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道題
所謂大海撈針,撈了不到十分鐘。
我們在書架上發現了初版的影碟,全部都有簽名,從日期可以看出來,應該是年曦剛拍完戲後,影片方送給她的;還有一張家庭照,照片已經發黃了。
九晴抱怨:“你說得那麽嚴重,我還以為要找很久……”
“呃,”我點頭,看了看懷裏的箱子“對。”
年曦的家很大,現代簡約式風格,屋裏主色是橘和白,頭頂上的燈散發着亮眼的光。家具很多,大多看起來都很新,冰箱裏只有沙拉醬和醬油。
九晴躍躍欲試:“醬油和沙拉醬混在一起喝是什麽味道?”
“你會想切了你的舌頭,并努力催眠自己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
九晴又洩氣了。
理論上說,人死燈滅,她的財産都捐給慈善事業了,但是在我們的協調之下,屋子保持了原貌,水電費還在繳,所以冰箱沒發臭,燈還能亮起來。我關上它。然後找了一張桌,将年曦的簽名版影碟都一一擺在桌上。
《迷途》《全城戒備》《小醜》《繪畫》
九晴略顯欽羨,她盯着那些影碟上的簽名,眼神發直,“……這是知名影後的簽名欸。好值錢啊。”
“嗯,還是遺産,可以拿去拍賣,不過不是我們的。”
“……你能不能別這麽現實啊?”
我沉默。
“……不能啊。”
她将手放到影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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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影碟很多,只是我們一一抽了出來。據說年曦前期還拍過一些片子,沒要影碟,所以那時候有相當一部分歷史是空白的。
不過那不重要。嚴格說來,自殺案不像兇殺案,錯過一兩個細節其實是不會破不了案的,畢竟我們要看的是整體人格的變化,而沒有人會因為十年前吃泡面沒調料包,而在十年後突然跑去自殺。
就算偶然有之,那也真的很偶然。
灰霧散開,一切清晰。
一片小小的藍色天空,就被縮窄在那片灰霧裏,因為濃縮,是以格外精致。
九晴低聲道:“是環回性回憶。”
“環回性?”
九晴解釋,“因為是死者看到光碟,接着才回憶起來整個拍攝過程,所以它會形成一個環。你可以重複看,看到最尾端以後,就會再次看見開頭。”
“啊,嗯。”想起來了。
環回性回憶比較罕見。一般大多數人的記憶,有碎片就頂天了,有些甚至會壓縮成文字,類似于在夢裏的胡言亂語。而這種影片,一般出現在那些既記憶力強,又經常回憶過去的人身上。
最重要的是……
灰霧是會影響我們看到的回憶的,死者要是不想被人看到某些事,就會直接鎖起來;而他們想逃避假裝不存在的,看起來畫質就比較低。即使它的靈魂因為沒有腦子已經沒辦法繼續正常運行了,它還是會有關于私隐的本能。
而這些影片這麽清楚。那就代表,年曦是一個早就習慣了将自己一切公之于衆的人類。
恩……或許這麽講?她是一個‘不設防’的人。
我們看見,破落學校、生鏽桌椅、拉不下來的投影幕。
《迷途》的女主角悠遠,獨自一人在走廊裏往前。
數個攝像頭跟在她身前、身後、甚至左右都有。恐怖片的所謂拍攝氛圍,被這些東西毀了個一幹二淨。年曦慢慢往前,在電影裏,這是最後一段,幾個人都昏迷以後,她獨自一人回到教室的場景。
她迷茫、困惑,但卻沒有停下來。在年曦的世界裏,似乎聽不見那些聲音。
它們還在,但她可以忽略。
“卡”——這麽一聲以後,年曦就馬上清醒了過來。她一脫離鏡頭,就拿起一瓶水大口大口地喝,接着笑着對遞過來午餐沙拉的人道謝。
“這麽一點,足以确定她這時候是表演派麽?”九晴問。
“大概,”我繼續筆記,“說得極端點,這個流派的特點之一,就是沒體驗派那麽瘋狂。現在年曦還只是新人,人剛開始總會選擇自己喜歡的,所以這應該可以下定論了。”
年曦一開始是表現派,後來反而成了體驗派;這是一個假設,而它的前半,已經被驗證了。
《迷途》、《全城戒備》、《小醜》——
《全城戒備》裏,她演的是一名冷心冷情的殺手。年曦的目的是殺了男女主角,一開始與女主角惺惺相惜,最後卻還是因為自己的使命而黑化。
她最後雙腿殘廢,坐在輪椅上卻單靠幾封信和變種喪屍,就将男女主角引到了實驗室裏。她被男女主追到懸崖邊,連着她的輪椅一起,掉下了懸崖。
而年曦的最後一個鏡頭是這樣的:
她坐在血跡斑駁輪椅之上,長發披肩,肩上衣服因為被刀片劃過而開了一個破洞,露出了半截雪白肌膚。她歪歪頭望着女主角露出醉人微笑,女主角拼盡全力想将她喊回來以後,她卻高舉了槍。
主角以為自己會死,吓得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一發子彈卻猛然穿過了她左耳戴着的耳環。
那是唯一一只,在她們關系尚好時候,她送給她的禮物。
她在墜下懸崖之前的唯一一個動作,就像是在對女主角說“抱歉,但我想,你還是不要記得我了”。
墜下懸崖時候,電視劇給了她一個側臉描寫,她是笑着的。
據說,本來編劇只是有幾句暧昧臺詞,最後那個角色卻被年曦演繹成了這個樣子。本來應該是要删掉的,邪不勝正,不過他們還是留下了這個鏡頭。
畢竟沒有臺詞只有動作啊。那個動作要怎麽解釋都可以。
于是,年曦火了。然後,一切就變了。
“但是,這不太好,對吧。”九晴低聲說。
她的預測偶爾很準确——就好像有某種預感一樣。人們稱為第六感,或者直覺的那種東西。
回憶影片上的年曦,因為全城戒備而擴大了圈子,接到了更多邀約。而這時候,我和九晴坐在現實,看着曾經開心地笑着的她。
過去無法改變。
如果死神是只能看着悲哀的過去卻什麽都做不了,而天使是看着虛無且尚未發生的無數未來在拼命狂歡——
那麽唯一能改變一切、活在現在的,就只有人類。
“……你一直在看着他們去死,卻什麽都不能做?”
“嗯,反正……大家都是這樣。久了就習慣了,而且,人類需要我們收拾爛攤子。”
死神看着那段回憶,面無表情。只能和已經死了的人溝通,不能讓他們複活,也不能讓他們回到過去。唯一要做的是,将過去的冤魂抓住再淨化,讓不好的‘過去’,不要繼續影響‘現在’。
用陰陽眼的唯一條件,是明白并接受一件事:人都一定會死。
回憶的閘門慢慢滾動,我們繼續往下墜。
我刷了下手機,看到自己搜集而來的資料和總結。
【在《全城戒備》和《小醜》之間,年曦掉進了她人生的低谷。】
因為她火的角色是女配,所以接到的,也幾乎都是女配的邀約。要麽,就是更糟糕的反派。年曦接了幾出片子以後,不出所料遇到了瓶頸。
就在《小醜》那裏。
《小醜》之前,她演了幾個女配。但最後,還是被人說她的角色太片面,都一個樣子。而表現派的特征,就是表情很明顯。
年曦在那期間,徹底變了。
她不再添置新的家具,如果不是有團隊在身後,她恐怕早就不能見人了。她沒有酗酒,因為經紀人說會影響皮膚;她只是依賴安眠藥和止痛藥,幾乎到了上瘾的地步。
一個人頹廢下去,最主要的表現是她什麽都不想做了。
在最封閉的那幾個月,她幾乎删掉了所有應用程式,什麽都不看。她拒絕外出,寧可盯着天花板。
九晴詫異:“她為什麽要這樣?她……她是明星……”
“她孤立了自己。”我說,“一個人失敗的時候,通常會覺得……”
我別開視線,用第一人稱說這句話:“……我做得不夠好。”
當你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高,又發現自己達不到那個境界。
真的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可是人始終有缺陷。
從前有只醜小鴨,它和它的朋友長得都很像,它甚至是它們當中最好看的。但自從它看到了天鵝,它就開始覺得,自己身上的雜毛太多。
它想将雜毛全部拔掉,但無論它怎麽拔,那些雜毛還是會重新長出來。
它的朋友們勸它:“你已經很漂亮了”“你看看我們”“天鵝那種東西,和我們又沒關系”
但醜小鴨沒辦法。它其實不醜的,但它堅信自己很醜。
最後,當再次看見天鵝的時候,小鴨子就決定,它不要和天鵝待在一個世界裏了,一見到天鵝,它就覺得自己好醜,醜到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大多數完美主義者,如果不是放棄了,就是自殺了。
因為他們不滿意——無論怎麽做,身上有雜毛的醜小鴨,永遠不會是天鵝。
當你在想一個問題的時候,你無論看到什麽,都會想到它。更不要說年曦了——她是個表演者。
只要看到人的表情動作,她都會想到表演;而只要想到表演,她就會想到自己做得不夠好,演得不夠像;而只要想到自己不夠好,她就成了那只嫌棄自己身上的毛的醜小鴨。
光是茍延殘喘,都已經花光了所有力氣。
在小醜的劇本送到她手上之前,年曦甚至不和所有人聯系,将自己關在家裏,連外賣員的臉都不敢看。
因為她在逃避現實,她發現這條路她走到頭了。在這種時候,無論怎麽頹廢堕落,似乎都是可以接受的。
不是天鵝的錯。天鵝天生就是那麽好看的,它不是故意要害死小鴨子。
不是小鴨子的錯。小鴨子其實可以過得很好,只要它不在意這只天鵝。
不是那幫鴨子朋友的錯。它們只是在說它們認為對的話,它們也在努力勸說它。
但是,小鴨子死了。
如果誰都沒錯,那麽小鴨子為什麽會死?
作者有話要說:
醜小鴨的故事原版是這樣的:
“從前有只醜小鴨,它很醜,可它堅定地認為自己會變得和天鵝一樣好看。最後,它發現自己真的是天鵝。”
文裏那個版本是我編的,“從前有只醜小鴨,因為遇見了天鵝,它覺得自己好醜,于是它自殺了。”
反正、反正人魚公主也被我改得面目全非了,安徒生也沒從棺材裏跳出來?所以……算了,如果這麽改一下就能碰見安徒生的幽靈,我覺得還挺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