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 13-3
張梓溪一直居高臨下看着樓下生機盎然的樹木枝桠,情緒漸漸平複,她才轉身進屋,屋裏的兩個人還是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她站回原來的位置又相對靜默良久,終于聽到周嘉和再次開口說話,聲調嘶啞:“我想見她。”
“嘉和學長,可她不想讓你見。”
搖椅裏的人終于擡起頭,眉心深蹙,漂亮的眼睛微眯,悠長眸光七分痛苦悲傷三分憤怒狠厲,直直望向她,焦點卻又沒有在她身上,彷佛在透過她望向那個人。
“牧笙不願讓你看到她冰冷僵硬的屍體,她希望留給你的印象永遠都是鮮活生動的,不見最後一面,就像一直還在身邊,她想你繼續好好過你的日子,就像她從未離開一樣。這是牧笙最後的心願,請你成全。”還有一方面的心思,她交待不必說,是她不願讓這個至死都深愛着的男人親手為自己操辦喪事。
周嘉和的手無意識地越握越緊,手指關節因為極度用力而發白,歐楓維任由他握着,也開口勸慰道:“幹爸,所有女孩子都希望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現在愛人面前,幹媽雖然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有時也會像個花季少女那麽倔強任性,你包容過她那麽多次,請你最後再包容多一次。”
他的目光終于落在他身上,靜靜看了一會兒,緊握的手漸漸松開,注意到他的手已經被捏紅,又抓起來在捏紅的地方輕輕地反複摩挲,沙啞的聲調淡淡道:“你們都向着她。”
“不,是我們都愛着她,願意順着她。”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發綿長,歐楓維知道他在透過他望着她,他是他們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是她一直視如己出般疼愛的孩子,在他的身上有她的心血和期望。歐楓維任他靜靜看着,沒有再說什麽。
良久,終于得到他的妥協,聲音又沙啞幾分,原本溫和純厚的調子已經無從分辨,讓人聽着無端蒼涼:“好,就如她所願。”
張梓溪見他仍自機械重複摩挲着兒子手上的紅痕,心裏卻不知想着什麽,良久,又擡頭仰望她,墨黑的瞳孔霧霭沉沉:“她有沒有什麽話給我?”
張梓溪對上他的眼睛,低低道:“沒有。”頓了頓又補充道,“她說她想對你說的話,這些年來一直都在用行動表達着。”
他聽了她的話,眸色深了深,微微點了一下頭,并未再說什麽。
“嘉和學長,我有些話想跟你說,牧笙愛了你一輩子,她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恨不得能替你擋下所有的苦難,讓你一世平安喜樂,請你一定好好愛惜自己,保重身體,長命百歲。”
周嘉和沒有開口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張梓溪把話說完,想把時間留給他,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她走過去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輕聲道:“小楓,我們先回去。”
歐楓維沒有立刻起來,他抓起眼前人的手緊了緊,身體微微前傾,靠得更近些說道:“幹爸,你也別太晚回去。”
周嘉和在孩子面前勉強微彎起嘴角,啞聲道:“我沒事,你路上開車小心點,照顧好你媽。”
“嗯,你有事打我電話啊。”
張梓溪母子走後,周嘉和還是一動不動坐在搖椅裏,眼睛酸澀難受,淚水幾欲奪眶而出,突然又想這是她的地方,怎可讓她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他揚起頭,躺靠回搖椅上,極力逼退淚意,但是,兩條清澈的水流還是不受控地從眼角源源滑下,沒入濃密的發叢。
此方天地沉寂,周嘉和一個人靜靜流着眼淚,連一聲抽泣也沒有,身旁的桌子上經由她和他之手放進棋盤的白子黑子們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駐守。也不知道眼淚流了多久,直到眼睛幹涸酸痛,再也流不出來,他還是維持着那個姿勢安靜地躺在搖椅上,眼神空茫地看着天花板,眼角的淚痕漸漸風幹,就像從未出現過。
外面的天色漸黃昏,這個時候倘若她在,那麽又該催他早點回家了,他坐直身子,想從搖椅上站起來卻因為長期維持一個姿勢太久,腿腳已經麻木,還沒站直又跌回搖椅裏,他又坐了一會兒,等腳上麻痹的感覺消褪才慢慢站起來。
冰箱門前她留給他的字條還貼在那裏,現在看起來卻恍如隔世,他借着暮色四合的天光逐字逐字又看了一遍,然後擡手把它扯下,手掌一合,那張薄薄的小字條便在他的手心裏皺縮,繼續被揉成團,用力一甩,小紙團瞬間脫手飛出。
他做完這個動作,頭無力地抵上冰箱門,靜靜站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根據紙團摔落的方位走出兩步,彎下腰半跪在地上借着越來越昏暗的天色艱難地摸索找尋,也不知道可以去開燈,極目細望,緩慢摸索,這處找不到又找下一處……
最後讓他在沙發前的地毯上摸到它,他拿起紙團,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把那張小紙條攤平,柔軟的指腹反複細致地熨帖每一處褶皺,在紙面上滑了很久,依然無法恢複如初平整,最後把那張仍有無數淡淡折痕的小紙條輕輕放進裁剪精致的上衣口袋裏。
天色漸黑,華燈初上,他一直坐在地板上,沒有再挪動地方。因為一直呆在黑暗中,即使沒有開燈,屋裏的一物一設卻都依稀可辨。突然手機響起,他拿起來看一眼閃亮的屏幕,滑下接聽鍵。
“喂,阿蘭。”
“喂,差不多可以吃飯了,你還有多久能回到?”
“我今晚和幾個舊同事吃飯,對不起,忘記打電話跟你說了,你們吃吧,不用等我。”
“你嗓子怎麽了?聽着好啞。”
“我喉嚨有點痛,可能要感冒了。”
“那我今晚給你煲點預防感冒的中藥茶,你別喝酒啊,早點回來。”
“嗯。”
窗外燈火璀璨,忙碌了一天的上班族逐漸回到家,小區裏的房子基本都亮起了燈,飯菜飄香,依稀可以聽到電視裏主持人播報新聞的聲音。歐楓維悵然若失地望着那個黑燈瞎火的窗戶,他送母親回到家後又匆匆折返,他放心不下幹爸一個人在這裏,母親也吩咐他這是他幹爸最難熬的時候,如果淩晨過後還不見他下來就要上去陪着他或者叫他回家。
他一直坐在樓下花圃邊的長椅上,小區裏的人吃完飯又帶着孩子出來散步消食,不斷有人在他前面走過,小孩子們歡快童稚的咿咿呀呀聲絡繹不絕,他就像一個局外人,在這份喧鬧之外,昏黃的路燈穿過疏落的枝桠,把斑駁陸離的樹影投射到他英挺的臉上,無端憑添幾分肅冷落寞。
小時候如果在這邊住,晚上吃完飯他也會嚷着要出去散步,眠江水從這裏附近流過,每晚都有燈光燦爛的輪船載着夜游客順流而下,兩岸的居民晚上會來這裏散步,還有小攤擺賣各種閃着五顏六色光亮的玩意兒,他出去的時候都是興致勃勃、蹦蹦跳跳,回去時就變得懶洋洋,撒嬌不肯走路,然後幹媽會一路抱着他回來,這招對他母親不管用,對幹媽卻屢試不爽。
九點多,出去散步的人又陸陸續續回來,準備洗澡睡覺,幸福的孩子有美麗的童話故事伴着入眠,這一片房子的燈一盞盞熄滅,平凡忙碌的一天到這裏算是結束,小區漸漸安靜下來,而那個窗戶的燈自始至終都沒有亮過,不知道裏面的人這麽長時間都在黑暗裏想了什麽、幹了什麽。
一直坐在露天夜裏手腳都被浸染了一層冰涼,又坐了好久,直到十一點多那輛黑亮光滑的奧迪依然靜靜停在地下車庫裏,歐楓維站起來轉向那棟大樓,剛走兩步就見周嘉和低着頭緩慢從大樓入口處走出來,他悄悄退了幾步,隐藏好自己,等到那輛奧迪開出上路,他也去開出自己的車遠遠跟在後面,直到看到周嘉和回到自己住處,保安給他打開入口欄杆,那輛奧迪拐向車庫,歐楓維才放心回家。
這一年春末夏初,童牧笙病逝,享年59歲,終生未嫁,終身無後。
身後事是她的侄子和歐楓維一起辦理的,依照她的意思,一切從簡,瞞過了家中兩位高堂父母親,哥哥和嫂嫂趕來見了最後一面。
黃婷婷得知童牧笙病重時正和丈夫在國外旅行,她接到張梓溪的消息立刻訂了最早一班機飛回來,但還是遲了一步,沒能趕上見她一面,她伏在張梓溪肩頭痛哭失聲。
她們三個人曾經約定過無論将來分散多遠、年齡多大,至少每年都要聚一次,這些年她跟随丈夫搬過幾次家,一路北上,最後定居北京,但她們這個約定每年都在踐行,風雨不改,沒想到她們身體還健朗,拐杖沒用上,牙齒都好使,而她卻不在了,誰也沒想過她的一生會這麽短暫,又或者早該想到,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兩個年過半百的女子相擁在一起,張梓溪輕輕拍着黃婷婷的肩膀,低聲安慰道:“她說不要太過悲傷,生死有命。這輩子也算求仁得仁,她感恩歲月給了她那麽多,也感恩我們三個人這輩子都這麽親密無間,她最後是笑着走的。她叫你不要因為見不到最後一面而感到遺憾,心有思念,就是相見。她要我們好好活下去,我們身上有對她的記憶,這個世界有我們還在,她就不被遺忘。我們能活多久,她就能活多久。”
有這樣一種說法:每個人都會死兩次,一次是心跳停止,一次是所有還記得的人也都不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