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 14
無能力與霸權比賽/還是可比他多老幾歲/二百年後再一起/應該不怕旁人不服氣/團圓或者晚了廿個十年/仍然未舍棄/換個時代再一起/等荊棘滿途全枯死 ——側田《命硬》
十六年後,蘭端坐在寬大舒适的床邊,靜靜注視着那張安恬沉睡的面容,黑亮的雙目緊閉,眉心舒展,柔和的唇線裏笑意暗藏,這是她的丈夫,她花信年華嫁與他,倚賴了一輩子的男人。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輕輕來回熨燙,又望了他一會兒,兩只手忍不住合握,把他的手緊緊包在她的手中。
靜默了一會兒,幽幽道:“如今,你可如願了。”蒼老的聲音在空曠的卧室裏顯得有些寂寥,又有幾分不甘、幾分不舍。
輕輕伏下他的胸膛,她被這個人照護了一輩子,如今這雙手卻如此冰涼,怎麽捂也捂不熱,她又把他的手湊近嘴邊,淺淺吻了吻他的手指,低低道:“你自由了,可你終究還是選擇了離開我……”
話未說完,淚水已忍不住源源湧出眼眶,瞬間打濕了他幹淨的衣裳,她趕緊坐起身子,怕被他看見似的轉過頭,右手依然握着他的手不放松,左手擡起一遍遍擦着失控的淚水,等到情緒漸漸平複,她才再次回頭望向那張沉靜如初的睡容。
拇指指腹無意識地反複撫着他的手背,失神地望了他一會兒,淺聲道:“對不起,一紙婚書把你綁在我身邊這麽多年,直到現在才讓你自由。身家性命,你終于還是兩分了,你把身家給了我,把性命給了她,可你人都不在了,我要你那麽多錢有什麽用?”
他把名下所有的財産留了一半給她,另一半分給一對兒女,遺囑裏只是要求死後将他火化,骨灰葬入鯉海。
蘭端動了一下唇,還想說話,突然門被打開:“媽,你剛才說什麽,難道我爸他……”
蘭端趕緊側過頭擦了擦眼淚,再轉過身厲聲道:“我不是說讓我和你爸呆一會兒嗎?”
破門而入的兩兄妹不由得愣了愣,從小到大母親都是溫婉善良的,他們沒有見過母親發過脾氣,也沒有聽過母親這麽嚴厲地說話,原來母親嚴厲起來,自有一種不可侵犯的懾人威嚴。周墨衍最先回過神,溫聲道:“媽,你別生氣,我們不是故意偷聽的,我們是放心不下你一個人才不敢離開。”
大受刺激的周可月又接着剛才的問題:“媽,你說,我爸真的在外面有別人嗎?”
蘭端靜默,正想着怎麽回答。這沉默卻立刻被當成了默認,周可月繼續道:“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爸那樣的人啊,我即使相信自己的老公有外遇,我也不信我爸會出軌。你明明已經知道,為什麽這麽安靜,不去吵也不去鬧?”
這一回,蘭端靜靜看着她,沒有再準備說話,周墨衍也沒有開口說話,神情複雜地望着床上沉睡的人,從小到大,父親都是他最尊敬的人,他愛他,景仰他,把他當作目标來學習、來超越。如今,卻讓他知道,他的父親背叛了他的母親?
漫長的靜默,周可月的情緒稍稍平複,看到母親一直坐在父親身邊,目光落在她身上,始終未發一言,她不禁有些怯怯道:“媽?”
眼見緊張的氣氛逐漸和緩,蘭端終于開口,淡淡道:“我從來沒有跟你們說過我和你們父親的故事,你們只知道我們是相親認識的,卻并不知道我們從認識到結婚只用了兩個月。那時你們奶奶生了一場重病,下過兩次病危通知書,醫生費了很大勁才救回來,你們奶奶康複後就催着你們父親結婚,你們父親答應了,你們奶奶馬上托人幫忙物色女孩,想找個教師媳婦,剛好有個老朋友認識我媽,然後就介紹了我。”
“那時我沒有談過戀愛,但很清楚自己喜歡什麽樣的人,跟你們父親接觸過幾次也算對他挺有好感,再後來就跟他領了證結婚。後來的後來,我都在想,那時候一定是他最灰心喪氣的時候。”
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到親情的過渡,直接就做了親人,如果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麽他們的婚姻是座空墳。她知道他心裏一直有一個人,同床共枕這麽多年,她始終未能住進他的心裏。結婚之後她從來不擔心他會受不住外面的誘惑,因為他的心雖給不了她,但也給不了其他人。倘若他真的會有外遇,那個人,一定就是他藏在心裏的那個人。
“你們覺得你們父親對我如何?”
父親對母親自然是一直都很溫柔體貼、極盡照護,小時候他們還會為了争奪父親的寵愛而吃母親的醋,退休之後,母親說想看哪裏的風景,父親總會陪着她去,逐漸年邁的這些年,母親經常會腿抽筋,總是父親夜裏起來幫她揉腿。所以叫他們如何相信,他們的父親不愛他們的母親?
“你們父親對我一直都是極好的,他把所有能給我的都給了我,除了愛情,但柴、米、油、鹽、醬、醋、茶,愛情能代替其中哪一樣,愛情不過是一味佐料,有它能活色添香,沒它生活照樣可以過。我就是要和他好好過日子,我不管他心裏愛不愛我。”蘭端停頓了一會兒,接着低低補道:“他對我好就行,不必愛我。”
“你們瞞了我們那麽久,差一點就瞞過了一輩子。”
蘭端笑了一下,揚聲道:“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和你們父親都很愛你們,雖然我和你們父親不是情人,但,是親人,我們是一家人。”
周可月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那你可有想過離婚?”
蘭端望着自己的女兒,平靜道:“離婚不難,然後呢?你們兩個跟我,或者跟你們父親,又或者一個跟我,一個跟父親,再然後我獨自養大你們,不再他嫁或者我給你們找個後爸,又給你們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無論哪一種情況我都不願意。我從未後悔過嫁給你們父親,這麽多年,我沒有捅破那層紙是因為我愛這個家,我愛你們。”
兩兄妹都被母親的這番話說到動容,各自出神之際又聽到坐在床邊的人輕輕道:“還有,我愛你們父親,我不吵不鬧是因為我不想失去他,我一吵一鬧就要失去他了。”
兩個人第一次看到母親如此睿智的一面,他們從小到大印象中的母親總是太過溫柔善良,以致有些軟弱,偶爾小迷糊,父親在他們眼中的光芒太盛,蓋過了她的光芒,如今讓他們看到她在處理這件事上的智慧,她很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她一個人默默保住了婚姻,也保住了父親。這幾十年來他們一直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父親敬她重她,她雖然不是父親的情人,但卻是父親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親,是另一種意義的存在。
“現在你們也為人父母,你們覺得你們父親對你們怎麽樣?可有合格?”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周可月與哥哥對望一眼,輕聲道:“父親對我們是很好很好的,不止合格,他是個一百分父親。”
“所以不要恨你們父親,他從來沒有因為在外面有人而虧待過我和你們,感情的事無法勉強也無法控制,他們原本可以不顧一切在一起的。”
“我們沒有恨父親,我們愛他就像他愛我們一樣深。”
坐在床邊的人聽了周可月這話終于溫柔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周墨衍望了一會兒床上那張沉靜安恬的睡顏,又轉向母親問道:“那我們為父親找好的墓地?”
“不用了,一切尊重你父親的遺願。”
“好。”周墨衍點點頭。
屋裏沉默了一會兒,周可月又道:“媽,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她。”
“沒有,現在他去了,如果她尚在,我倒很想看看她,看看他喜歡的人是什麽樣子,不過她大概早就不在了。”蘭端轉頭望向床上的人,“因為這十幾年我感到他過得不快樂。”
那是多細微的感覺,兩兄妹不由自主認真回憶這十幾年來父親的日常生活起居,記憶中近年來的他和以往幾十年并沒什麽不同,至少他們一直都看不出來。
這一年,他們的父親故去,享年78歲。他們的父親一直都老得很緩慢,現在也還是白發稀少,皺紋淺淡,他們一直以為,憑這樣的衰老速度至少也能過百歲的,沒想到他會走得這麽早。
這些年,歐楓維也已經成家立室,也算事業有成,他一直勤勉自律,并沒有因為自己是老板就遲到早退,這一天,有十幾個公司高層等他開會等了将近一個小時也不見他出現,還有一筆過千萬的生意等着與他簽合同。秘書打電話給他手機關機,打電話到他家裏,歐太太說他不在,然後他妻子又打電話給歐昊和張梓溪夫婦,他們也說沒見過他。
秘書想掘地三尺找到他,而他卻正在童牧笙屋子裏,“願有一屋,不求華麗,不被打擾,幸福終老。”這間屋子他的幹媽幽居一生,雖然最後無法在這裏壽終正寝,但她心裏總歸是幸福的吧。綻放一地情花,覆蓋一片青瓦。
歐楓維一個人安靜靠在躺椅上,雖然屋主人十幾年前已經不在,這間屋子卻依然一塵不染,一看就知道有人常常拂拭,搖椅旁邊的小桌子還擺着當年的那盤和局,白子黑子原封不動,而當年下棋的兩個人都已經不在了。
棋盤旁邊多了一本倒扣着的書,如此随意,彷佛看書的人只是中途被打斷,去接一杯水或者去拿個什麽東西,回來之後還要接着再看下去似的,是愛爾蘭詩人葉芝的書,色彩斑斓的封面,墨黑大字的書名,《我以為,能與你到老》。
他得到周嘉和的死訊已經滞後了幾天,這些年,他隔三差五就會跟周嘉和一起喝下午茶,上次和他一起喝茶是半個月前,想不到竟然成了他們的最後一面,在這個世界上他又失去了一個親人。
上次見面他看他精神不差,他們喝茶基本都是了解一下各自的生活近況,以前公司剛成立,他跟他聊工作,他給過他很多指導意見,後來公司越做越大,他再跟他聊起工作的事,他便只是安靜認真地聽,沒再給什麽建議或者評論。他把自己畢生的經驗傾囊相授,教會他如何飛翔之後,至于他飛向何方卻不再過多約束。在他心裏,他是他的另一個父親。
上次和以前每次見面一樣跟他聊工作、聊生活,又問起他的近況,當時他說一切都挺好。後來他又問起他把幹媽葬在哪裏,幹媽剛死那兩年他也經常追問,但那時創傷太新,他沒敢告訴他,後來便沒再聽他問過。
“這麽多年過去了,現在你能告訴我,你幹媽的墓到底在哪裏了吧?”
他淺淺喝一口咖啡,柔和的目光淡淡望向他,昔日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在室內白熾燈的照映下歲月的細紋清晰可見,無端顯出幾分滄桑脆弱。
見他沒說話,他又淡淡道:“我當時只是答應你們不去看她的遺容,十六年了,沒想到你們把我祭拜她的權利也剝奪了。”
他注視着他,緩緩道:“幹爸,其實,幹媽她沒有墓。”
他靜靜望着他,像是在消化他的話,過了很久才低聲自言自語道:“難怪,這十六年我找遍全市的墓地,反複看過每一塊墓碑,卻怎麽找也找不到她,原來如此。”說完,唇角勾起一個笑弧,笑意卻并未達眼底。
“幹媽交待她死後把她火化成灰,葬入鯉海。”
他靜默兩三秒,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又勾起一個笑弧,這一回,笑意一路蔓延進眼裏。
他又想起他幹媽和母親閑聊時曾經問過他母親的問題:“你說他愛我嗎?”
“他當然愛你。”
“我是說我們後來在一起的時候,他對家裏那位也很好,好到我分不清他心裏愛的是哪一個?也許,他答應和我在一起也是因為我太過死纏爛打,畢竟,為了回到他身邊,我曾經用過許多不光明的手段。”
他一直夾在兩個女人之間,雙方都要照顧到,對家庭老小的付出必然要比對他幹媽的付出多得多,自己心裏再深重的感情也盡量表現得平淡,時隔多年,他終于用實際行動解答了他幹媽糾結半生的疑問。
人活一世,有許多種身份,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責任,有些身份付出大于接受,有些身份接受大于付出,直到生命終結,他才做了一生之中最任性妄為的決定,放下所有的身份與責任,不顧一切去找她。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到此完結,謝謝親們的默默陪伴。
下一個故事,想寫關于師生戀,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