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月天子東巡出游,召大将軍、骠騎将軍等朝廷重臣随君伴駕。
骠騎将軍負責此番東巡的戒備,騎馬領在銮駕前。
直道上塵土飛揚,銮鈴聲此起彼伏,霍去病捏着馬鞭似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回過頭看看後面的銮駕,皺了皺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轉回來臉上的神情帶着一股懊惱和不悅。
“頭兒,我從出了長安就沒見你笑過,什麽事不高興?”趙破奴一直跟在霍去病身邊,見他一直愁眉緊鎖,眉心纏繞着郁氣凝聚不散,擔憂問道。
霍去病為人雖冷漠,平時沉默寡言不喜多語,但對親近的部下偶爾也會露出笑臉閑聊上幾句。可他自從單獨開府後就好像一直心情郁郁,本就少的話就更少了。在軍營裏看着練兵,幾個校尉請霍去病指點幾句最多也只得到幾個字。諸人均是似懂非懂就又問,直問到霍去病不耐煩好不容易開了金口多抛幾個字出來還附贈一對白眼。
更令衆人稀奇的是,關系親厚的大将軍和骠騎将軍之間似乎出了些隔閡,這種異樣也是從骠騎将軍單獨開府之後傳出來的。散朝後,每每骠騎将軍想和大将軍說上話,大将軍不是借故托詞先行,或是直接當沒看見般和其他朝臣迅速離了承明殿。
獨留骠騎将軍一人立在千石階上手緊握着玉板,一雙眼裏蒙着一層不明意味的憂惶。
不明就裏的人都在猜測這恐怕跟皇帝日益看中重用骠騎将軍冷落大将軍有關。
世間最有誘惑力的不外乎權力二字,就因為權力,竟能讓這對親昵到毫無嫌隙的舅甥反目,令人聞之搖頭嘆息。
可只有霍去病知道,舅舅之所以不願見他,原因就在那個醉酒的夜裏。
“頭兒?”趙破奴見霍去病只盯着前面不說話,又喚道。
霍去病不答,只瞟了趙破奴一眼複接着直直盯着前方,放松手上缰繩任由火紅名駒自己随性而行。
趙破奴覺得就這麽放着霍去病天外天的出神也不是辦法,他預感頭兒再這麽魂不守舍下去遲早會出事。于是他湊近去,臉上擺上一副八卦的樣子小聲問霍去病:“頭兒,你說陛下天天讓大将軍待在銮駕裏是幾個意思?也沒見發布什麽政令,這得是商量什麽軍國大事商量這麽久都沒個對策?”
此話一入耳,趙破奴就看到霍去病本就緊皺的眉頭皺的更緊,就連那雙不起波瀾的點漆黑眸中都暗了暗。
“不要腦袋就直說,我替你摘了去。”
霍去病終于開口,他冷冷看着趙破奴,直把後者吓得後背冷汗直冒。
“不該說的話,憋着。”霍去病甩甩鞭子打馬去了前面,留趙破奴縮了脖子用手摸摸自己後頸。腦袋還在,不由得大松一口氣。
元狩二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各地都遭了大雪,地裏莊稼圈裏牛羊凍死了不少,竟是到了元狩三年早春還沒緩過來。劉徹本來預計一年便能為跨漠作戰一舉鏟除匈奴大患的戰前準備硬生生的一拖再拖。
“窗外茫茫,遭此大災,匈奴人倒是又該猖獗了!”
衛青道:“關中大雪壓垮了許多房屋,百姓流離失所,難民大量湧入長安城,當務之急救災乃是大事。”
“朕醒得,歸根究底不就是錢的問題嘛。朕已經準了大司農的奏議,将鹽鐵收歸國有,對所有商人加征稅,最遲明年!朕要你們渡漠給朕徹底解決匈奴,平定北方!”
劉徹放下貂皮做的簾子,寒氣卻透過車窗與簾子還未合嚴的縫隙進了銮駕,寒氣激地衛青壓着嗓子悶咳了許久。
把手放在單薄的背脊上輕輕拍了一會兒,劉徹端過早就備下的熱湯給自己的大将軍親自一口一口喂下去。衛青蒼白的臉上飛上兩抹紅暈,不用猜也知他是不好意思。他本是拒絕,奈何皇帝鐵了心要親自喂他,推辭久了氣的皇帝飛揚的眉豎起來一臉陰沉仿佛要下一秒就要怒吼出聲。
衛青知他心性,拖的久了不曉得劉徹又要找什麽茬讓下面群臣頭疼,只得由着劉徹的任性,勉強把熱湯喝下去。劉徹本就是被人伺候慣了的主,極少可以說是從來沒做過親自給人端湯喂水的活計,加上車上有細微颠簸,盛在湯匙裏的湯多少灑出來順着衛青的脖子滑下去。劉徹盯着那一抹水痕緩緩滑入扣得緊緊的衣襟,那裏面引人遐想的地方即便看過也似中毒般回味千百次。拿着巾帕替衛青擦湯汁的手漸漸勾住藏藍的衣襟往兩邊拉。
衛青立時大驚,他靈巧掙脫迅速往後一退,一抹淩厲之色迅速在臉上劃過,随後就在車中拜倒在劉徹跟前。
他以頭觸地,什麽也沒說,但拒絕之意顯而易見。
劉徹狠狠盯着衛青許久,眼裏的火氣明了暗,暗了明。最後他一甩袖子冷道:“大将軍起來吧。”
衛青謝恩,小心翼翼擡頭,又不經意間往離劉徹稍遠的方向挪了挪。
劉徹見他這種防備舉動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又狠盯了衛青一會,他不說話,衛青也低着頭垂着眼一副再恭敬不過的模樣。
劉徹壓下心中火氣,召來近侍讓他傳旨霍去病就在這附近建立行轅。劉徹觀這附近高山峻林森林茂密,山中多藏珍奇野獸,要在此停留幾日狩獵。
衛青主動擔了準備狩獵事宜。一到冬春天氣寒冷,他早年染上的寒症便會發作,有時病發整個人渾噩全身寒冷如冰毫無力氣,因此此次狩獵他并未參加。
皇帝一早便領了群臣入了山林開始狩獵活動。大帳中衛青拿着竹簡看着案幾上攤開的地圖,他看得很仔細,眉頭一刻也未松過。
忽然帳簾掀開又放下,一個人影走進了幾步停下來,人影動了動最終沒有靠近。衛青擡起頭就看到霍去病一手提着弓,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感受到衛青注視的目光霍去病把那只垂在身側的手往後背了背。
衛青上下打量了霍去病幾眼,在地上看到幾滴鮮紅的血跡,再看看霍去病一臉平靜的神色。他冷下聲音道:“過來。”
“您允許我過去?”霍去病沒動,只是問。
衛青似笑非笑瞧了外甥一眼。“還不過來。”
霍去病躊躇幾下還是挪了步子走到衛青身邊站着不敢坐,那只手愈發往後藏。衛青直接擡手把霍去病藏着的那只手拉過來,霍去病立時嘶聲。
衛青倒吸一口氣。霍去病那只手染得血紅血紅的,鮮血還順着修長的手指往下滴,而他手中護甲早就碎了不知道掉在哪裏,绛紅的衣袖此時被血給浸成了深褐。
“哪弄的?”衛青取了幹淨的布替霍去病擦淨了手中的血,讓帳外侍衛拿藥進來。
皮肉外翻,傷口很深,可霍去病滿不在乎的瞄了一眼。他扯扯嘴角道:“野熊抓的。”
“你的本事越來越大了。”衛青很清楚霍去病的能力。霍去病天生聰穎,武藝極高,能一弓三箭,劍術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區區一頭熊根本奈何不了他,又怎會傷成這樣。
霍去病聽出了衛青話中的責怪,只是輕輕笑了笑。“不這樣,舅舅怕是這輩子都不會看去病一眼了。”
“你這樣作賤自己,只會讓你娘傷心。”
“那舅舅呢?”
霍去病忽然急切問道。
衛青接過侍從拿來的藥,撩起霍去病被熊抓爛的袖子撒上藥。“你是我養大的,你說呢?”他反問。
霍去病彎了彎嘴角,眼裏卻是喜憂參半。“我想舅舅是關心去病的,又害怕……”
“怕?”
“舅舅不是讓去病沒事不要來找你嗎,去病只得讓自己有事。”
衛青聽了一怔,末了長嘆一口氣。他拍拍自己身邊讓霍去病坐下,擡手摸了摸外甥的頭。再也忍不住那寵溺的語氣:“你若是消了那荒唐的心思,舅舅又怎會如此對你。”
霍去病搖搖頭,認真道:“可舅舅應該也知道,情這個東西,想要控制得多難。”
衛青不想和霍去病繞着“情”這字多談。他說不明白,也不想看着外甥一錯再錯。開解道:“你只是把對舅舅的孺慕錯當成男女之間的愛,等你成了家自然就明白了。”
霍去病聽了,沉默了很久沒說話。
衛青待要繼續勸,就聽霍去病接着開了口。
“去病早就明白了,去病就是愛着舅舅,舅舅要是厭就厭吧。”他緊緊抓着衛青的手,傷口因用力而崩開,裹在手臂上的紗布浸上了血。“舅舅就把去病當做外甥看吧,只要去病愛着舅舅便好,除非去病哪天死了,否則此情永不會變!”
就算是死了,也不會變。霍去病沒說。
他的眼神那麽炙熱,幾乎灼傷了衛青的眼。通過兩人的手衛青似乎感覺到從霍去病心中傳來的強烈的悸動。
“胡鬧!什麽死不死的!”衛青又是氣急又是心痛。
他不想毀了去病,可去病存着這種心思遲早會毀了他自己。他冷落疏遠他,卻讓他愈發愛戀,到了如今竟然是要不管不顧。衛青已不知道是要繼續用冷眼相對去傷害去病逼着自己的外甥回頭,還是就這樣看着他繼續步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