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進冠軍侯府衛青便暗暗吃了一驚。
冠軍侯府外表如他的主人一樣通身氣派,貴氣十足,可一進裏面卻是別有一番模樣。
霍去病不喜歡吵鬧,府邸雖大府裏下人卻很少。裏面布置和長平侯府很像,可是卻少了長平侯府裏的淡薄溫馨,多了幾份蕭索寂寥。一進府,衛青只覺得一股寒氣迅速漫上身體,不甚單薄的春衣也抵擋不住這股寒意。
這座府邸就像是枷鎖,困住他身邊這個飛揚灑脫的青年。
“舅舅往裏走吧。”霍去病當先帶路,路上遇到管家,霍去病吩咐下去讓廚房弄幾個菜,再從地窖裏把從博望侯那要來的酒搬上來。聽菜色,那些都是衛青平素愛吃的,就連酒霍去病也讓廚房溫了以免喝時讓衛青涼了胃。
衛青看着外甥堅毅俊秀的側臉,外面都傳言霍去病不體諒人,可他的外甥在冷情的外表下擁有的是一顆溫柔細致的心。
“舅舅與我就在花園裏用膳吧。”霍去病牽了衛青的手,帶他去了侯府裏面積最大也是最寧靜清冷的地方。
入眼便是滿目桃花,人間四月芳菲。層層桃樹的掩映下隐約可見一個涼亭。走近了,只見涼亭子後植了幾顆高大挺拔的青松,亭子四周挂了白色的紗幔随着微風輕拂和着滿園紛飛桃花。
衛青只覺得滿園亂花迷了眼,他的外甥轉過身微笑又帶着點不甘心的落寞道:“朝中事務繁忙,舅舅沒時間陪去病去渭水了吧。”
他拂開擋在眼前的花瓣,低低一笑,繼續輕聲道:“沒事,去病把渭水的桃花移來就是了。”
衛青情不自禁擡手撫上霍去病皺起的眉心。他的去病本該肆意,他也習慣了外甥的胡鬧任性,不知何時起,這個無法無天的孩子也學會了勉強自己。
修長帶着薄繭的手指輕輕撫過眉眼,霍去病輕輕閉上眼用側臉在衛青手掌心上蹭了蹭,深吸一口氣露出滿足的笑。
霍去病擡手替衛青拿下落在頭發上的花,拈在指尖,冷若寒霜的面目柔和下來,眼中含了溫情。
他的外甥天生富貴,幼時就不是個多話的性子,長大了就更加沉默寡言。他不對別人敞開心扉,旁人也難猜他的心思。幾乎沒人知道霍去病喜歡這嬌嫩的花,就如同沒人知道他為何喜歡這花。
衛青也不知道。他只曉得外甥不知從何時起喜愛上了賞花,可他不愛牡丹不愛寒梅獨愛桃花。
每當霍去病坐在桃樹下仰頭看着滿園飛花飄落,眼裏凝着的感情就永遠都是甜蜜溫柔哀傷并具,又像是思緒随着粉嫩的花随風飄到很遠,自己沉浸在回憶中不願醒來。
衛青想到上一次帶霍去病去渭水邊還是霍去病五歲時。那時候衛青還是建章監,休沐時帶了好動的霍去病去了渭水,正值春日桃花灼灼,渭水邊桃花開得燦若雲霞,霍去病雖然驚訝的張大嘴卻也不像現在這樣着魔。
直到——
他坐在樹下吃着舅舅親手做的糕點,看舅舅舞完他教他的第一套劍法。
“舅舅真好看!”霍去病把剩下的糕點一股腦兒的塞進嘴裏,邁着肥短的小腿像一個粉團一樣滾到衛青懷裏将他緊緊抱住。
衛青收了劍勢,一把摟住霍去病軟軟的身子抱起來。懷中的孩童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他一時起了玩心,便問:“去病,是桃花好看還是舅舅好看啊?”
霍去病亮澄澄的大眼睛眨了眨,包子臉兩頰因為塞着糕點變得鼓鼓的。他看着在劍氣下紛紛飄落的花瓣,又看看舅舅。忽然用嬰兒肥的小手捧住衛青的臉,用紅潤的小嘴親了一下。
“舅舅最好看!比桃花還好看!”
“看你嘴甜的!”衛青哈哈大笑起來,揉揉他的頭陪他在桃花樹下玩耍練劍。
長劍出鞘,清亮的劍吟勾回了衛青走遠的思緒。
霍去病立在桃林中,執劍而立,兩指擦過劍鋒劍指九天,劍光閃爍間驚起四散落紅。劍意随心,淩厲劍勢仿若驚鴻游龍,玄色廣袖随着劍招攬了一袖柔粉轉瞬便被劍風劈成幾瓣。他的劍意一會殺氣四溢,一會又化作流水柔情。衛青觀霍去病行止間,面目神情未改,只有眼神明亮如鏡接着又一點點黯下去。
尤其是在他不經意間與衛青四目相對,那雙漆黑神采奕奕的雙瞳映着衛青的身影,缱绻纏綿無奈自嘲一閃而過。霍去病又迅速移開目光,只緊緊盯着劍鋒,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苦笑。
一曲畢,霍去病收了劍。額上凝着細汗,臉色卻有些蒼白。
他走到衛青身旁坐下,衛青遞來擦汗巾帕擔憂的看着他不好的臉色。問道:“怎麽了?可是有哪裏不舒服?”明明剛才還好好的,這孩子是怎麽了。
霍去病給衛青滿上茶,又給自己倒了杯灌進去。他擡手撫過自己心口,無所謂的笑着:“剛剛有點急,一時岔了氣。”
見衛青眼裏凝着不信,霍去病撅了嘴孩子氣道:“真的!”
他為了要證明般站起來在衛青面前走了幾圈,背挺得筆直,器宇軒昂。
衛青點點頭,知道自己是多心了。
他沒看見,霍去病背着他的時候,咬着牙廣袖下雙拳死死握住,兀自忍耐心口不斷的絞痛。
吃罷飯衛青準備回府去,霍去病攔着他不讓走,軟磨硬泡硬是把從十幾年前舅舅哄他騙他答應的無數又沒實現的話一一數了出來,直言若是舅舅今天留宿在去病府上去病就當過往舅舅騙他的一律勾銷,不留的話就是還在生外甥的氣,那他就只有明天就在長平侯府外長跪不起才能求得舅舅原諒。
衛青曉得霍去病說到做到,他執意回府保不準霍去病今夜就會去跪在大門前,讓別人看見對霍去病名聲不好不說,還會遭了宮裏流言。如今皇帝寵愛霍去病,他要是知道骠騎将軍為了求得親舅舅一聲原諒跪在門外不敢入府,難免把霍去病也猜忌了進去。
“好了好了,舅舅拗不過你,留下來就是了。”衛青嘆了口氣無奈笑笑,替外甥把散在額前的一縷發撩到耳後。
“只要你高興,舅舅還有什麽不高興的呢。”他拍拍外甥的肩,看霍去病一臉不相信他居然立馬就答應的樣子,笑着輕輕一掌打在霍去病背上。
“還不吩咐下去?不然舅舅今晚是要睡哪?”
霍去病如夢初醒,驚喜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他連忙應了一聲轉身吩咐管家派人去長平侯府把衛青明日上朝要用的朝服送過來,又讓人把廂房收拾幹淨。
晚上霍去病執意要和衛青一起沐浴,冠軍侯府的湯池雖說沒有甘泉宮裏的湯池那樣大,但也比尋常池子大個好幾倍。衛青本來是想要單獨洗的,知曉了霍去病心思之後他怎麽可能再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般和外甥兩人坦誠相待。
霍去病看出衛青疑慮,只說舅舅無需擔心,他最近和宮裏禦醫學了舒筋通絡的按摩法子,舅舅常年征戰在外身上染了寒疾,泡了溫泉再加上用按摩活了身上關節消了寒氣,以後冬春再犯寒症也不會半夜咳的撕心裂肺無法安睡。
見外甥已經說得這麽明白了,衛青便也不再推辭。
兩個人入了浴池,霍去病掬了一捧水澆在臉上,甩甩臉上的水游到衛青身邊,伸出雙手放在衛青肩上。
衛青一驚回過神,武人天生的警覺讓他背後格外敏感。只要有人接近,身上的肌肉立時緊繃起來。待看清身後的人後,衛青整個人放松下來。
“舅舅也太警惕了些,去病才不是那些匈奴狗呢。”霍去病委屈道,手下緩緩用上力按摩衛青肩上的穴位。
“幾十年的習慣,改不了了。”衛青輕輕一笑,一只手蓋住外甥放在肩上的手安慰。
霍去病垂眼看着放在自己手上的纖長白皙全然不似武将的手。眼眸一暗,升騰出一股幽幽火焰。另一只手不受自己控制手指放在衛青脆弱的頸椎上,沿着那道清晰的骨節線滑下去。
“嗯?”衛青微微偏過頭,皺了眉似在詢問。
霍去病急忙凝了心神,不斷告誡自己莫要貪心。
沐浴完,霍去病讓衛青歇在自己的房間,自己則是去了廂房。夜半,府外傳來打更的聲音。衛青不知怎的醒了,閉了眼久久沒了睡意便披衣下榻到了床邊。
窗子正對着花園,屋外也摘了不少松柏桃李。夜風吹來攜了桃花飛進窗內,衛青用手接住幾片,嘴角凝起笑意擡眼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遠處似乎是正定定看着這邊。
那個人正是霍去病。
他只穿了單薄的亵衣,連外衣都沒披一件。一雙深瞳凝着深情望着衛青。他起先只是因睡不着便到花園衛青窗外站了站,可沒想沉入回憶一時忘了時間。
衛青看到他的同時霍去病勾唇一笑,好像對衛青說了一句什麽,但太遠了他說的又輕衛青聽不清。
推門走了出去,衛青道:“去病,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去休息?”
“睡不着,來看看舅舅,吵醒舅舅了?”語帶抱歉。
“哪裏,是舅舅自己醒了。”衛青一摸自己外甥身上冰涼一片,臉色也凍的發白。脫下外衣給霍去病披上,下一秒外衣又重新回到自己肩上。
“還是舅舅披着吧,別着涼了。”霍去病拉起衛青雙手抱在手中替他取暖,其實他自己手上也沒多少溫度。
兩人一時無話。
“舅舅。”霍去病忽然道:“去病想了很久,去病還是愛着舅舅。”
衛青:“!”
“即便我再怎麽告訴自己舅舅不會喜歡,可去病還是不受控制的來了,能看舅舅一眼去病就覺得滿足了。”
“你這孩子怎麽就是執迷不悟?”許是習慣了,衛青沒有像前幾次那樣動怒,他只是無奈。
“執迷又如何?”霍去病薄薄的唇角向上勾起揚起眉,看起來格外灑脫不羁。
“去病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