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局4
局4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糾紛,左立深知這一句話的正确性。從小到大,他聽過很多話,甜言蜜語、污言穢語、流言蜚語,大多數時候,他都只是聽着、看着,躲得遠遠的,無論是跟自己有關的還是無關的。但有時候,紛争避無可避,會自己尋着味兒找上門來,左立知道,自己身上就有那一股子味兒。
剛給新收的病人打完石膏,左立手裏拎着豆漿、嘴巴裏還叼着油條,在位置上休息了不到一分鐘,一直跟他關系不錯的實習護士小五妹風風火火跑進大辦公室,對他直擠眼。
左立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小五妹立刻指了指電腦,挨過來小聲說:“下個月值班表出來了。”
左立了然,一邊吃早飯一邊查收郵件,看到下個月的值班表,他明白小五妹為什麽沖他擠眉弄眼了。住院總給朱文韬排了一線班,而且和他搭班的二線是楊海帆。
朱文韬這個人,是骨科出名的老油條。他年資雖高,但卻是個萬年主治,比他年紀小、晚進來的楊海帆去年都評上了副高,他依然還是個主治。像朱文韬這種年資的醫生,一般是排二線班的,值班的時候可以休息,比起一線班輕松不少。這回的值班表居然把他調整到一線,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意思。左立懶得揣摩,他覺得自己或許應該高興,畢竟他總和朱文韬搭班,受累的是自己。左立看向小五妹,用很平常的口氣說:“我的沒變化,還是上個月一樣的時間。”
小五妹噘着嘴嘟囔:“你的可都是大夜班!”
左立無所謂:“大夜班小夜班都一樣,反正都不回去。”這是左立的習慣,不管是大夜班還是小夜班,他都待足一整晚,并不回去,因此大小夜對他來說并無區別。
小五妹聽這話白他一眼:“你這話可別讓老朱聽見了,到時候他的班可都是你的了。哎哎,我走了,等會兒我們護士長過來找我,你就說沒看見我啊。”
左立不解:“你玩躲貓貓呢?”
小五妹根本懶得解答他的疑惑,往門口探了探頭,走廊上沒人,她一溜煙跑開了。
左立吃完早飯,坐下來擦手,他看了一下時間,給自己噸噸噸灌了一大杯水,然後去廁所。今上午是例行的主任大查房的時間,不知道要弄到幾點才會結束,他打算先解決好一切生理問題,免得中途掉鏈子。
查房一直進行到十一點四十五分。結束之後大家作鳥獸散,主任卻把左立單獨留了下來。毛主任往辦公室走,左立在後面跟着,心裏有些忐忑。毛主任先是問了一下左立管床的病人的用藥情況和過敏史,又問他對早上查房時發現情況的看法。左立對情況爛熟于心,飛快地答出來。毛主任點點頭,問他:“小左,你一直和朱醫生一起值夜班,覺得怎麽樣?”
左立不明所以,只能含糊地回答:“挺好的。”
毛主任停下來看了左立一眼,他臉上雖沒有笑容,但也不是表情嚴肅的樣子。左立有些緊張地看着他,在這個時間,他擔心自己的每一次表現都會和留院挂鈎。毛主任卻轉開了話題:“之前丁總住院,也是你管床對吧?”
丁總是丁少骢的父親,他之前髋關節骨裂,在這裏做骨水泥填充手術,的确是左立管床。他也是這麽和丁少骢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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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立點頭。
毛主任沒再說什麽,拍了拍左立的肩膀:“小左啊,我們骨科是很辛苦的,好好幹。”
聽完訓話,左立一邊琢磨毛主任的意思,一邊往辦公室走。他嘴巴幹得很,而且又想要上廁所,大腦被好多事情占據。辦公室裏面鬧哄哄的,好像在談論什麽敏感話題,左立一進門,聲音忽然就都靜止了,一秒鐘之後,才又重新恢複正常。左立心裏有事情,沒有注意到這些細微的異常,把病歷扔在辦公桌上,喝了半杯水就往廁所走。
左立沒想到能在這個時間、在廁所裏碰見覃望山。左立進去的時候,他背對着門在洗手池前洗手。麻灰色的休閑西服、筆挺的個子、寬闊的肩膀和從背後看修長的脖子。左立愣了一下,仔細确認那是不是他。這時覃望山洗完了手,關上了水龍頭。左立沒有再看他,快步走到小便池面前。
覃望山從洗手池前的鏡子裏發現了左立。前一秒這個人還在觀察自己,下一秒卻又毫無察覺一般走開了。覃望山轉過來,走到左立旁邊。左立的手放在褲子的拉鏈上,他沒有繼續下去,轉過頭和覃望山對視。覃望山等着左立先開口,他不介意浪費一點時間。
過了一會兒,左立嘆口氣,有些無奈地問:“很想看嗎?”
覃望山的眼神瞟了瞟,低聲回答:“看看也無妨。”他雖然這麽說,但還是起身走到廁所外面去了。左立上完廁所出來,覃望山在走廊中央的休息區裏等他。午餐時段,休息區幾乎沒有什麽人,難得幾張圓沙發都空了出來。覃望山坐在最裏面靠窗的地方,眼神追着左立從廁所出來,一路走到跟前。
左立扯了扯白大褂,手抄進口袋裏。覃望山似乎不是那種喜歡做毫無意義的事情的人,他不知道覃望山今天的來意,所以動作有些猶豫。覃望山倒是皮笑肉不笑地向他打招呼,甚至顯得有點吊兒郎當:“左醫生。”
左立也回敬他一個假笑:“覃律師。”
覃望山用閑聊的口吻問他:“左醫生現在有空嗎?”
左立用十分公式化的口氣回答:“我很忙。”
“午休時間也沒空?”覃望山向後靠了靠,沙發很舒服,他的表情很放松:“受當事人的委托,我有一些事情要向左醫生了解情況。”
“當事人?”這個詞使得左立有一點防備。
“不介意我錄音吧?”覃望山一副笑模樣,說着拿出手機點開錄音軟件。他沒有開始錄音,看着左立說:“你認識麻友新吧?”
左立皺眉,盯着手機屏幕上的紅點,心裏略微明白一點了:“交通事故,肋骨骨折,前兩天已經出院了。跟丁少有關吧?”
覃望山把手收回來,橫搭在沙發靠背上:“左醫生,你知道多少?”
左立也微笑,用很關切表情說很輕飄飄的話:“那個麻友新是交通事故送進來的,你和丁少能和這種人扯上什麽關系?我猜啊,要麽是你撞的,要麽是丁少撞的。”
覃望山點頭:“只是猜到的麽?”
左立說:“甚至不用猜吧?這種事情我們這兒很多。麻友新訛上你們了吧?我提醒過丁少的。”
“提醒他什麽?”覃望山側臉問。
左立回答:“我碰到有律師給麻友新塞名片,那種人……應該是覺得有文章可做。你和丁少,無論是哪個,在他們那群人看來,應該都是肥羊。”
“那種人……”覃望山收起那種滿不在乎的笑容,身體也坐直了:“我再問一次,你和麻友新不認識?”
左立盯着覃望山的眼睛,想看透這個人到底想問什麽:“覃律師,你這話我覺得不能理解,你……別忙,你是在暗示我和麻友新是一夥的?”
覃望山攤手,沒有任何一點被拆穿的尴尬:“不能忽視任何一種可能性。畢竟……”
覃望山沒有說完,這個畢竟後面可以接很多內容,而每一種都有着合理性。左立覺得多麽荒謬,又多麽正常。任何一個人都是經不起推敲和審視的,任何一種邏輯都可以某種意義上自洽。
左立微微嘆了一口氣,挨着覃望山坐下來。他故意坐得近,抵着覃望山的肩膀:“覃律師,你們律師都喜歡倒打一耙嗎?”
覃望山沒有動,沒有躲開左立刻意的身體接觸。左立繼續說:“永勳律師事務所,我見過你的名片。那個岑廣興是你的助理嗎?”
“你知道這個人?”覃望山猛然轉頭,恰好左立動了一下,兩人的肩膀撞在一起。
左立捂住被撞的肩膀:“是你們合起夥來騙丁少吧?永勳在附二院骨科可是常客啊。”
覃望山立刻抓住手機,退出了錄音的界面。他幾乎不用确認,但還是給許暢打了電話。附二院劉玉松的地盤兒,他差點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忘了。挂掉許暢的電話,他等不及确認結果,又給丁少骢打去電話。
左立就在他的右手邊坐着,覃望山忽然覺得有點不自在,站起來朝另一邊走了幾步。電話接通,覃望山打斷丁少骢的絮叨,開門見山地說:“丁少,你需要請一名律師。”
“啊?”丁少骢愣了一下,笑道:“我不是找你了嘛,老覃。”
覃望山望着自己的皮鞋尖兒,說:“麻友新的委托律師,應該是跟我一家律所的劉玉松。根據規定,當事雙方不能在同一間律所委托律師。你要做好走到訴訟這一步的準備。”
聽到覃望山謹慎的措辭和變得嚴肅的表情,左立意識到事情不簡單。受害人找肇事者多要幾個錢的他見多了,麻友新看起來不算是難纏的那一種。況且丁少骢也不缺錢,沒必要弄得這麽緊張兮兮。等覃望山挂掉電話,左立主動詢問:“真出事兒了?”
覃望山回頭看左立一眼,稍微猶豫了一下。左立可以算半個知情人,他直截了當地說:“麻友新做了一個局,把丁少給套了。”
覃望山簡明扼要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左立很快就弄明白了。本來只是一起簡單的交通事故,丁少骢也沒太放在心上,卻在有心人的引導下一步步走到現在這個樣子。覃望山說:“因為麻友新主張丁少肇事逃逸,丁少被警察傳喚做訊問筆錄,并在筆錄裏供述自己在交通事故發生後立即離開是為了公事。他當時這麽做只是為了增加自己說法的可信度,他的行為不構成交通肇事罪,筆錄只是走個過場,根本沒有預料到對方還有後着。對方憑借這份筆錄,主張丁少開車撞人是職務行為導致的,要向善仁公司索賠。但關鍵是……”
“關鍵是,善仁公司是醫療器械經營企業,器械企業參加醫院的招投标需要提供信用信息,公司名下不能有任何行政處罰或者訴訟糾紛,否則一票否決。”左立明白其中的關節,把覃望山的話補全。
覃望山點頭:“所以,這個官司他們根本不需要贏。只要看上去像那麽回事,法院受理了,善仁就輸了。一審、二審、再審,他們有的是辦法把善仁拖死。在眼前的情況下,丁少只能跟他們和解。”
覃望山說了很多,左立都沒太能聽得進去。他只想到一件事,丁少骢的“肇事逃逸”是為了來接自己。左立不知道覃望山來這裏,是不是為了拿這件事審判自己。他有點慌張,藏在白大褂裏的手微微發抖。
如果真的怪罪到自己身上,他什麽都賠不起。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一股味兒,所有的紛争都會尋着味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