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解5
左立半夜時候醒了一次,他摸黑起來喝了一大瓶礦泉水,又上了個廁所,昏昏沉沉爬回床上接着睡。這一覺分外踏實,直接睡到日上三竿。他揉着惺忪睡眼,摸到因為忘記充電快要關機的手機看了一眼,已經是十點半了。
左立又眯了一會兒才神智歸位,慢吞吞起床。看着一桌子敞開的油紙包和見底的酒壇子,左立使勁揉着太陽穴。他當然記得昨夜發生了什麽,只是心境不同、氛圍不再,也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洗完澡之後,左立拎着紅色塑料袋猶豫再三,還是只能穿上了覃望山在地攤上給他買的衣服。對着鏡子照了一圈,阿拉丁神燈似的褲子,好像也沒有那麽奇怪。左立草草收拾了一下房間裏的垃圾,出門找老板借洗衣機用。
忙完這些,左立帶着手機出門遛彎兒。小鎮日光充足,大片大片撒在石板路面上,反出刺眼的白。他撿陰涼的地方走,走了一小段路,終于體會到覃望山說的又涼快又舒服。絲綿的布料輕盈透氣,随着他的步子來回飄。他在路上遇到幾個和他打扮類似的行人,有年輕人也有中老年,無一不是帶着一臉的閑适和懶散。穿着這身衣服,左立覺得自己好像隐形了,他完全地融入這座小鎮,成了它的一部分,來來往往的人都看不見自己了。
這想法讓左立獲得了一點隐秘的快樂,像是成功欺騙了鎮上的所有人。他慢悠悠地走着,很快又走到了昨晚和覃望山一起逛過的臨河小街。晚上視線不好,再加上兩個人一直聊着天,注意力并沒有放在路面上。現在他一個人走,心裏就生出一點畏懼。左立怕水,尤其是這臨河的路很窄,最多能容納三個成年人并排通過,靠河的那一面沒有欄杆,三兩級臺階延伸到河裏去,時不時看見有人蹲在臺階上洗東西。
左立緊貼着另一側的鋪面走,一腳一腳挨着門檻兒,走得小心翼翼。他有點後悔選了這麽一條路,往回走又不甘心,只能硬着頭皮往下走。
原本漫無目的惬意被這種緊張感破壞了,他不知道繼續走下去會到哪裏,拿出手機來給覃望山發消息。
“你在哪裏?我可以過來找你嗎?”
覃望山沒有立刻回複,左立盯着手機看了一會兒,沒趣地按滅屏幕。已經到了午飯的辰光,左立專門選了一家離河比較遠的小店吃飯。進店後老板眼皮都沒擡,以為他是本地人,用本地話問他吃什麽。
左立站着研究了一下貼在牆上的菜單,猶豫再三,最後點了一碗三合一。三合一就是澆頭面,三種澆頭拼在一起,是當地人的吃法。各種澆頭擺滿了保溫櫃,左立點了剩下最少的三種,看起來應該是最常見的搭配。當地物價便宜,分量也很實在,端上卓滿滿一大碗,左立自認飯量不算小也吃不完。
吃飯的時候收到覃望山回複的消息。他說:“現在嗎?”
左立一只手指頭打字,還沒發出去,覃望山就發過來了一個定位地址。點開來看,是一家名叫上南樓的粵菜館,離古鎮景區這裏不遠,大約覃望山也正在吃飯。可左立這邊已經吃上了,沒必要巴巴地趕過去蹭一頓飯,于是把手機收起來,認認真真吃自己碗裏的面條子。
一碗面撐得左立直不起腰。他打了個飽嗝,出門接着散步。小鎮的氣質古老又樸實,幾乎見不到高樓,鎮上最高的建築還是年代久遠的鐘樓。雖然沒有摩登的建築,沒有如梭的車流,但是這裏卻沒有死氣沉沉的感覺,與他出生的地方截然不同。
他出生的縣城帶着一種腐舊的味道,連天空都是鉛灰色的,白球鞋不管怎麽洗總有一層薄灰。小時候左立住在外婆家的平房,門口的河水黑沉沉的,像是某種怪獸的嘴巴,那條河無數次進入他的噩夢。後來印刷廠分房子,左為工齡不夠沒他家的份兒。為這個,楊宇慧跟左為吵了好幾次,最後忍痛花了十幾塊錢買了煙酒送到主任家裏。他們家分到了一套底樓的一室一廳,從此住進了樓房。三個人共享的一間卧室,被楊宇慧用簾子隔成兩塊,靠窗的地方擺着鋼絲床,就是左立的天地。因為是底樓的緣故,從他的窗戶往外看,正對着家屬院兒的大鐵門,他總是看着進進出出的人,進進出出的人也都看着他。買菜的、聊天的、推着自行車去上班的、送孩子去上學的,都鬧哄哄地從他窗前走過。後來印刷廠效益不好,楊宇慧是第一批下崗的,緊接着左為也因為喝酒鬧事丢了工作。從那個時候開始,窗戶裏面也變得熱鬧了,刺耳的吵架聲、清脆的瓷盤碎裂的聲音、還有楊宇慧歇斯底裏的尖叫。
窗戶外的人開始探頭探腦地瞧着窗戶裏的熱鬧,左立只能躲在客廳的最角落裏寫作業。那裏沒有窗戶,也沒有不懷好意和意味深長的臉。
楊宇慧和左為離婚之後就搬走了,世界終于清靜了。左為開始夜不歸宿,偶爾帶着熏熏的酒氣回來倒頭就睡,曾經滿滿當當的一室一廳裏只有他一個人,整個房子都是他的世界。但這樣的生活只持續了一段時間,左立就被楊宇慧接走了。楊宇慧嫌棄左為不管孩子,硬是搶過了撫養權。左立跟着母親到了新家,見到了繼父盧繼華。新家窗明幾淨,左立擁有了獨立的房間,那曾經是盧繼華女兒住的。粉紅色的舊窗簾遮住窗戶,也遮住窗外鉛灰色的天。那個房子左立只住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記得楊宇慧為難的表情和充滿歉意的話,然後他又被送到了外婆那裏。
高中左立開始住校,學住宿費是盧繼華出的,因此左立識相地很少回去,節日假日基本也都和外婆一起過。到高三那年,楊宇慧突發奇想要左立搬回去住,左立又被接回了那個只待過兩個禮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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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左立的成績都名列前茅,學習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事情,因此樂不彼此。楊宇慧提起兒子的成績也總是很得意,旁人誇她教育得好,她毫不謙虛地接受,左立則冷眼旁觀着。那一次他搬回去也許是因為楊宇慧突然良心發現,想要在左立高考前扮演一位稱職的母親,也許是因為流言,不想遭受左鄰右舍的非議,總之楊宇慧十分堅持要讓左立住到她家裏去,盧繼華也難得沒有提反對意見。
這一回,左立似乎是融入了這裏。
兩三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左立晚自習放學回到家,終于察覺到了異樣。盧繼華喝得酩酊大醉仰面躺在沙發上,嘴巴裏罵罵咧咧。客廳一片狼藉,地板上丢滿了垃圾和廚餘,楊宇慧關在房間裏,聽到左立回家的動靜甚至沒有出來看一眼。
後來,左立從他們斷續的争吵中猜出來事情的真相。楊宇慧和盧繼華結婚多年沒有孩子,一開始是因為計劃生育,盧繼華跟前妻還有一個女兒,按政策是不能生。後來盧繼華辭掉小學老師的工作,自己出來做小生意,可以生的時候又一直沒動靜。就在他們放棄之後,楊宇慧又意外懷孕。意外來得突然去的更突然,三個月剛過,肚子裏的孩子就沒了胎心。盧繼華做夢都想要個兒子,把孩子流産怪罪到楊宇慧身上,認為是她沒有保護好腹中胎兒,要盧家斷子絕孫。
怪楊宇慧也就是怪左立。楊宇慧下崗之後沒有再工作,在家裏當了快十年的全職太太,每天就給盧繼華做一頓晚飯,剩下的全部精力就是照顧左立。雖然左立自己認為母親的照顧不過是多添一雙筷子,但是這無法改變盧繼華為此一遍遍和楊宇慧吵架。這個家似乎要走之前那段婚姻的老路。
退宿之後左立的床位被別的學生占掉,再申請得等到有空床,于是左立帶着不多的行李去了外婆家住。外婆家離學校更遠,左立不得不每天早起一個小時去趕早讀。夏天他騎車去,冬天只能轉三趟公交再走路去。
再後來,左立因為考前緊張失眠發揮失誤,幾分之差讓他和理想的專業失之交臂。他的确如他所願那樣離開了涼縣,卻沒有如他所想的順利在省城紮根。十年了,他還像浮萍一樣飄着。他盡力想抓住的,好像無一例外都沒能抓住。
這時,他想起了覃望山這個人。人也是最難抓住的東西。
就在這時候,覃望山給他發了一個“?”過來,大約是問他還去不去。左立想了想,回複道:“你還在那裏?等我一會兒。”
覃望山這次秒回:“好。”
左立甩了甩頭,大踏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