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欺
四
撐傘回到亂葬崗的時候,我被一種極端的興奮籠罩着。隔着傘面,太陽光掠過細碎分散的破洞映照進來,我的皮肉被它們炙烤出滋滋的聲響,一點一點□□出原本腐爛的樣貌。我身上的新鮮血跡引來孤魂們的靠近,他們驚訝于我破了戒,緊接着又詢問我從哪裏尋到食糧。
我不再做出以往那種怯懦賠笑的神态,我甚至能夠從自己眉頭上挑的動作中感受到狂妄蠻橫的神氣,我要做一只真正的鬼,鬼是不管善惡不論對錯的。
孤魂們無趣地哄散開,各自尋到陰涼處休息。我拿出針線縫補我行走間斷裂的右足。疼是一點都不疼的,可是它看起來那樣惡心,舊的線斷了要穿上新的線,我覺得很乏累,于是我叫住一個看起來比我更小的男孩,強迫他為我縫合肢體。他是一只真正無辜的鬼,大約是在一年前無意墜入這裏被鬼物分食,身死之後魂魄滞留在這裏,是格格不入的外鄉人一樣的可憐角色。他有些委屈地跪坐在我面前,烏黑的眼瞳像是在指責我突如其來的暴戾。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很高興,舒适地伸展肢體,等待下一個夜晚。
倘若這天晚上無念城主不曾過來,大約我是要永遠困在亂葬崗裏的。
無念城主是一個陰冷俊美的高挑男人,他過來的時候我嗅得見他身上濃重的死氣,比死氣更加濃重的是他身上無形的威壓。我本能地跪伏着,在他問我們願不願意做無念偶時第一個應下聲。無念城主像是很贊賞我的“識時務”,我低下頭掩藏住唇角的笑意。無念偶,是身披人皮自由走動的怪物啊,自由走動,我求之不得。
孤魂們磨磨蹭蹭終究也答應了,好像猶豫多一會兒,價值便會因為時間的延長而壯大,可是他們原本就沒有反抗的餘地,他們的價值一早便被定好了。
我擁有了一副幹淨的新皮囊。
依舊是生時青稚模樣,我依照生前的式樣給自己裁剪衣服,照着鏡子就好像仍舊是個活生生的人。我每天穿梭在死氣沉沉的城池裏,看外城那些傀儡一樣麻木的無念偶,看內城池塘裏火紅生動的錦鯉,看城中灼灼而上吞噬樓宇的妖異碧桃花。漸漸的我知道無念偶是可以出城的,只要手中留有任務。我開始試圖攀附無念城主,揣摩他的心思,變着花樣裝作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讨他歡心。然而最終還是放棄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陰晴不定的人,我一向很懂得猜測他人想法,可是我猜不出他的喜怒。孤魂們不乏妄圖高攀的,可是只要存了心思稍稍近身,都被他捏碎了頭顱扔到殿外去,漸漸的不再有人敢接近他。
這之後我第一回接到城主置下的任務,他要我去接一只容姓的無念偶,提到那只人偶的時候無念城主短暫地消退了那種無形的威壓,我仿佛明白了些什麽。出發之前特意打聽了那只人偶,原來那是只十分厲害的人偶,無念城中除卻姬寐,便是他了。那只人偶有着通身血跡也消減不了的美貌,雖說很厲害,卻沒有無念城主那樣莫測的感覺。我裝作一個冒失的孩童與他說話,無意中卻知曉了一個糟糕的事實。
無念偶,是要摘七情六欲的。
無念城主沒有立時摘我們的七情六欲,這是不尋常的,我壓下心中的驚惶,絮絮地引誘容姓人偶說出更多的東西,然而他仿佛困倦過頭,敷衍兩句便睡去了。
我獨自躲在車廂的一角,拼盡全力将顫抖壓下去,我迫切地興起一個念頭,我要找到楚雲,至少在掐滅七情六欲前,我要找到他。
冥府中記載着往生的魂魄,倘若他已經投胎,我便要從這裏下手。
每日都在關注着城主布下的任務,終于我尋到了合宜的。
無念城主罕見地應允了我,去冥府的前一天他将我喚至身前,問我為什麽一定要接下關于冥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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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忖着,說出一個既真誠又無甚威脅的理由:“寒煙死得匆促,未來得及同一位重要的故人道別,如今恰有冥界的事情,寒煙便想着接下,一來為主人分憂,二來,也好尋到……”
未來得及将話說完,便聽無念城主徑自為我續下去:“尋到故人,還是尋到仇人?”
我知道此事再瞞不下去,索性一并招了:“故人與仇人,原本沒什麽分別,能夠結下仇怨的,必定早有因果。”
無念城主瞥我一眼:“因果論雖有些偏頗,可我也從未聽過,得到惡果的,是因為種下善因。”
“想來主人已然看過寒煙的過去了,寒煙因他身死,早前他為将軍,寒煙不能怨他,如今我倆俱已身死,前生功前生過也該随身消隕,他已無功,寒煙亦已無過,如今的怨恨報複,是理所應當。”
邪肆的男人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唇角上挑三分嘲諷:“人死了,功便不是功,過便不是過?倘若當真消得如此幹淨,你怎不将他前生的辜負一同消了?”
我頑固抵抗着:“即便前生功過不能消除,他一樣是有罪的,作為将軍他盡忠職守,可是作為戀人,他背誓辜負,如今他只是楚雲了!”
“一個人,竟能裂成兩個身份來講?”城主微微搖首,忽然他擡眸望向我,“怨恨便怨恨了,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我極力按捺住心中的波動,我想殺他,可是我知道自己殺不了他,不但殺不了他,還要順從他,依附他。
一如前世無能的攀附。
“你當你尋到了真正的道理,你當你擺脫了順從的噩夢,可是你甚至連停下來仔細想一想都不敢。”無念城主像是很無奈地嘆息着,“人吶,慣會自欺。”
我的憤怒幾乎要轉化作形質,然而最終也只是恭敬地跪下向他表露忠心,他提起我的舊事,不就是想要借着昔年的叛國問我的忠誠麽。終于他放下那些讨厭的像是寒釘錐骨一樣的話語,問我會否像背叛國家一樣背叛無念城,我的巧言令色也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像是相信了,眉目舒展開來,我目送着他步出殿門,玄色衣袍浴在斜陽暮色裏。我呼出一口氣,然而他漆黑幽深的眼睛仿佛仍舊在看着我,用喜怒莫測的餘光,或者是堂堂正正的注視,我覺得通身都要浸在潮濕冷寒的煉獄裏,我讨厭他的眼睛。
我的道理,即便仍舊是無腦的順從,也輪不到他來指點譏諷。
我不會錯,我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