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道題
接待室裏,一盞吊燈,兩張椅子,桌上是電腦,報告,錄音筆。一切就像是第一次面見證人時候那樣,只不過這一次我是來總結陳詞的。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請看看這個。”
坐在桌子對面的久因有些迷糊,不過她還是将那份報告拿了起來。“這是什麽?”
“每個執行者的做事方法都不太一樣,不過我習慣這麽做,你等一下可以一邊看,一邊聽。”我說。“不妨直言,這樁案子挺複雜的,比一般的自殺案都複雜很多。”
久因聽了這句話,有些惋惜的苦笑,“我想也是。連我們都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這麽做。”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擇了一個比較婉轉的說法,就好像随着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不願意面對事實一樣。我試着推想了一下她的想法,但卻沒能想出來。于是我打開報告,繼續做正事。
“然安她是大學畢業生,新聞學出身,大約六年前遇見你們。”我說,這是事情最開始的開端,但事情不是這樣的。“而在她上大學之前的一切,幾乎可以說沒有人知道。”
久因皺眉,随後應了一聲。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報告的第一頁。
“因為這之後沒什麽好翻的,所以我往前,查了一下然安的背景。”
我說:“請翻頁。”
于是久因就翻過去了。那一頁裏,是然安的老家,那個工廠的圖片。久因看到這裏,似乎詫異了起來:“這是真的?”
“對,”我點頭,“如果你查一下,會發現然安确實在這裏出生,她的父母是這家工廠的債權人,這是家族企業。然安上大學前的十八年間都在這家工廠裏度過,可以說這裏才是她的出生地,她長大的地方。”
久因仔細看了看我整理出來的資料,最終承認了這個想法,只提出一個疑問:“那她怎麽不回去?”
“那是因為後來的意外。”我很平靜,繼續解釋。“事實上,如果沒有那個意外,然安現在應該是不會在做游戲的,甚至很可能不會認識你們——畢竟你們之間隔得太遠了。”
我聳肩,這畢竟只是一個假設而已,而假設只能用來推理,在其他時候一點用都沒有。
“怎麽說?”久因似乎起了興趣。
我往椅背上靠,這樣看電腦屏幕更清晰,“請繼續翻。我設法找到了一些然安以前的作品,她十四歲時候參加過比賽,還得獎了,那就是當時得獎的照片,我們聯絡了網站負責人才找到的。可以說她的手藝不錯,因為家傳,雖然并沒到大師級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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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繼續往下翻。
那是順藤摸瓜扒出來的比賽圖片,一幅鳳穿牡丹。這個國家的人太多了,每個人的訊息都湮滅在人海中,除非特別調查,否則沒有人會注意到。我說:“如果我沒猜錯,本來然安是可以繼承家族事業的,不過她沒有。”
這些畢竟只是蛛絲馬跡。不夠到位,我還是覺得不夠。
我只是在揪着單薄的黑白歷史,試圖還原出一片片色彩斑斓而倉皇的曾經。
“然後,我繼續往下查。但是就像那句話一樣,好景不長,季氏在她十六歲那年倒閉了,”我繼續複述,“就是在高考前一年的時候。她父親死在了一場車禍裏,然安拿到了賠償,還清了當時的債務,家裏只剩下她和她的母親。”
家道中落,不過如此。
至于車禍到底是人為還是意外……我想,我們就沒必要糾結這個問題了。我也沒說出口。但随着我繼續說,久因似乎更難過了,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張照片一陣子,側過臉,很是震驚:“而這些事情,她一直都不提?”
“不能說是瞞,”我試圖為另一個自殺已遂者辯解,“總有一些事情,你不肯說給人聽——何況,自殺本身就是一種逃避問題的辦法。”
我說。
自殺是最屈辱的敗北宣言,等于将軍在敵國城門前解開盔甲将戰矛雙手奉上,棋手在圍棋棋盤前棄子投降。這的确不好,但也沒有更好的做法了。聽了這句話,久因才稍稍平靜下來:“她就一個人自己面對這些?”
“假如你是她最親近的朋友的話,”我點頭,“我想是的。”
久因聽到這裏,卻激動了起來,她低下頭似乎在想什麽,最終深深地嘆息一聲,才擡起頭來,“請繼續。”
因為逆光的緣故,我看不大清她的表情。“然後,然安上了大學。”
我翻過筆記,有一點點覺得,那才是真正的灑脫——在失去了父母,只能依靠自己,甚至于事業也沒辦法繼續以後,她還能接着往下走已經算堅強,你不能說她放棄過去算是什麽糟糕的選擇。
她的父親因為事業而潦倒至死,有些人或許有辦法堅持,一肩扛起長輩留下的事業,重新再打造奇跡——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勇氣,更理智的選擇是,走另外一條看起來光明的路。
那時候她的母親還在,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着養家的念頭,所以才這麽選。
然安在選擇上大學的時候,大概就等于丢下了自己走了十八年的那條路。人的能力有限,她填下高考志願,當時填的第一志願就是新聞。
一個和她的過去,全無關聯的科目。她到底是想留下,發展家族事業,還是因為膽怯而離開,背棄自己學過的一切;她選了什麽,已經很清楚了。
“她選了新聞……不提這個科目真正在學的是什麽,但這個專業絕對和刺繡無關。她只是想了解一下這個世界,決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而已。”
一個迷茫的人,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為了了解世界,選一個比較萬能的專業——那麽在這個時候,她不會選一個專業性很強的科目,然後,她是一個小地方出來的人,她到了大城市以後的唯一想法,是想看得多一點,在大學四年間架定自己的方向;
所以她選了新聞,這聽起來是一個可以到處跑的專業;大多數外來人都會有這種想法。
“但選之前和選之後,是不一樣的。”我說,大學裏的一切并不如高中生想的那麽好,成長畢竟就是一次次刷新三觀的過程。“新聞這個專業……一句話說完,就是你要有了解的東西,才好往那個方向努力。”
記者報道新聞,理論上來說,也要對自己報道的東西有一定了解。而然安在這段時間裏,很可能一再想起自己的過去。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幹淨利落将那些回憶丢下的,于是她後悔了。
至于後悔的結果?
“所以她會一直創業,”我放下那份報告,想起了蘇靈口裏的然安。“她又後悔了,開始糾結了,想通過這種方式,報答自己的父母。她放不下,也忘不了。”心理負擔導致的影響,非要用這種沒感情的書面語說的話就是這樣。
久因只是在聽。
聽到這裏,她點了點頭,“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創業了,還大多都是網上的項目。”
“那就對了,”我感覺聲音沙啞,咳嗽了兩聲,“因為網絡上推廣快,她一直在想用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和刺繡挂鈎,讓人對這種文化感興趣。後來經歷過很多次失敗,我想她終于選定了一個項目。”
但這條路一開始就是錯的。
久因将話接了下去:“游戲。”
她的眼神疲憊,回憶一個人的死亡,是件很沉重的事,我看起來不累只是因為我累慣了而已。
當不好的事情成了習慣,你就不會再去挑剔它。
久因揉了揉眉心,“她一直都是這樣,因為熱衷創業,所以她的朋友很多,但也都是互利互助而已。她看起來一直都很開朗……”
那是因為她覺得這件事能成功。當說到這裏,我就成了聽的那一個。接着久因才說起了,她們的第一個游戲,《鳳凰》。那是個失敗的游戲,但衣服尤其精美,甚至代表了多種刺繡流派,可以聽得出來,然安的野心很大,她想通過一個游戲,讓人對刺繡感興趣——因為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但到了最後,還是失敗了。因為這種想法本身就很矛盾。
她既想讓人了解刺繡的歷史,但又想做一個受人歡迎的游戲——這太難了,她做不到。她在兩個選項之間左右搖擺,到死也沒能選出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選項。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執拗,”久因說,“我還勸過她,說我們要一起做個受歡迎的游戲。”
但受歡迎的游戲,不等于能讓人喜歡刺繡的游戲。她們的本意不一樣,久因是想通過游戲将那種文化傳承下去,但是腦洞開得太大,不會有人好奇那些,她們或許會喜歡好看的衣服,但卻不會想更深。
游戲裏的玩法才是最重要的,她想要的東西,并沒有別的人想要。
再怎麽開心再怎麽歡欣鼓舞,喜歡它的也只是她一個人而已。
在這個世界上,她可能是唯一在煩惱這個問題的人。她也許也可以抛下過去,直接投向新事業,但然安的性格,并不是那麽果斷,痕跡留下就是留下了,她沒有辦法抹殺十八年的自己。
“所以最後,她的過去成為了她的負擔,”我客觀地評價。
她選了很多很多條路,但最後她發現,那些路都是死的。如果她死死抓着自己的過去,那她就沒辦法放輕松做好一個游戲;而如果她放棄自己的過去,做出來的東西又不是她原來想要的。
“最後她終于放棄糾結了,”我終于喝了一口水,但就這麽一口,杯子就已經空了。“她和你一起完成了劍道,但那就是她最後的堅持。她自認自己什麽也不欠你們了,所以游戲公測以後,她選擇了自殺。”
那個游戲做的再怎麽好,再怎麽成功,那也不是她想要的了。
“她不是因為游戲成功而自殺的,”我下了結論,“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才努力地将這個游戲做好。但同樣的事情,她已經不想再做第二次了。”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總結這樁案子,我會用‘迷路’。
在回黑白的路上,我們都很安靜,只是因為在見到死者靈魂的那一刻,我們看見的那個場景。
新的商場裏,大片灰色霧氣籠罩了彩色華麗的裝潢與新穎的設計,而霧氣之中深深淺淺的黑色,彙聚成了只屬于過去的一幅畫:一個女孩子坐在桌邊,拿着一針一線上下穿梭,刺繡出一幅華美的工藝品——即使灰霧失去了顏色,像是舊電視裏的黑白畫。
她忘不了。
重疊在現實之上的過去,只有用陰陽眼才看得見的回憶。
那可能才是然安一直一直,想要回去的那個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單元完結了。嗯……大綱裏是沒有這個單元的,是我臨時将它加了進去。
但我感覺這樣才是正确的順序,畢竟下一個單元十霧面對的情況比【藥水】要複雜多了,中間沒有過度的話感覺說不過去。下一篇我很喜歡~非常非常喜歡!寫完【紅心】和【審判】就可以完結了。全文大概六十章左右?
有一篇解析主線和伏線的九晴視角番外,《誰是愛麗絲》。
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