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道題
我盯着屏幕上那份報告。已經盯出了黑眼圈。
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我很憔悴,因為我已經維持這個狀态好幾個小時了。但是我睡不着。就像有根弦在扯着我不許我睡,腦海深處有某個地方在嗡嗡作響,全身都麻了像血液已經不會流動了一樣。
天亮了。
六點正的電子鬧鐘滴滴響了起來。我按下它。
鬧鐘簡直是屋子裏最沒用的東西
九晴還在堅持,她打了個呵欠:“好了,這份稿子根本什麽問題都沒有,你再删下去,就等于什麽也沒寫過了。”
“我希望它看起來完美一點”我喃喃地說。
“怎麽完美?你的完美是指一片空白?”九晴吐槽。
截至目前為止,我删改了一千多字,嘗試了至少三種不同的語氣,最後放棄,直接自說自話,然後一路修改到了現在。
“還是有很多可以改的,”我垂死掙紮。“如果你想象一下別人會有什麽反應,就會發現了。”
比如說——
‘在她短暫的人生中,一共有過四段戀情’
“這一段,我們必須要說她談過多少段戀愛,才能得出她缺愛的結論,”我振振有詞,“但是如果不說是誰只說數字的話,粉絲們肯定會掐起來的,然後就會有人說我們這麽做是為了引戰,讓年曦死了還能火一波。”
九晴表情單一而麻木:“管他們去死啊?寫說明文不就是為了說明事情本末嗎?”
我:“不,不是。”
九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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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海裏掠過一句話:當雪崩發生的時候,沒有一朵雪花認為自己有錯。
“人類是一種喜歡議論的生物,雖然作為探險者我們不能阻止雪崩,但哪怕減少幾粒掉下來的雪也好啊。”
還有諸如此類的。
‘在年曦童年時,她是由保姆照顧着長大的,她的父母和她很少見面,這導致年曦非常需要旁人的關心,也就是愛。’
“肯定會有人說,我們就是那種将一切歸結于童年的偏執狂,什麽都說成他們小時候缺少的東西,這樣的分析簡直是在混飯吃,黑白關掉算了,根本什麽用都沒有。”
‘女孩子往往能留意到旁人不注重的細節,而細心的男性卻比較少。’
“會有人說我們性別歧視,男孩子當中也有不少細心的,說我們一概而論,說我們看法不夠全面。”
‘我們和心理學家讨論以後,懷疑年曦後期患上了精神分裂’
“心理學愛好者說不定會出來反駁,說我們單憑三言兩語就下定論太兒戲。”
‘倘若年曦只是為了賺錢而入行,而不是因為她喜歡;那麽或許她不會死。
很可惜。她不是。
但與此同時——如果她是一個理性的人,恐怕就沒有今日的影後年曦了。’
“還有這段,世界肯定會炸的,”我開始發牢騷了,“他們會将自己代入到唯心主義的反面,說不定會有人說:那我們賺錢有錯咯?po主這段話,簡直一股我高尚我不喜歡錢我身上沒有銅臭味的自我優越感。我就是喜歡美食喜歡錢喜歡物欲享受,你咬我啊?”
九晴已經聽愣了,她盯着屏幕,語調開始像是我一開始那樣:“……真的啊?”她問。
我點頭。像一尾已經被蒸了端上桌毫無水分的鹹魚。
這已經是删改了一晚上剩下來的版本了。
“可是,不一定吧?”九晴皺眉。
她敲着桌,一句句開始反駁。
“他們如果不承認男孩子沒女孩子細心,那就拿數據出來反駁他們好了。”
“他們會說太長,懶得看。”
“那如果寫得簡潔一點呢?他們不就是進來看文的嗎?”
“他們的确是進來了,但沒人要求他們看下去。”
“那就将數據附在後,讓他們自己去翻啊。這樣既不妨礙他們看文,考據黨也能得到滿足。”
“你太高估人類的耐性了。網絡上很多人都是看一個标題就開始掐,他們能看完全文就不錯了。”
“……那說明一下,我們的觀點只是我們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讓他們不要掐怎麽樣?”
“他們會說這是一篇說明文,本來就不該帶有個人感情,說我們不夠專業。”
“我們都找到死者的冤魂了還說我們不夠專業?這幫人怎麽想的?”
“在他們看來,這件事情本來就沒有評判标準。我們怎麽說都能結案。”
“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會說,黑白沒有存在價值。”
“還有?”
“接着他們就會懷疑,黑白是在浪費納稅人的錢。”
“……我好像知道你要說什麽了。”
“最後他們就會說,黑白這種地方就應該關掉,不能盈利又對公衆無益。最後,黑白可能就這麽被罵到關門了。”
九晴不耐煩了,開始發脾氣:“他們是誰啊,怎麽這麽煩。別發好了,又要看又要我們服侍好他們每一點多餘的思維,簡直煩死了。”
“不,不是這樣,”我麻木地說,“本來就不是為了服侍他們,但如果他們掐太多,如果波及黑白,這麽被罵下去,我們遲早失業。所以,要盡可能減少掐起來的點,讓他們心服口服。”
九晴想了一想,“但是網絡上那麽多文章,也沒見他們掐起來啊。”
“那是因為那些作者知道怎麽寫出人會喜歡看的東西,”我深深吸了一口奶昔,“而我不知道。”
九晴繼續出主意:“既然那樣,術業有專攻,這件事應該交給其他人做才對。你去休息一下。你看起來很不對。”
“事實上,等一下我就該交給別人了。但我不放心。”
我面無表情。
我掙紮過了,沒成功。
九晴沉默。
她猶豫片刻,然後說:“那……不好的地方就讓別人改好了。你在文裏多放一點亮光點,既然注定要減分,那就至少多加幾分,這樣平衡一下的話,看上去會好一點。”
“我想不到有什麽能加上去。”我氣餒。
“嗯……比如那個醜小鴨的故事,那個挺不錯的。”
“還有呢?”
九晴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誠實地說:“沒有了。”
我将那個故事敲了下去,然後發出郵件。我在電郵裏打了很多話,最後只留下了其中幾句。
做完這件事,我像已經死了一樣趴在桌上,放任自己睡着了。
其實今天天氣不錯,在經歷完連綿下了幾天雨,潮濕得讓人想蛻皮的天氣之後,今天算是幹燥的,但又不會幹燥到讓人臉上發幹,最重要的是天很亮,即使頭痛欲裂,我也能保持神志清醒……
……然後我現在正在神志清醒地喝草莓奶昔。
“你盯着我幹嘛?”九晴問。
她依然喜怒無常情緒不定,但看得出來某些時候比較好說話了。我想了一想:“你想不想喝奶昔?”
九晴瞄了它一眼。我們正瑟縮在陽臺上。像兩只鹌鹑。
然後她消失了一剎那——真的只有一剎那,回來的時候,就捧着一杯奶昔了。
一模一樣,連編號都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手裏的奶昔裏浮着幾塊冰,而我的,冰塊已經全溶了。
之前說過,死神可以回到過去,将過去的東西‘偷’出來,比如讓時間跳躍到清朝,拿來一枚那時候的銅錢。不過那枚銅錢不是真實存在的,只有有陰陽眼的人才看得見。
因為是用她的能力凝結出來的東西,喝下去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循環,只是中途享受一下那個過程而已。
死神簡直是一種犯規的生物。
“夠了”九晴終于出聲反駁了,“不要繼續在心裏默念“我很焦躁”,那樣你只會更焦躁。”
我吸幹奶昔。
有一點點甜味。
“你覺得我在焦躁什麽?”
“年曦案子的結果。”
……是的。
“你覺得它最後會怎樣?”
九晴冷笑一聲,“即使有争議,也只會持續不到一個月,然後,人們繼續生活。”
“說得好。”
僅此而已。
最後,結果真的和九晴說的差不多。
年曦的兇案已經過去一個月,公衆對其的好奇心寥寥,壓根沒激起多少波瀾,激起的頂多是人們對我們的興趣。
但這是一份沉悶多過有趣的工作,沒有驗屍間裏的深奧學術名詞,沒有激動人心的邏輯推理,追捕兇手的時候毫不刺激驚險;
而用九晴的話來說,抓到靈魂之後的研究科工序簡直就像是在說:
“嘿快看我們看到了一只落單的小BOSS!我們可以嘗試捕捉它,一只小BOSS足夠讓我們研究好幾個月,不過它可不好對付,我們要慢慢從後面接近它,再将它裝進瓶子裏!”
說是抓冤魂,不如說是做實驗,先研究它有什麽怨念,再研究怎麽讓它的執念消散。
黑白是一個沉悶無聊的地方。
而這種偏見,從年末的慶功宴開始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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