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心
五
迅疾地将那雙眼睛抛擲腦後,我乘着車馬趕往冥府。
并不是十分難做的事情,不過向冥主傳遞幾條信息,做完後我尋出幾條積攢多日格外潔淨的生人魂魄,買通冥官借我輪回冊觀看。我仔細地一頁頁翻閱着,尋出楚雲身死的那一年。從上到下看過數遍,我并不能從中尋出楚雲二字,大約聽見我呢喃出聲,一旁的冥官體貼地尋出另一本冊子給我翻閱,待我看罷将那書冊擱在案上,仍舊沒有線索。
他大約很喜歡我的禮物,幫忙也要幫到底:“轉生的魂魄,在你手中的輪回冊,滞留塵世的,亦有書冊記載,倘若兩邊皆無……”冥官一拍桌案,幽綠的眼睛亮起來,“我記起來了,前些日子這裏來了一只奇怪的魂魄,分明是大好的命格,福澤是要帶到下一世的,可他執拗,不肯轉世,整日徘徊于轉生臺,說是,等人……按人間的日子算,應當也有兩三年了。”
我聽見自己問出口:“他可是叫作楚雲,生前是位将軍?”
“是了。”
是了。
我無法控制地揚起嘴角,肆無忌憚地彎出猙獰的弧度。我看着冥府裏的燈籠,慘白的薄紗包裹幽綠的微芒,一頂頂懸挂頭頂,裏頭的鬼火躍動虛浮,像心髒最後的鼓動。我迫切地向前走去,餘光只瞥見燈籠一頂頂向後倒退,越過長橋時水面的蓮燈浮動着明明滅滅,短暫地向我眨眼。這裏的一切都像夢境一樣光怪陸離,可我知道遠方那個白衣的背影是真切的,他是楚雲,是拯救我的楚雲,是抛擲我的楚雲,是等待我的楚雲。
我從前的,一生的英雄。
我在他身後停駐。
我喚他:“公子。”
他緩慢地回身,古井一樣死寂的眼眸煥出神采,我看見那其中生出一簇微小明亮的光,大約是重燃的情苗吧。
我在這裏站定,不知怎的竟露出往昔那種怯懦的笑容:“公子,我害怕。”
他像是要抱擁我,我後退一步,仍舊怯怯笑着:“公子,我很疼。”
我施術幻出死前殘破的肢體讓他看,我靠近了他,髒污蹭在他幹淨的白衣上,我的手指攀上他的脖頸,上面遍布着醜陋的縫痕,我用猙獰可怖的臉溫順笑着,念出那一句情話:“不要一夕歡情,只要白首同心。”
我想我不會像從前那樣不争氣地哭出來,然而那一句話說完,我感覺一滴水珠順着臉頰落下來,他白皙修長的手指染上殷紅的血色珠淚。他像從前一樣手足無措地給我擦眼淚,口中笨拙地安慰着“莫哭”“不要哭”,他撫摸過我每一道蜿蜒的縫痕,這讓我覺得像是回到了從前。透過他飄忽的魂體我看到他昔年意氣風發的模樣,我看到一幕一幕飛逝而過的舊影,他贖我回府的時候,他教我習字的時候,他憤怒地趕走尊貴的客人,只因為那客人出言辱我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始想象倘若那天我不曾被賊人擄走,之後的路會是怎樣,我甚至想象他解救我,自此遠離塵嚣的景象。這些年我從來不敢想的,見到他,便通通醒了過來,約好了似的一齊做美夢。我覺得很愉悅,後來又覺得很疼痛,幻術中的殘破軀體流出血來,終于我醒了,我明白過來那些都不是真的,唯一的真實有血肉殘軀作證,他就是那樣眼看着我一點一點變得肢體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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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營帳寒冷的睡夢裏,或者是沙場血腥的塵沙中,他有沒有偶然想到我的一縷頭發,一顆眼珠,一只沾着血肉碎沫猙獰彎曲的手指,入夜時有沒有迷失在往昔夢魇裏,殺伐中有沒有一瞬間掠過的片影讓他握不住□□,他有沒有悔,有沒有愧。
不悔,只愧。
用不着問出來,我知道他的答案,我看着他顫抖落淚的樣子,吃吃地笑出聲來。我掩住自己的嘴,讓那聲音隔絕在喉嚨裏,我明白他的,我最明白他。他是一個英雄,所以他抛不下的,天下是他要守護的,所以他一定要等到戰亂平定,大任卸下才肯來這裏等我,他會愧疚,會落淚,可是重來一次,他依舊不會救我。
有什麽好指責,我要從哪裏指責,作為戀人你是背誓的?得了吧,左不過為自己謀求正當地位的說法,用來讓怨恨與報複來得理所應當罷了。我忽然明白了無念城主為什麽要說我沒有尋到真正的道理,沒有擺脫順從的噩夢。是了,怨恨便怨恨,有什麽見不得人,為什麽一定要推出所謂正确的道理來支撐一場報複,為什麽要理所應當,沒有了道理來支撐,便不能怨恨麽,怨恨是自己的,為什麽要經過道理的同意。
我不要講道理。
楚雲做得很對,情有可原,挑不出錯處,倘若換作是我,定然不如他做得好——興許我連戰亂平定後的自絕都不敢。
可我一樣怨恨他。
報複他,是因為怨恨他,怨恨他,是因為想要怨恨。
只問我心。
于是我将幻術收起來,便又是昔時眉眼彎彎的笑模樣:“公子,您等我,對不對。”
他颔首。
“公子,您想要我與您一同轉世,對不對。”
得到了他肯定的答複,我像是很歡喜的牽住他的手:“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甚至不曾追問,便應下了。應不應也沒所謂,我打定了主意要這麽做,即便他不肯,我也要繼續的。他身後大片的紅色石蒜豔麗得像他胸前湧出的血,我執着匕首捅得更深入些,眼睛卻望着那群有花無葉的美麗植物。叫作石蒜仿佛有些輕慢了,它們有更好聽的名字,曼珠沙華,彼岸花,可是再好聽也掩不住其上附着的,鬼魂滞留的肮髒愛憎。它們在上方聚作混沌的黑氣,猙獰難分的醜态給我對面照鏡的錯覺,可是沒有關系,我知道我是怎樣的,我只有一個念頭。我看向楚雲,頭一次用惡狠狠的目光盯住他:“你知道麽,我想殺你。”
他的臉上現出極詫異的神色,濃密的眉毛擰到一塊兒去,褶皺一層一層疊上來,終于我看到他的醜态。
他看着我,像是不可置信,然而片刻又像是頓悟了什麽,現出一種莫可奈何的釋然。他的眉頭漸漸無力地舒展開,他顫抖着道:“好。”
只是欠了這一刺。
我逐漸癱軟下來,只來得及看到他的身軀向後倒下跌落進轉生臺。我趴在石頭的邊沿向下望,那裏頭黑黝黝的,趁着最後一點光亮,我看見那道影子落入草木的輪回道裏。
做一株草。
做一株草?
我的笑意又回來了,短刃落在地上,笑聲伴着幽暗長道的呼嘯風聲陣陣回旋。多麽好,他不再是将軍,不再是楚雲,不再是一群人的英雄,更不再是我一個人的英雄,他将要去做一株草,比我更加鄙陋,比我更加卑賤,比我更加任人踐踏的草。
這算不算是輪回。
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