金迷、氣味暧昧,縱情到令人恍惚。
二樓上,左立一眼就發現了躺在卡座裏的覃望山。其實左立不是先看見的人,他先發現的是覃望山脫掉的風衣外套。衣服搭在座位的靠背上,下擺堆疊在一起。左立往前走,直到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覃望山整個人向後仰面躺着,眼睛閉得太用力,連帶着連眉毛都蹙了起來。他的襯衫袖子卷到手肘處,一只手撐在額頭上,好像是無意識地睡了過去,又像是在閉眼思考。不知道是夢還是思考令人難受,左立察覺出痛苦的味道。可到底是為什麽痛苦呢?是因為輸掉的官司嗎?因為他父親的病情?或者是別的一些左立不知道的事情。在成年人的世界裏,總是有很多理由值得感到痛苦,就像左立此刻也有很多理由值得感受到痛苦一樣。
在左立觀察覃望山的一分鐘裏,陳哲發現了他,高興地打了一個呼哨,拍着手走了過來。左立環視周圍,這才意識到投向自己身上的目光。周圍一圈卡座裏可能都是他們聚會的對象,大概一共五六個人,都是男性,除了陳哲和覃望山之外,左立都不認識。陳哲搭住左立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說:“你還是來啦!我就知道你會來,你怎麽可能讓那些女人把覃律師帶走。”
左立面朝陳哲,用眼角餘光看着覃望山:“他喝了多少?”
陳哲想了想,搖頭:“沒注意,大家都在嗨,誰注意他喝了多少啊。不過我們剛開始,才叫了四輪。沒想到覃律師酒量這麽差啊!”
左立的聲音一響起,覃望山就睜開了眼睛。眼神裏毫無焦點,只是草草地向他以為的方向看了看。沒有任何發現,他又閉上眼。
左立看着陳哲:“我記得你們的安排是明天才回來的。”
陳哲搖頭:“在浒洲也沒什麽事情做,就提前回來了呗。我是中午到的、下午在覃律師律所聊了一會兒。他們在那裏說什麽上訴的策略,我沒興趣聽。本來講好晚上約幾個朋友一起吃飯,覃律師掃興,說要回家。我也知道他爸爸身體不好,他不來就不來呗,本來也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局,就是幾個我的老朋友。”
陳哲對着幾個人指了幾下,飛快地介紹了一下。左立沒太聽清,只記得穿皮外套的年輕人是“小胡總”,墨綠色羊毛衫是“馬總”,年紀都不大,多半都是陳哲交的酒肉朋友。然後陳哲又指着兩三個座位開外的男人背影說:“那一位……是覃律師的小師弟,叫趙家園。你認識嗎?”
左立擡起頭瞥了一眼,只看到一個身材壯實的背影,搖搖頭。陳哲啧了一聲:“你看那滿身肌肉,呵。”
陳哲的意思明顯是看上他了,左立皺眉說:“不好吧,你怎麽知道人家是……”
陳哲哈哈大笑:“我當然不知道他是不是,而且多半不是。有什麽關系?摸兩把而已,他又不少塊肉。”
左立不想對陳哲的生活方式多做評價,說:“我去看看覃望山。”
左立朝覃望山的方向走過去,他旁邊有個空位,放着一個公文包,可能是誰暫時離開了。左立坐下來,覃望山察覺到身邊的動靜,以為是趙家園坐回來了,幹脆沒有睜眼。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底下,他很難分別人與人腳步聲和氣息的不同。
左立在覃望山旁邊坐了一會兒,覺得覃望山似乎是瘦了一點,比夏天的時候有白了一點,平日裏那種氣定神閑的氣質消失了,顯得有些單薄。左立伸手去摸覃望山的額頭,碰到他自己蓋住眼睛的手掌。
溫涼的觸感驚醒了神經,覃望山第一反應是抓住了左立的手,然後才移開自己的手,睜眼看左立。眼神聚焦,花了好幾秒鐘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覃望山放松了警覺,松開了手。他的聲音異常沙啞:“你怎麽來了?”
左立故意說:“不是你打電話讓我來接你的嗎?”
“肯定是陳哲。”覃望山表情不悅,爾後又說:“我的聲音你也分不出來了嗎?”
左立沒回答,問覃望山:“你醉了嗎?”覃望山反問他:“你覺得我喝醉了嗎?”
少時,覃望山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喝醉了。”他伸手輕輕挨了挨左立的臉:“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我的幻覺。”
左立立刻得出結論,覃望山的确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