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局5
左立趁着午休的一點兒空閑時間,把麻友新的病例調出來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麻友新四根肋骨骨折,甚至夠不上十級傷殘的标準。就算預後不好,鑒定勉強十級,也賠不了多少錢。左立在骨科這一年多,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了一些律所的套路。那些專做交通事故理賠的律師常駐醫院,簡直把這裏當成了第一辦公場所,但凡新收進來的病人,都要一一詢問,不放過任何一個潛在客戶。他們的目标大多是那些文化層次較低、家庭條件困難的病人,這種人往往更需要錢,也更容易拿捏。
這樣來算,麻友新是個合格的受害人。一個完美的、用作敲詐勒索的工具。帶着這種主觀的惡意揣測,左立也看不出什麽有價值的信息,這只是一份正常的、普通的病歷。
正走着神,似乎是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回過神來,左立急忙關掉網頁,轉過身朝後看。
是朱文韬在叫他。
朱文韬緊緊抿着嘴巴,表情很嚴肅。他的眉毛又粗又濃,像兩條挂在臉上的毛毛蟲,沒表情的時候看起來兇神惡煞,笑起來又顯得滑稽,護士們背地裏都叫他蟲大夫。
左立意識到不對勁兒,趕緊站了起來:“朱老師。”
朱文韬身材魁梧,嗓門大得吓人:“小左,聽說你很不高興和我一起值夜班?”
左立立刻否認:“沒有啊,朱老師。您為什麽這麽說?”
朱文韬哼哼:“你是不是跟主任反應過值夜班的事兒,不想跟我一個班兒?我聽別人說的,得親自問問清楚。”
左立來不及去想誰在背後嚼這種舌根子,忙解釋:“朱老師,我沒做過這種事情。我在科裏跟誰一個班兒都是學東西,真沒幹過您說的這事兒。”
朱文韬看着他,有些将信将疑:“有人親耳聽見你跟毛主任說的……”
左立表情誠懇:“朱老師,您要是不信,可以請他當面和我對質。再說,我一告狀主任就改排班,我還沒那麽大臉。”
最後一句話顯然很有說服力,朱文韬想了一下,認可了左立的說法,他的臉色稍霁:“行,我信你。小左,我周三晚上要送女兒上補習班兒,咱倆調個班兒行嗎?”
這種情形下左立不好拒絕,只能點點頭,答應一聲好。朱文韬這才露出笑容,兩條粗眉放平了,拍了拍左立的肩膀,轉身出去了。
左立看着朱文韬出去,立了幾秒鐘,才覺察出偌大的辦公室裏竟然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雖說是午休時間,辦公室裏也決計不會沒有旁人在,大約是都知道朱文韬會來興師問罪,提前躲出去了。
左立頓覺不是滋味。他不惹是非,是非随他而來,丁少骢那邊的還沒眉目,這裏又生新的事端。他坐下來,摸出手機給小五妹發微信:“科裏是不是有關于我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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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妹沒有回複,應該是在忙着。他把手放在鼠标上晃了晃,麻友新的病歷又彈了出來。鼠标箭頭移到X光片上,左立看到那一片陰影,皺起眉頭,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思定,他拿過手機點進通訊錄,輸入一個字母Q,然後又删掉,找出丁少骢的號碼撥了出去。
善仁公司總經理室的門緊閉着,丁少骢把自己關在裏面已經小半天了,沒有人敢去敲門。他的辦公室正好在茶水間對面,大半個公司的人都在路過時聽見了裏面傳來的罵人聲。
丁少骢感到十分窩火。他自認并非那種只會吃喝玩樂的富二代,總是務實和上進的。可是堂堂丁少,吃這麽個悶虧,以後在圈子裏還怎麽混下去?那個麻友新看來木讷、實則狡猾,丁少骢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只好把自己關起來錘牆。
關鍵是這事兒還不能讓自家老子知道,他只想着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悄無聲息把事情擺平,免得又被丁中展抓住把柄、拿捏搓揉,罵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接到左立的電話時他剛剛罵完人,聲音嘶啞、濁氣沖沖,沒有細看來電人是誰,接起電話沖口而出:“喂。”
這口氣中還帶着沒收回的負面情緒,左立愣了一秒鐘才說話:“丁少。”
丁少骢聽到左立的聲音,立刻清了清嗓子,人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左醫生?”
左立答道:“丁少,你今晚上有空嗎?”
“有有有。”丁少骢忙不疊回答,說完之後又有些猶豫:“今天晚上……”
左立忙說:“丁少,我知道你挺忙的。我這邊有一點關于麻友新的新發現……有個能說話的地方就行,我下班過來找你。”
丁少骢一聽這個,心裏面哄哄地鬧起來,又是煩躁又是驚喜。驚喜是左立居然記挂着自己,可他又是最愛面子的人,被心上人知道自己的窩囊事,愈發恨那個麻友新恨得牙癢癢。挂了電話,丁少骢在辦公室裏坐立難安,想到晚上左立要來見他,總不能這樣不修邊幅地見面,砰的一聲推開門,急匆匆地要回家洗澡換衣服。
左立把手裏剩下的一點活兒交代給孟清,破天荒的頭一回準點兒下班。開口讓孟清幫忙時他有些猶豫,但也找不到別人,只好硬着頭皮開口。
孟清很痛快就答應了,倒是出乎左立的預料。在他們一批三個裏頭,孟清最愛玩兒,私人生活也最豐富,就是科裏其他醫生找他調班也不一定答應,這次卻應承得這麽幹脆。左立也懶得分析原因,跟孟清道謝之後,趕緊換了衣服下班。
說是準點下班,其實也已經六點半了。丁少骢的公司住所靠近郊區,在一個大型的醫療器械産業園裏面,坐地鐵需要近一個小時。在地鐵上擠擠挨挨個把小時,擠出一身臭汗。左立按照導航的路線從地鐵3號口出去,一眼就瞧見了等在自動販賣機旁邊的丁少骢。他今天穿了一件款式新潮的黑白灰拼接襯衫,底下套了一條牛仔褲,特意打扮得活力滿滿。丁少骢向左立招手,左立微笑着朝他走過去。
丁少骢沒開車,兩個人是走過去的。從地鐵站到辦公樓的一小段距離,兩個人說了不少廢話,但丁少骢不提起麻友新,左立也沒提。這種情形讓丁少骢心裏略微舒坦,好像左立只是專門來找他聊天的一樣。
丁少骢問左立吃過飯了沒,左立實話實說:“沒有。”
丁少骢立刻就要安排去飯店,被左立攔住。他說:“丁少,要吃飯下次再約吧,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
提到“正事”,丁少骢就蔫了,沒了剛才談天時的眉飛色舞,沉默地把左立請進了會客室。天已經完全暗了,會客室裏的水晶吊燈亮得刺眼,左立眯了眯眼睛。丁少骢讓左立坐,自己站在門口沒進去,大聲喊人泡茶。他說:“我叫兩份簡餐,就在這兒吃吧。時間也不早了。”
左立沒有再拒絕,點了點頭。丁少骢其實很習慣左立的拒絕,但今天的左醫生實在是太順從了,這本該讓他感到快樂,但意識到這種順從可能是由于對自己遭遇的同情,丁少骢就一點也快樂不起來。 他打電話給公司附近常吃的餐廳訂了兩份簡餐,挂電話的時候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是誰告訴左立關于麻友新的事情呢?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沒說過,哪怕是他借口去醫院探望麻友新找左立吃飯聊天,嘴巴也是嚴嚴實實不提一字。這個問題像跑馬燈一樣在他腦海裏跑過去,他又意識到另一個嚴重的問題。
最開始那天,他騙了左立。丁少骢呆呆站了一會兒,心裏開始打鼓。隔着會議室透明的玻璃門,他望着那個人。
左立坐在橢圓形的會議作一端,低頭仔細看着擺在桌面的一份文件,那是丁少骢請人對麻友新做的背景調查。
左立今天穿着一件寬松的黑色T恤,修長的脖頸似乎是從黑色的織物裏長出來的,在水晶燈的光線下,猶如玉脂一樣瑩瑩發亮。
丁少骢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暗暗罵了幾句。他知道自己要是得不到這個人,這輩子心裏都不會舒坦。
這時候,左立忽然擡頭,他應該沒看到丁少骢,但是朝他的方向瞄了一眼,不知為何笑了一笑,又低頭繼續看。丁少骢掐了自己一把,收回亂七八糟的神思,走回會議室,和左立隔着一個座位坐下。他說:“點了一點清淡的菜,十五分鐘內送到。”
左立再遲鈍,也察覺到了丁少骢對于“麻友新”這件事的态度,大約是不太願意提及的。只是原因他參不透,左立很有些為難,自己專程走這一趟,不知道到底是該不該說。
丁少骢坐了半分鐘,手機又響,他跳起來出門接電話,左立也把自己的手機摸出來,看到小五妹給他的回複:“你聽說了?科裏傳遍了。我替你辟謠過了,你哪兒來的那麽大膽子。”
左立用一只手打字:“到底怎麽傳的?”
小五妹又沒回複。他把手機擱下,伸手摸紙杯。這是剛才後勤小妹兒泡好端過來的,剛燒的開水很燙,左立用指尖碰了碰,手又收回來。丁少骢進來了,似乎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蹭到左立跟前說:“左醫生,我錯了……我不該騙你。”
左立把眨着眼睛看着丁少骢,丁少骢咬了咬牙:“那天我騙你說順路,其實是專程……”
“哪天?”左立偏着頭,打斷丁少骢。
丁少骢老老實實回答:“大暴雨那天。”
左立笑:“你今天就是為這個事情難受?”
丁少骢愣了一下,沒有點頭也沒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麽說,抓了抓頭發。
“我還以為你……”左立看着丁少骢欲言又止:“也怪我,我可能沒有立場安慰你。”
“這怎麽能怪你呢?”丁少骢急了,他本來要說的話全忘了,只想讓左立不要這麽想。解釋的話丁少骢亂七八糟說了一堆,卻詞不達意,末了又問:“左醫生,你剛剛說以為什麽來着?”
左立卻不說了,又伸手去夠紙杯。水溫依舊滾燙,他拿起來放到嘴邊吹了吹。
丁少骢不知道說什麽好:“那個,我……”
咚咚兩聲敲門。左立和丁少骢同時擡頭。有人靠在門邊,用指節敲着那扇向外推開的玻璃門。丁少骢噌的站起來,沖過去拉了一把:“老覃,你咋來了?”
覃望山含糊地笑了一聲,回答丁少骢:“丁少,是你叫我來的。”
丁少骢又抓頭發:“對對,是我叫你來的。看這鬧的,我給忘了。”
覃望山沒多說什麽,只是向左立投去玩味的目光。丁少骢看他盯着左立,拍着覃望山的肩膀介紹道:“左醫生,這是我發小覃律師,你們見過的。”
左立點點頭。
丁少骢又沖覃望山說:“老覃,左醫生,是我……我爸住院的時候認識的。”
“上回介紹過了。”覃望山截住他的話頭,只看向左立一字一頓道:“左立醫生。”
“對對,上回還是你幫我送的人。瞧我這記性。”丁少骢哈哈地笑。
左立擱下手裏的紙杯,卻是慢悠悠站了起來。隔着會議桌,他向覃望山伸出手:“你好,覃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