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野鬼
【年年芳草,歲歲流光,睡起春日暮,青絲共恨長】
一
我叫作寒煙,姓楚,是一只游走于亂葬崗的野鬼。我這只鬼緣淺命薄,生前做的是皮肉營生,除卻賣弄色相彈撥琵琶,旁的一概不在行。亂葬崗挨着從前的戰場,不聽話的俘虜俱葬在這裏,此中戾氣甚重,鬼是厲鬼,魂是怨魂,我這樣的微賤人物伏低做小慣了,姿态自己都不大看得起,遑論他人。故而我與亂葬崗的孤魂野鬼,并不能談到一塊兒去。我時常覺得無趣,但又固執地不去投胎——從前是不想去,如今是不能去。
前十年的時候我手中并未染上血,偶爾還會救一些誤入的凡人。我膽子小,一向不喜歡見血,不喜歡殺人,然而那一天我破例了。
那是個青年公子,面若冠玉,眉目英挺,大約是被山中妖狐誘拐進鬼物的巢穴,行走時眼神仍有些怔怔的。他向前走來,這個時候我趴在地上尋找自己四散的殘肢,我遺落的右眼珠繞在他足邊,溜溜兒裹上一層灰塵。那公子約莫着是清醒了,驚惶的一雙眼映出我的匍匐的姿态。我知道自己的樣貌是很猙獰的,于是将散落的雙足收攏回身下,極力作出無害的神情,告訴他,我帶他走。
他幫我縫了手足,歪歪斜斜的醜陋針腳蔓延通身。暮色低垂,我尋了破舊紙傘撐在頭頂,将他帶到前方山腳的廢棄院落裏。他彎腰拍打衣角,像是要拍去一身的晦氣。暮色漸隐,疏星微露,我恢複了些許精神,枯槁殘肢寸寸生動,蜿蜒針線根根隐沒,他擡眼的時候,怔愣住了。
我向他一笑:“入夜仍舊有鬼物游走,待到天亮,公子便立時離開吧。”
“魑魅魍魉中,竟也有善類。”
我惶恐地低下頭,連連搖首:“這樣的詞,寒煙擔不起的,鬼物卑劣,做什麽也比不得人的。”
語調是過分的謙卑,仿佛自己是次一級的,生前卑瑣,死後只會更加不堪。我這樣的人,降生下來便是塵沙一樣微小的肮髒罪孽,生前招搖造孽,于是分屍荒野便是必将承擔的果。我不能夠有疑義,因為我是天生承擔罪責的人,旁人辱我我應寬宥,旁人棄我我應自省,我總是錯的。千千萬萬微小的罪孽是死也不能消除的,于是只有贖罪,贖罪,不停地贖罪,晨昏不絕,雨雪不斷。
他們說我有罪,那麽我便是有罪。
“夜真是長吶。”
青年這樣感嘆着。
我取來房中琵琶,猶疑地坐定:“寒煙尚且會彈幾首曲子,只是靡靡之音上不得臺面,恐污了公子的耳朵。”
青年爽朗地笑出聲,叫我不要過多顧慮。
我彈着從前在館裏彈慣了的哀柔小調,打心底裏希望這粗鄙的音律能夠伴人熬過漫漫長夜。除卻我,大家都是潔淨,光明,神祇一樣的高尚人物,我應當為他們奉獻出蠟炬一樣微小鄙陋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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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順着曲調打着拍子,我彈完最後的小調,然而離天亮還有很久。一股戰戰的懼怖攫住了我,曲子彈完了,除卻曲子我什麽都不懂得,還能做些什麽來打發這枯燥的長夜呢,我深切地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恥,正苦惱于沒有新的點子,卻聽青年道:“仍舊不怎麽困啊,你為什麽總是一副惶恐的表情呢,你從前,做人的時候,是怎樣的?”
其實我不大想講的,可這畢竟由他人提出來,我是沒有立場拒絕的。
那麽便講吧,莫可奈何又細致殷勤。
就像從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中有對南鄉子拙劣的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