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罪孽
二
我在十三歲時遇見楚雲。
那一晚之前我甚至沒能吃得下飯,因為老鸨要将我賣給一個醜陋的商賈。我躲在屏風後聽他們商議價錢,淸倌總要賣得貴些,只是我的相貌算不得上上之資,口舌來去間叫商賈降去百兩銀。老鸨大約是很懊惱的,等到那人離去後便将我拎出來,像拎一只愚笨的雞仔。她染着紅蔻丹的尖利指甲死死掐進我的皮肉,敷衍着交代我應當注意的事,我諾諾地點頭,末了聽見她罵:“賠錢貨。”
我不敢還嘴,心中卻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有不可控的情緒翻湧到喉嚨,壓抑着打了個轉,最終只是謙恭地低下頭:“是寒煙不好。”
那時候年紀小,總還是有些蒙昧。後來亂葬崗的鬼魂們讓我明白了,一切的不好,都要向自己身上找。楚寒煙是一個天生攜帶罪孽的人,千千萬萬的罪孽裏,總有一條會是他人動怒的源頭。按他們的道理,我想那時候的火苗只是因為羞愧吧,羞愧自己皮相粗劣,不能夠使得老鸨賺足銀錢。
到了晚上那火苗仍舊燒着,我穿着花哨可笑的紗衣坐在鏡子前,銅鏡裏映出我微紅的眼眶。胭脂盒子散着熏人的味道,我想起老鸨跟商賈那段讨價還價,就着銀錢層層将一個人變作一個物件。“這孩子沒開過苞”“可他的模樣又算不上頂好”“夠漂亮了,何況他聽話呀”“氣韻不足,價錢定高了”你一言我一語,清晰地重複放映,我對着鏡子彎起唇角,燭影搖晃,落在眉間像印了黯淡的花钿,我伸出手觸碰那裏,皮肉牽連着,眼睫一動,滾下淚來。
按亂葬崗孤魂們的道理,那大約仍舊是因為羞愧,可是至今我仍不明白那一點眼淚是為了哪一件事而羞愧。
我坐在床邊,手裏抓着流蘇細細的穗子梳攏把玩,我聽見窗外的蟬鳴聲,然而很快,便被隔壁的□□壓了下去。我将穗子絞在指間,忽然聽見木門吱呀的聲響。房門被推開,我不敢擡頭,直到那個商賈伴着濃重的酒氣來到我身旁。一只手擡起我的下颚,有一點粗糙的繭子,手指卻是意料之外的修長美妙。我順從着擡起頭,看見了楚雲。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叫楚雲,不知道他是傳言裏飛揚神采的少年将軍。
我只是覺得這個人真是好看,同館中的哥哥們不一樣的好看。
他按住我的嘴唇,指腹緩慢地摩挲着:“年紀怎麽這麽小……”
我知道他是走錯了房間,然而這個時候竟不想他再去尋旁人,我私心裏想要他在這裏多停留一會兒,于是裝作熟稔的态度親吻他的指腹,含糊着說:“公子想要反悔?”
他嬉鬧似的擁過來,他懷裏那麽暖和,幾乎是一瞬間我便貪戀上了。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我怔愣着回抱住他,左胸膛印上他的右胸膛,震顫便更浮躁些。他将我頰側的頭發撩起來,溫熱便落在脖頸處,一寸一寸地往下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是一想到那個醜陋的商賈,便翻湧出逃離的念頭——大約是因為他過于吝啬以至于惹老鸨生氣吧。眼前的公子是我能走的唯一捷徑,我摒去羞恥心去攀附他,只有這樣,才能使得老鸨賺足銀錢。按照孤魂們的道理,回顧往事,我如今這樣想。
藕荷色的帳子浮動着脂粉的香息,我盯着帳頂,忐忑地等待他下一刻的動作,他在我頸側游移的唇舌停頓了一下,我只覺得身上一沉,竟是他雙目一合睡了過去。
我小心地将他推開來,心中只是懼怕那商賈推門而入,這之後要如何圓場呢。我坐起身,将紗衣扯開,在身上刻意地留下紅色的掐痕,像是做賊一樣,做完之後我迅速地躺了下去,望着紗帳,便是一夜。
第二天仍舊是平靜的,商賈不曾進來。原來是老鸨酒宴上飲得多了,糊塗時安排錯了房間,怨不得昨晚隔壁小倌的□□裏有一點掙紮的味道,那倌兒是頭牌的料子,如今清白折在那商賈身上,總要覺得憤恨的。陰錯陽差,商賈并不曾找上來,反倒老鸨有些不樂意,然而那昏睡一夜的俊美公子竟舍得為我解圍,利落地給我贖了身,将我接去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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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大着膽子将那一晚的事情坦白,他只是漫不經心地笑笑:“我知道啊,那一身印子掐得那樣均勻,怎可能是真的。”
我便越發視他若神明。
他告訴我他喚作楚雲,叫我随他姓楚。我歡欣地應了,像只乞憐的動物,受寵若驚又忍不住得寸進尺。我聽他與好友們煮茶淺談,有時候甚至聽不懂一個通俗的典故,只好木讷笑着退下去,偶爾他會留意到我的窘态,捏着我的手作安撫,然而那樣只會讓我覺得更加難過。我一直知道我和他是有別雲泥的,倒不是因為差別而難過,我卑賤慣了,小時候被賣到妓館裏去,不喜詩書,只懂得彈唱淫豔的曲子,即便這樣,也還做不到最好。我的相貌不如館中的紅牌,但也不至于要淪落為最下等的妓子,十三年總是半尴不尬的,連同名字裏都有一點冷雨凄凄的晦氣,這些我都是知道的,也認命。我是不争氣,灰頭土臉的人,可我不想讓他因為我的不争氣,而蒙受他人惡意的流言。
在園子裏散步時我聽見他的朋友背地感嘆他的眼光愈發好笑,竟寵愛一個目不識丁的倌兒,緊接着他們說起他的不好,又是夾帶着我聽不大懂的典故。原來明面上飲酒言歡的好友在背地裏有另一幅樣子,我躲在柱子後面,很想将他們一個一個揪出來,揪到他的面前。他那麽好,怎能受這樣無端的诟病,漸漸的我不再總是賴在他身邊,每當那些人過來,我只好迅疾地退回到屏風後面去,就着一個隐晦的孔洞,看他一無所知舉杯談笑的背影。
我甘心活在他的背影裏。
像是飛蛾中的一只異類,向往火,崇敬火,又不敢真正地撲上前去。
我躲在每一個暗處,看他晨起舞槍,夜落讀書,偶爾會被他發覺,可是我什麽都不會,連一把輕劍都沒力氣揮舞好,研墨的時候又總是笨手笨腳把墨點濺到他衣袖上。他不曾惱,只是捏一捏我的手心,哄我說這只是小事情,讓我不要放在心上。他的體貼只會讓我越發覺察到自己的不堪,于是就着搖晃的燭光落下眼淚,暈濕他端整的字跡。楚雲很見不得我哭,他笨拙地給我擦眼淚,偏偏只曉得說“不要哭”“別哭”,我從他生澀的态度上發覺了他也是一個有弱點的人,于是便笑起來,頭一次真心的笑。
第一回同他有床笫之歡是十四歲的時候。
他是我愛慕的楚雲,同樣是舉國敬仰的将軍,家國大事我一向不懂,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天下開始不太平,他将要去前線領兵。這一晚我穿上他最喜歡的衣裳,坐在床邊等他。他見到我的時候明顯是驚訝的,我事前喝了酒壯膽,不知是羞臊還是酒醉,臉上熱燙。我主動地擁住他的脖頸,吐息就在他耳側:“公子,留給寒煙一個念想,好不好。”
楚雲明顯地震顫了一下,他撫摸着我的頭發:“你還小。”
我蹭一蹭他的脖頸,猝不及防地笑出聲來:“公子第一次見寒煙的時候,寒煙分明更小。”
他松開我,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望過來:“那時候我只要一夕歡情,如今我只要白首同心。”
白首同心。
這樣沉重的四個字,怎麽能夠安放在一個卑賤的小倌身上。我被它砸得狼狽失措,一時間只知道呆怔地凝望他,他湊近來在我唇邊烙下輕吻。我捉住他的手,不肯讓他離開。
近乎固執地,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寒煙長大了,寒煙願意。”
很久,只是近近貼合着,久到燭淚落下一滴又一滴,他終于回應我:“好。”
(被和諧了,寒煙是攻寒煙是攻寒煙是攻!)
他蒼白痛楚的臉深切地印在心髒上,我坐起身擁住他顫抖的身軀,問:“為什麽?”
楚雲沒有回答,只以艱澀的動作打消我的疑問。
結束的時候我與他相擁而眠,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我在玷污他,玷污我心中戀慕的神明,惶恐失措,同時又很歡喜。今晚的一切讓我生出不該有非分念想,于是我再度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待我,我不是最好看,什麽都不懂得,只會拖累你,我騙了你,你為什麽要将我買回來,為什麽,肯對我這麽好……”
他沉默着,很仔細地思索着,然後望住我的眼睛,說:“我也不知道,只是每次看到你惶恐小心的目光,就總是想把一切都捧到你身邊來。”
我只看見他沉靜的一雙眼,風聲,鳥蟲鳴叫聲,燭火燃燒的微芒,月下游移的樹影,一切俱聽不見,看不見了,只有他的話,只有他的眼。我陷入到一種極致的狂喜裏,極致的狂喜裏又摻雜着極致的懼怖。他竟然肯愛我,不問緣由地愛我,我應當用等量的愛來回報他,可是遠遠不夠——是我高攀他玷污他呀。
于是我說:“公子安心應戰,寒煙就在這裏等着你,多久也要等下去。”
我原本是想要同他一起去的,可是轉念想到自己的一無是處,追随他,不就是拖累他麽。我羞愧于自己的無用,于是又要沮喪起來。
他溫柔地撫上我的臉頰,說:“若不能等回來,你便好好地找一個人,安定下來吧。我沒有家眷,所以也不必擔心有誰來欺負你,我把銀錢留在那個地方,你知道那個地方,若是戰火漫過來,便盡快地走遠,越遠越好。”
“不。”我覺得這一刻身上滿溢着充沛的力量,于是将話語脫出口,“寒煙不會走的,公子,公子是寒煙的英雄!”
他親吻我的額頭,誓言說得又真摯,又動人:“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會保護你,好好的,一生一世保護你。”
又是一番依依。
第二天我為他送別,看着他的影子漸行漸遠。他在馬背上回過身向我招手,銀甲銀槍,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祇,他的目光穿過人群,就這樣遠遠地望向我。
等待的時光是很漫長的,我總是窩在他習武的院子裏曬太陽,自清晨一直曬到正午,勉勉強強地用飯,勉勉強強地睡覺。我開始留意前方的戰況,宅邸中,市井裏,真的假的一同信。我一面為他祈禱,一面又近乎偏執地告訴自己他不會敗,他是我心中的蓋世英雄呀,我一個人的英雄,我的英雄,他應當是高高在上萬人敬仰的,怎可能敗。
我近乎愚昧的狂熱并沒有錯漏,他确然不負衆望,我聽到愈來愈多對他的贊頌,這才恍然發覺一個令人脊背生涼的可能。
他是我的楚雲,同樣也是百姓的将軍,聖上的将軍,家國社稷的将軍。
倘若有一天……他會怎樣……
興許是為了成全我的夙夜憂嘆,很快,我便得到了答案。
雖然鬼魂是不曉得疼痛的,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一天,整個身體都要因劇烈的疼痛一寸一寸蜷縮起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四肢,一件一件……我覺得很難過,是一種似曾相識的,像火焰蹿騰一樣的難過,只是比哪一次都要灼熱,都要浩大,簡直像是焚起業火滔天。亂葬崗的孤魂們告誡我不應當難過,我沒有什麽好怨的,我是天生應當犧牲的,我一直很聽他們的話,怎樣都不反駁,可是唯獨這一次,隐隐有一股聲音告訴我,不應當相信他們。
好了,繼續講。
那一天我出去打聽他的消息,歸家的時候有些晚了,路上已經沒什麽人,戰亂嘛,總是人心惶惶的,街道也凄清。那時候是秋天,滿城的樹葉子,踩在腳下脆裂聲有些滲人,我忽然想起他,覺得這個時候有他陪着我便好了,我搓搓手,忽然聽見另外的踩踏葉子的聲音。我向後一望,看見幾條模糊的影子,想要逃走,可是已經晚了,有重物敲在我的後頸,我感覺身軀落在枯葉堆裏,灰塵很嗆鼻。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奇怪的帳子裏,想要逃走卻被人迅速地捉回來,漸漸地我也放棄了。其間有人來看過我,是一個陌生的面孔,那個男人疑惑地打量着我,嘴裏念念有詞:“那楚雲,當真待他如珍寶?”
隔了三四天,那個男人再次過來,取了紙筆要我寫信:“若想活着回去,便同你的相好寫,寫你被俘,要他救你。”
我隐隐明白了什麽,他們要威脅楚雲,我不應當成為他的拖累,可是更深切地,我不想死。
于是我便寫下那封信,并且應了男人的要求,将他送我的玉佩一并放入信中,等待他的回音。男人臨走很輕蔑地瞥我一眼,嘴裏的嘟囔叫我聽個清楚:“娼館裏出來的,倒是好使喚。”
我只是低着頭當作不知道。
我等了很久,仍舊沒有被放出來。男人仿佛也開始不耐煩,使喚着侍衛剪下我一縷頭發,又是了無回應。男人愈發暴躁起來,我知道他等不了了,這一回他砍下我的雙手。在這之前我滿溢着可笑的自信,我自信楚雲會來救我,他是我的英雄,他說過要一生一世保護我,他将我從那裏救出來,他喜歡我,他會救我,他不會抛下我。
砍下雙手很疼,十指連心吶,何況那樣整齊地切下手掌。
我一向很喜歡哭的,可是那時候痛極了,不知怎的又擠不出眼淚來。可我仍舊等着他,那一點可笑的自信竟未曾完全地消退。身軀一點一點變得殘缺,我的自信被時間一點一點磨滅,男人的耐心也被戰況一點一點磨滅。我麻木地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看帳子外暴躁的男人,男人像是發覺了,他走近來,眼睛裏有困獸歇斯底裏的光芒。他看着我,嘆了口氣:“是我低估楚将軍,他是一個真正的将領,你我,都要走到末路了。”
我同他笑,愚昧的孩童的笑,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只是覺得一切都遠了,魂魄仿佛抽離開,漂浮着向下看。我看見一個醜陋殘缺甚至不能稱之為人的軟弱怪物,怪物咧開嘴不停地笑着,笑到肚腹疼痛,笑得直打噎,可是笑不出淚來。
男人憐憫地看着我,真是奇怪,這樣狠毒的一個人,竟也會憐憫,他說:“最後一回了,你有什麽話要告訴他。”
我努力地想了一會兒,仍舊滑稽地笑着:“我不知道,就說我不知道說些什麽,最後一回麽,煩請挖下我的心髒,我這樣太難看了,活着也很難受。”
他應了。
我像是解脫一樣看着刀刃劃開我胸前的皮膚,我隐約記起來楚雲很喜歡親吻我的心口,聽我緊促的心跳,我記起來他說過的白首同心,我記起來他銀甲銀槍意氣風發的樣子,他穿過千千萬萬的人,專注地,向我揮手,許我歸來。
我終于明白了,我的英雄,同樣是百姓的英雄,聖上的英雄,家國社稷的英雄。
他愛我,可是排在我之前的,是天下,是大義。
竟奢求他舍棄大義來拯救我,我是不是格外的愚蠢。
唉,公子,您哭什麽,這是我的故事,我沒有哭,您為什麽要哭。
後來?後來我的屍體被抛擲在荒野裏,那裏有很多不聽話的戰俘,大多是楚雲的從前的部下,還有一些無辜的百姓。死的人越來越多,這裏便也成了鬼物自由的天地。亂葬崗的鬼都十分愛戴他,不許旁人說他一句不好,因為他是家國的英雄。我告訴他們我很難過,他們說是我有罪,我沒有立時自絕,而是任由敵軍要挾,就是罪大惡極……那麽多人這樣說,我也深信自己是有罪的,後來又過了七八年,白日裏有旅人經過這裏,我們聽見他們說,楚雲打了勝仗,卻拒絕了聖上了賞賜,只隔了一月,便在家中自盡了。我知道了只覺得那一股莫名的笑意又回來了,于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仍舊笑不出來眼淚,鬼魂們看見了,又說我罪無可恕。
我平常很聽他們話的,我知道那個時候不應該笑,可是忍耐不住,笑噎了也停不下來,像是魔怔了一樣,公子,你說奇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