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悖論
三
天光漸亮,我也将故事講完了。
對面的公子沉默地擦拭眼淚,我歪着頭打量他,不知怎的竟掩唇而笑。我知道我不應當笑的,我拙劣的講述使得這位公子難過。原本的愉悅被我打破,這是我的過錯,我需要為之道歉并且補償他,可是現在我只想這樣打量他。這麽多年,并沒有人因為我而施舍眼淚,他是頭一個,我覺得這很新奇,我想要知道他為什麽哭。
“倒不是什麽假惺惺的憐憫,這樣的故事,是讓人憐憫也無從憐憫的。”
我低下頭:“寒煙知道的,他沒有做錯,亂葬崗的孤魂們對我的指責更不是無中生有。我确實是個軟弱的妓子,因為害怕被賣給商賈,于是耍手段攀上他,他識破了仍舊買下我,這樣的恩情是不能還清的,何況他肯待我好……被那些人抓住的時候我是可以自盡的,可我沒有,因為怕死,我給他寫了信。”我摩挲着琵琶纖細的弦,聽它細細顫抖的餘韻鳴聲,“我做了叛徒,我該死,一面是千萬的百姓,一面是軟弱的情人,他理所應當選擇前者。倘若我只是尋常的子民,一樣期盼他抛棄兒女私情來拯救我們,道理我都知道的,可是只要一想起來……。”
灼烈的火焰總要焚盡肺腑。
那青年搖首道:“你生前蒙昧了十四年,死後又十年的時光,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心情,我又怎好憐憫你。”
“寒煙這樣的人,哪裏有資格得到他人憐憫。”
我将琵琶放下,拾起破舊紙傘:“天亮了,鬼物不再輕易出沒,趁着光,公子快些離開吧。”
青年并沒有要站起身的意思,他看着我道:“你當真不覺得他錯?”
“孤魂們說他是英雄,我一樣當他是英雄。他守衛家國,将生死抛擲腦後,不為私情束縛,天下有幾人能做到呢。”
“因為他是為人稱頌的英雄,所以就是正确的?”
我莫名地想要他快些離開,随即覺察到這種念頭的失禮,只好帶着歉意微笑道:“世間的對錯,不就是這樣麽,他有什麽錯呢,錯的只是我。”
“你錯在何處。”
“我錯在軟弱愚蠢,做了叛徒,所以我得到了分解肢體的報應。”
“生時的錯已然用血肉償清,為什麽要将負罪感繼續帶到死後呢。”
Advertisement
我擡起頭,語調裏有種理所應當的氣勢:“因為寒煙就是負罪的,只要能走動,只要不從世間滅卻,寒煙身上的罪孽,就不會消失。”
“除卻做叛徒,你有什麽罪?”
除卻做叛徒,我有什麽罪。我回顧生時,從小時候莫可奈何的貧寒,到娼館裏低眉順目的笑面,最後是剖取心髒時,腦中閃過的楚雲銀甲銀槍的片影。終于我遲鈍地向自己問,我有什麽罪。我仔細地回想着自己生前僅存的一點固執——想活着。這樣的念頭聯結着始終,死亡的陰影無時無刻不在頭頂倒懸。我早早地觸碰死,也數度被其緩慢逼近,我比街角的乞丐更懂得規避他人的惡意,我最懂得彎腰,最懂得賠笑,我極力将自身的銳氣藏在骨骼裏,因為有了它,我便不能活。
這樣卑瑣的一生。
我打心眼裏瞧不起自己的軟骨頭,可這又是不可抉擇的。沒有人告訴我要反抗,我所遇見的每一個人只是教會我順從,反叛得到棍棒,順從得到鞭子。打傷骨頭與打傷皮肉,我寧願選擇後者。母親,老鸨,嫖客,孤魂,甚至楚雲,他們用言語與行為告訴我順從的好處,楚雲喜歡我,是因為我惶恐小心的目光,可是他不知道,那是因為順從呀。因為活着而順從,因為順從而低賤,因為低賤而負罪,倘若一開始不投胎做人,便不會有活着的執念,所以我明白了。
“我罪在降生為人。”
青年皺眉道:“可你已經死了。”
那麽這條罪孽便不再成立,如今,我無罪?這真是一個荒謬的想法,可這一次,我尋不出辯駁的話語。
青年又問:“你在回憶中所說的兩次不可控的火焰,第一次在娼館,第二次是分離肢體,你可知道那是什麽?”
我愚鈍地搖首。
“第一次,是憤怒,第二次,是怨恨。”
我掩唇笑道:“您不要說笑,有罪的是我,怎好怨恨他。”
有罪。
笑意僵在唇角,是了,我的罪留在生前,那些都是不可饒恕的,可是如今我死了。
我的手指慢慢放下來,魂靈感受到一種愉悅的悸動,我猶豫地看着他:“即便如此,他仍是英雄,對于一個英雄,無論是誰,都要敬仰的,即便,即便不再背負罪孽,也沒有怨恨的立場。”
“我沒有說他不是英雄,他是保衛家國的将軍,理應受到敬仰,可是他除卻是将軍,還是你的戀人,作為将軍,他全無缺陷,可是作為戀人。”
他背誓辜負。
我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然而依舊負隅頑抗——即便他作為戀人是有罪的,可他還是将軍呀。
他死了,他不再是将軍了。
這一次用不着青年提醒,我自覺地反駁着最後的一點猶豫。
他死了,他不再是将軍,我死了,我不再有罪孽,所以我有資格怨恨他。
熟悉的灼灼烈火燃點我的心髒,我仿佛能夠看見它一點一點被焚作無關緊要的灰燼,在這期間我隐隐地覺察到青年狡猾的悖論是多麽不牢靠,它們看起來條理清晰,可是每一個環節都經不起推敲。他只是用虛無缥缈的假設來打擊真真正正的現實,随便抓住一點錯漏都可以将這悖論打碎,可是為什麽要打碎,為什麽要推敲。
就讓我相信這悖論吧。
不問對錯,只問愛恨。
青年倚靠在陰影裏,這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只神秘的鬼怪,他沖我一笑,爽朗的:“做人尚且要懂得自私,何況做鬼。”
我對着窗子,整個身軀暴露在日光下,溫暖的光線打在我身上,像是火苗一樣緩慢灼燒,又明亮得讓我無所遁形。鬼與人,人與鬼,仿佛倒錯了。舊的無奈消失了,新的無奈初生了,并且更加的不可阻擋,除卻支撐行動的理由,我的情緒第一回真切地參與其中,沒有退路了,只有相信了。我想起從前信奉的一套道理:只要贖罪,只能贖罪。那麽現在呢,新的道理要我變得自私,那麽我只能這樣做了。
虔誠地遵從着我的道理。
自私……自私就是全然地聽從自己心裏的聲音吧。
我掩藏住袖裏不停尖銳的指爪,擡眸望向青年:“您讓我明白這些,只是讓我更加痛苦呀。”
“可我不想看着你那樣蒙昧啊。”
真是“自私”忠實的遵從者,因為自己不想,所以擅自用狡猾的言論将我“弄醒”。
我應當學習他。
于是我站起身,陳舊的木門自覺地合上,窗子亦然。我在他逐漸驚懼的眼神中步步逼近,我感覺到做鬼後第一次真正的愉悅:“我也不想一次一次的救人的,其實我很讨厭你們求救的眼神,那麽理所應當,好像我天生就是供人驅使一樣。現在我讨厭你懼怕的眼神,好像只要軟弱地看看我,我就會放開一樣。你教我要自私,好,我學會了,現在我讨厭你,我想要殺了你,可以麽。”
他沒有回答,因為我挖出了他的心髒。
不等他回答?為什麽要等他回答,自私的人不會關注他人的想法,何況做鬼。
作者有話要說: 不問對錯,只問愛恨。這一句話說明前面的推論是悖論,攻自己也明白,可是他的怨恨是真切存在的,做鬼這麽多年沒有發洩的途徑,于是變成一種病态,從前是極端的自我奉獻,被青年狡猾提醒後變質成極端的自私,不問對錯,只問我心,也只有只問我心,才能真正地找到發洩的途徑。
簡而言之,攻從前被野鬼洗腦,現在被自己洗腦。楚雲作為正義讓攻沒辦法怨恨,于是只有抛棄了對錯的觀念去順從心意怨恨,相信青年,是因為想要相信。 我沒有把攻擺在完全正義的範圍裏,他的一切罪是因為他的性格,他的性格是因為他的經歷,他不可以選擇,但罪又是真切存在的,這是莫可奈何的,可正因為這種莫可奈何,我才更心疼他。
剛開始我打算把攻擺在正當的位置上,可是寫着寫着又覺得沒有必要,他的軟弱導致罪,這是情感,他有罪,這是事實,即便是作者也不可以用情感來反駁事實。為什麽一定要正義正當呢,他就
是這樣一個人啊,因為不正當就不可以怨恨了嗎,他就是這個樣子,不無辜就不值得憐憫嗎,何況憐憫對他并沒有實際的用處啊,他要不要報複,是他的自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