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道題
“慢慢變了?”九晴問。
只要有問題的時候,基本都是她先開口的。陸止點頭,攤開筆記本,推到我們面前。他托一托眼鏡,有那麽幾分真的像是個研究人才:“你們看這一頁。”
我湊近去。從這一頁開始,開始出現了中文。他似乎是刻意翻到這裏,才開始分析的。他大概不喜歡分析英文,所以這麽幹。
“在前頭的字,基本都寫得比較散漫,”陸止說,“她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而且算是人群裏的領導者,這些從字裏可以看出來。”
九晴皺眉,“怎麽看出來?”
我歪在一邊,靠在陰暗的角落裏看他們,“散漫就是有包容□□,所以能看到。”
字如其人,大家都能聽懂這句話,但實際上這是一門假科學,筆跡學。筆跡學類似于解夢,從字裏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只要你寫一個字,就能知道你是什麽人;總之聽起來很玄幻,了解了就一點也不玄幻的學科——不過至少比星座和血型靠譜。
據我所知,它的歷史并不長,不過筆跡鑒證在刑事案件或者偵探小說裏出現的頻率還挺高的。話說,在執行科幹了這麽久,終于有一件事,是和刑事案件能扯上點邊的了。
九晴卻搖搖頭,質疑道:“不止這樣吧。”
說完她望向陸止,後者才開始解釋。他指着一句話:“你們看這句翻譯。”
單單看筆記,那是一段英文翻譯成中文的練習,所以一頁當中,既有中文,也有英文。看樣子是課本上的練習,不過被人整理了下來,抄進筆記裏。死者的筆跡不算好看,略顯潦草,但可能是因為她寫得很快。
在文具盒的回憶盒子之中,存放着一段關于考試的回憶,從那段回憶裏可以看到:死者寫字很快。
【最近首次有報告指出,超重很有可能是導致卵巢癌的原因之一。】
看完這句話以後,九晴的眼神忽然詭異了起來:“卵巢癌?”
……所以,陸止的第一反應是選這句話?
“咳,”陸止咳嗽了兩聲,顯然很尴尬:“內容不重要。你們注意一下原因的‘因’,是怎麽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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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晴眼神疑惑,盡管熱烈參與,但卻似乎什麽也沒聽懂,一看就知道不是常常思考的類型:“字比較斜?”
陸止搖頭,“不對。”
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屬于比較渾厚的那種,因為帶着眼鏡,聽起來有點像電子音:“因是口字裏一個大,而那個口的筆畫都是斷開的,四個角沒有接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散開了的四根火柴似的。這麽寫字的人,一般不會循規蹈矩。還有,”
他指着整句話裏的‘能’字。他說:“這個字分隔得有點開,如果是性格嚴謹的人,幾個小部首都會緊貼在一起。而這個字剛好相反,只有那種寬容的人,才會在部首和部首之間留下這麽多空隙,所以她應該是個溫柔樂于傾聽的性格。”
我和九晴對視一眼。
陸止沒看到自殺者的回憶,但他的分析很對,光是看那段“聽聲音猜人”的片段,就可以看出她比較外向,來者不拒——換言之就是寬容了,和陸止說的話不謀而合。于是九晴就沒那麽防備了,她靠近了桌子,似乎想多聽一點。我依舊歪在角落。
陸止道:“還有指出的‘出’。”
他指着第一句話的最後,出入平安的出。這個字和口字有點像,不過既然陸止說出來,就說明它們是不同的。九晴是在地府實習過的死神,對書法的造詣顯然還要比常人深一點,她皺眉:“她的直線寫得太上了。”
這句話聽起來莫名其妙,但陸止卻承認了她的說法:“嗯,出字中間的直線,向上延伸得很長,看起來就像向上頂的圖釘似的。”
我想了想,“你的意思是,這條直線太長了?”
“對,”陸止仿佛松了一口氣,似乎他很努力的想要将整件事情簡單的解釋清楚,卻又怕別人聽不懂。“這樣的線,一般是那種領導者才會寫的。他們習慣了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所以潛意識裏,寫字會往上寫。”
“潛意識?”我問。
“對,”陸止繼續科普,對着我們兩個文盲:“潛意識會影響人的習慣,比如你上樓梯的時候是先邁右腳或者左腳,就是受潛意識影響的,不過你自己不會注意。寫字也一樣。”
然後他拿起筆,順手在旁寫了一個自己的‘出’字。他寫字和筆記本上的明顯不同,比較小,而且筆畫之間緊緊靠着彼此。九晴忽然出聲,“對,我記得,她的字确實是這樣的。”
她的表情有點畏懼,又有點躍躍欲試的感覺。她所說的她,一般是指黑白的建立者,幾乎可以說是一手将整個組織拉攏了起來。能夠讓九晴露出這樣表情的人不多——她膽子很大,什麽都敢做,所以誰都不怕,往糟糕了說就是傻白甜。
這張辦公桌靠在牆邊,陸止坐在外側,九晴則在他對面,我躲在牆壁落下形成的陰影之中,觀察着他們——死神穿着黑白相間的裙子,披着一件半掉不掉的披肩,因為腰短,看起來像個在向老師認真發問的學生。
我說:“還有?”
陸止托眼鏡,他的眼鏡似乎比尋常人容易掉下來,因為鏡片的反光,他看起來尤其不近人情:“中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死者的筆跡似乎變了。”
他往後翻,然後接下來的筆跡,就可以看出比較明顯的差異了。我能夠看出來的是,死者在練筆跡,而且一行字鋪了整整一頁。她在模仿別人的筆跡?為什麽要模仿?
九晴低頭,但這回她卻有點迷糊:“這和剛剛的有什麽不同?”
陸止說:“你們來看這個‘防’字。”
我想了想,“這是左右分旁的字體,看起來比剛剛整齊了點。”
“是的,”陸止眼神深邃,頗有幾分像是在研究标本,略顯書生氣:“她的字寫得比以前整齊多了,看起來就跟強迫症似的。一般人的字,不是向□□就是往左斜,總會有點傾向,如果寫得這麽平整,好像在方格裏寫字似的,就只剩一個可能了。”
“什麽可能?”
“她在想辦法改變自己。”
想辦法改變自己。這句話有點難懂——大約意思就是,當一個人發現自己寫字寫得不好看的時候,他們如果想改正,就會跟着手邊已有的藍本來練習;比如一個人想改掉自己總是斜着寫字的缺點時,她就會試圖模仿印刷出來的宋體字,這樣刻意的練習之下,他們的字自然就顯得平整死板了。
因為這個時候練字的他們,還沒有将新規則融會貫通,只能跟着教程來。打個比方,回想一下剛學會九九乘法表的時候,你也會念得磕磕巴巴的。
這話聽來文绉绉,九晴艱難地開口:“你的意思是……她開始讨厭自己了?”
她顯然還沒回過神來。我沉默許久,閉了閉眼,依舊覺得很難受。我垂下眼,忍不住扯開一個難看的笑:“至少她想過改,而不是連掙紮都不掙紮一下。”
陸止搖頭,“很有可能而已。”
我們三人坐在桌前,看着那一本筆記本。筆記本很普通,十多塊錢就能買到的那本,從封面的日期和簽名可以看出來,這本筆記用了将近一年。她應該是個能夠持之以恒的人,中途沒有換過別的本子。
他接連翻了幾頁,“但後來死者寫字,就寫得越來越小了,直到最後,開始散亂,筆畫重疊起來。”
陸止深深地看了我們一眼:
“筆畫的整齊度代表了他對自己生活的規劃性,這麽寫只能說明一件事,她的生活開始混亂了。”
他一直一直翻到了最後的那一頁,滿頁都是“為什麽?”——像是質問,也像詛咒。明明只是白紙黑字,都寫出了古代墓穴之中,一盞幽幽燈火照亮墓壁,而滿目翻山倒海而來的,死者用血繪畫下來的詛咒。
有些事情,你不說,永遠不會有人知道。