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局4
難得的休息日,左立關掉了手機上的五個鬧鐘,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十點半,要不是尿憋醒了他,他可以一直睡到十二點。迷迷糊糊地去廁所解決完生理問題,準備倒回床上再眯一會兒,手機卻開始持續地震動。左立虛眯着眼睛摸到床頭的手機,壓在耳朵旁邊喂了一聲。
“小左?”
這個聲音左立一下子沒聽出來,直到他緊跟着笑了一下,左立撐着胳膊,慢慢坐起來。
是朱文韬的聲音。左立分辨出主人,立刻就後悔接了這個電話,他知道他的休息日要泡湯了。
果不其然,朱文韬在電話裏說:“小左,我下午有點事,你能來替我半天班兒嗎?”
左立很想拒絕,他說:“朱老師,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家熱水器壞了好久了……今天找了人上門修,還不知道下午什麽時候弄好,要不你問問姜旭?”
朱文韬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我問過了啊,問了一圈了,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是有家有室的。你看科裏就你一個外地人,也沒結婚,幫幫忙哈,改天請你吃飯啊。”
不給左立再次拒絕的機會,朱文韬急匆匆挂掉了電話。左立的睡意徹底消失了,他在床上坐了幾秒鐘,罵了一句:“操!”
早飯是不用吃了,中午就在小區門口的快餐店裏吃了一碗粉絲湯和一個燒餅,到單位後不久就發現了這個決定是多麽的錯誤。朱文韬在他來之前已經溜了,他正好趕上下午收新,一下子住進來六個。附二院的骨科是特色專科,本來病房就緊張,這下走廊裏都住了兩個。忙活完之後被叫進手術室幫忙,看見手術臺上躺着的病患,左立終于明白朱文韬為什麽非要讓他替班了。
兩百多斤的大胖子取內固定的手術,左立光只是看就知道能有多累了。刷手的時候他看着水流微微有些出神,手術護士胡曉芸催了一聲,他沒有聽見,胡曉芸再喊時語氣便有些嚴肅。
左立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胡姐。”
胡曉芸臉上沒什麽表情,這是她今天的第三臺手術:“你快點吧,要開始了。你替朱文韬?”
左立點頭,胡曉芸撇了一下嘴,沒再說什麽,也點了點頭。左立來不及想她到底是什麽意思,手術就急急忙忙開始了。
這一臺手術進行得比左立預料中更久,他全程不是扛着患者粗壯的大腿,就是壓髋部、擺體位、抽吸拉皮,偶爾還得頂着半個人的重量,簡直是個純粹的苦力。汗水一直淌,洗手衣全部濕透了,手術還沒有結束。這臺手術的主刀是楊海帆,四十出頭,去年剛升了副高,可以說是全科話最多的人。他從消毒時就開始抱怨,什麽脂肪太厚、皮扒拉不動,錐子敲不進去,患處結構不清晰等等。嘴巴不停地唠叨着,人卻幹得很起勁。他指揮者左立往外擰螺絲,還不忘調侃說他太瘦弱了:“整個骨科一個個都是大老粗,就你一個小白臉!加油,再用點力。”
左立覺得自己跟木匠也沒什麽區別,只能比木匠更累。手術結束,要把病人從手術臺搬到車上,他和楊海帆兩個人使了吃奶的勁兒才把人弄上去。
搞完之後,左立的兩只手酸的不像話,吊着甩了幾下,楊海帆過來拍拍他:“小左,辛苦了啊!你又幫朱醫生頂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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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立叫了一聲楊老師。他知道朱文韬私底下不喜歡楊海帆,不知二人之間有什麽恩怨,不想多說多錯,只是嗯了一聲。楊海帆一邊換衣服一邊說:“其實年輕人多做點沒什麽壞處,我挺喜歡你這種能吃苦的。醫生嘛,誰不辛苦呢!對了,等會吃飯你也去的吧?”
“什麽吃飯?”左立不解。
楊海帆啊了一下,有些尴尬:“他們沒叫你嗎?今天孟清生日,大家一起吃個飯。應該是你今天休息,所以沒叫你。”
左立笑了一下,順着臺階下:“嗯,我晚上還有事。家裏熱水器壞了,叫了上門維修。”
楊海帆點頭,關上衣櫥的門:“行,那我這邊就先走了啊。”
“楊老師再見。”
左立在休息室外面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又餓又累,大腦卻很清醒。他想到徐正川跟他說過的話。他、孟青和姜旭差不多是前後腳到骨科來的,姜旭最早,比他早半個月,孟青跟他只差幾天。骨科的傳統是每個月要聚餐一次,其實只是找借口喝酒,大家都有大把的壓力要發洩。
他記得那天徐正川說的話,他說,小左,你們三個裏面,只有你最适合骨科。
一開始左立以為是誇獎,或者是某種暗示,後來才品出其中真味。徐正川的意思是,最适合骨科的人是他這種寒門子弟,除了一身力氣一股狠勁兒之外一無所有。
他完全理解徐正川為什麽要說這句話。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所以說的都是真話。而左立也明白,骨科也是最合适他的地方。
坐了十幾分鐘,左立看了看手機,晚高峰已經過去,他得趕緊下班回家了。
今年的夏天尤其熱,才六月初,氣溫已經達到了三十五度以上。夜裏稍微涼快一點,但也仍舊是熱。左立開着窗,坐在窗下面的小凳子上吃面條。面條剛剛出鍋,騰騰的熱氣撲在他臉上,汗水便止不住淌下來。夜黑成純粹的一塊硯臺,帶着一種模糊的觸感,遠處的月是被磨出來的一處凹陷。左立擡頭看窗外,小區的路燈又壞了,只看得到黑黢黢的綠化帶以及停得密密麻麻的車。
左立想到前幾天毛主任對他說的話。今年骨科的确有一個聘任名額,他不能說沒有機會,讓他好好幹。可是同科室的新人就不少,整個附二院那麽多博士博後還在排隊等着入職,他一個規培的碩士有什麽勝算,大概率是規培結束就卷鋪蓋卷回家,在縣城的小醫院裏混一口飯吃。但左立還想試試看,所以他沒有立場拒絕任何事,對誰都笑臉相迎,每天睡眠嚴重不足,靠咖啡吊着命。他也知道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不拒絕會導致額外的工作越來越多,可他沒有辦法。
住院醫工資很低,但他除了房租也幾乎沒有什麽花銷,他幾乎沒有自己的生活。前幾天碰到房東,他提起漲租的事情。左立沒有太大的反應,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住多久。
吃完面之後,左立困意濃重。但他想等一會兒再去洗澡,于是到陽臺上去抽煙。陽臺很窄,洗衣機和拖把池各占了一頭,中間的位置只夠躺得下半個左立。陽臺沒封,他可以完完全全接觸到室外的空氣和帶着點熱氣的風,斜靠在鐵欄杆,左立摸了一支煙點上。
煙和打火機都是從覃望山那裏順來的,左立想想都覺得好笑。那個人到底對自己有沒有一點感興趣,他想不透,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想。
但是他今天恰巧有這麽一點時間,不願意去想工作上的事情,可以讓思緒暫時脫軌,想一些別的事情,和他目前生活無關的事情,一些奢侈的事情。
覃望山無疑是最近枯燥乏味的生活裏最有意思的部分。在丁少骢生日局上見到他,首先沖進左立腦子裏的詞語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和房間裏的粗俗玩笑和高聲劃拳格格不入,左立覺得他應該出現在更斯文更僞善的社交場合,而不是這種呼來喝去、說話葷素不忌的夜場。
覃望山喝酒的時候又露出一點痞氣,好像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一樣。左立看不透,但卻想親自拆穿,看看精致面具底下的人,楚楚衣冠覆蓋下的肉,到底是什麽形狀,他躍躍欲試。
墨黑的天上挂着半輪月亮,亮光之中透着陰影,發出瑩瑩的、冷淡的白。左立掐滅沒抽完的煙,拿着毛巾走進了浴室。
熱水器時好時壞,洗澡變成了一種賭博,只有運氣好才能獲得熱水。左立一直沒空去找人修,現在又也懶得找人修。好在天氣很配合,氣溫升高,冷水也可以忍受。左立脫光了站在花灑底下,擰開開關,他聽到燃氣竈被點燃的聲音,或許今天運氣不錯。一秒鐘過後,冷水管裏的水帶着一點太陽的餘溫,從頭到腳地淋下來。像一只冷漠的手在撫摸着他,從發梢到鎖骨,從脊柱到髌骨。像那天覃望山忽然伸過來的手,微涼、熨帖。左立發出一聲嘆息,他閉上了眼睛,伸手往下探,輕輕地握住了,飛快地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