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 13-2
五天後,張梓溪由歐楓維陪同着去童牧笙的屋子,進入屋裏不期然看到躺椅上的人,她一時停下了腳步,踟蹰不前,歐楓維順着母親的目光也看到了在那裏的人,不由得也默默停下,陪母親靜靜站在那裏。
午後柔和的陽光灑進屋內地板,陽臺質地柔軟的白色簾布在微風中一揚一揚,他姿态閑适地靠在躺椅裏,睡得安恬,纖長的睫毛綿密覆蓋,烏黑的頭發柔順搭在額前,俊美無俦的顏容如琢如磨,歲月似乎特別寬宥于他,這些年來他們的身體發膚或多或少都刻下了年輪的痕跡,而他幾乎還是中年的模樣,彷佛都不會變老,若非湊很近去看,連細紋都看不出來。
他和她那七年之戀,她不知道前面那三年是什麽樣子,但親眼見證過後面那四年,在她們女孩子對愛情懷抱最美好幻想的年紀,身邊就有一對這樣的情侶,他們是俊男美女,用情專一,彼此照護,沒有猜疑,從不争吵,他們是她和黃婷婷還有她們班許多女孩子心目中的楊過與小龍女,愛情模範怎可輕易劇終。
張梓溪的注意力在周嘉和身上,歐楓維的注意力卻在搖椅旁邊那張小桌子的棋盤上,小時候他偶爾會來這裏跟童牧笙住一兩晚,那時看到她拿着一個個白子黑子在那裏自我對弈時他總喜歡跑去伸手一劃,搞亂她的棋局,後來長大點不再搗亂了,卻嚷着要學,想跟她一起玩,偶爾碰到周嘉和過來,周嘉和也會坐下來,在旁邊一步步指導他這個菜鳥跟她對弈,他對圍棋的興趣便是從那時建立的。
面前的這盤棋已經下完,他忍不住在腦裏一步一步推算整盤棋下的過程,越發看得入神,連張梓溪從身邊走開也沒有發覺。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中間有一處白子幾乎就要勝了,後來黑子困獸猶鬥,劍走偏鋒,強行扭轉了局勢,前面的棋路溫吞平和,一看就是童牧笙的風格,後來的棋路沉穩老練,是出自周嘉和之手,雖然這局棋到最後還是打成了平手,卻是她這麽多年來與他交手成績最好的一次了,也是他看過那麽多次他們之間的博弈裏最精彩的一場。
張梓溪走進卧室,拿起床上的被單,轉身出來輕手輕腳蓋到搖椅裏的人身上。如此淺眠的人,些微的動作就能讓他醒過來,只見那纖長的睫毛微動,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嘉和學長,吵醒你了。”
他微微一笑,并不介意,溫聲道:“梓溪。”然後扭頭看到後面的歐楓維,又叫道,“小楓。”
歐楓維趕緊應了一聲,只見他繼續扭頭環顧四周,極目尋找。
“牧笙呢?她說去你們那裏住兩天,你們是一起回來的吧?”
他擡頭仰望着她,黑眸瑩亮,輪廓美好的臉龐有溫柔的神色,見她未答話又推測道:“難道她去買菜了,讓你們先回來?”
“嘉和學長……對不起……牧笙……她已經……去了……”張梓溪如鲠在喉,一句話分成幾段才說完。
“你說什麽?”他仍然保持着仰望她的姿态,微微睜大眼睛,黑澈的瞳眸盈盈照出她的身影。
“牧笙,她已經……”
“不,不可能。”這回沒讓她說完,他又急忙打斷了,低低的喃呢,不像在反駁她的話,倒像是要說給自己聽。
他緩緩彎下挺直的腰板,低下頭,讓她再也看不到他的神情,這麽多年來她從未見過他如此頹廢的姿态,在她的印象中他無論行走坐立,身姿總是那麽精神挺拔,如柏如松,哪怕是現在年紀越來越大也不見彎腰駝背。
他腦裏首先想到的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現在算來也是十天前的事了,那一天和平時他們在一起的那些天沒有什麽兩樣,最後她送他下樓,他把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她伸手截停他,敲了敲他的車窗,他搖下來,只聽她說,你嘴上有東西,我幫你弄掉。然後她從車窗外探身進來,兩片柔軟的唇貼上他的唇,輕輕吻了一下,抽身離開,吃吃笑着說,有一顆米,我把它吃掉了。
那樣的神态舉止依稀讓他想起當年那個十七歲的俏皮少女,當時的他也是被她逗笑,并未多想,如今回想起來這便是那天唯一異常的舉動了,其實她已經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原來,她在告別。
他又細細回想她那天的氣色,那張如蓮的容顏紅粉秀麗絲毫不見什麽病态的蒼白,怎麽就是一個油盡燈枯的人,平時也不見她有什麽大病大痛,但轉念又想,他沒有看到她的大病大痛或許不過是她不讓他看到,她總有辦法欺瞞他,就像冰箱上那張尋常的字條,輕易就把他攔在了這裏,讓他毫不起疑。
随着時間的流逝,灑進屋內地板的陽光稍稍偏移了位置,陽臺的簾布依然無節奏地随風飄揚,垂首委頓在搖椅裏的身影始終未再發一言,看上去卻如此孤獨落寞。
那是他的幹爸,他崇敬景仰了二十多年的人,在他家裏是嚴母慈父,他和父親就像哥們,他和這個人更像父子,小時候比較頑皮好動,母親管不住他的時候就把他往這裏一放,盡管這個人也常常不在這裏,但每每這個人一在他就老實了,這個人給過他很多指導,無論是以前的學業,還是後來的事業,他不遺餘力地奮鬥拼搏,想得到這個人的肯定和贊揚,他想變得像這個人這樣虛懷若谷,光芒內斂,待人寬厚,處事從容。
如今,他心目中一直沉穩如山的存在卻像坍塌了,接受死訊沒有輕松的方式,他失去了她,他也失去了她,那是他們共同的親人,歐楓維紅着眼睛走到那個人面前,緊挨着他的腿半跪下來,握住那只無力垂在搖椅扶手上的手,他想跟他說不要太過悲傷,幹媽是笑着走的,他想跟他說幹媽交待他們都要好好的,千言萬語出口卻只剩一句顫抖的:“幹爸。”
此情此景,悲傷的情緒相互傳染彌漫,張梓溪伸手抹掉流淌的淚水,轉身出了陽臺。柔和的陽光籠在她身上,帶來一陣暖意,微風吹在潮濕的臉上又有些微的涼意,樓下小區花園裏的樹木換了一批新葉,蔥茏翠綠,已經隐約可見夏天的影子。這個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季節更替,晝夜輪轉,但對某些人而言,又已經不是原來的世界。那個曾經住在這裏的女子,雖然無法生如夏花般絢爛,卻死得像秋葉一樣靜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